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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兰因伊始 ...


  •   那晚过后,卫子夫搬去了荣华殿①。

      天子说“荣华”二字本寓花朵,亦为草木茂盛,配她也是不错,且此殿清净远人,也能稍自由些。因此这里只她一个家人子和些许婢女居住。

      永巷的那些人又对她恢复了最初的态度,甚至因为皇帝又来过几次而变得更为殷切热情。

      皇后也没有特别为难她,甚至终于在一次朝会请安时正眼瞧了她,不过仅一次。

      三月春的时候,卫子夫如愿见到了卫青。

      彼时她站在荣华殿的殿前,望着滂沱的雨从屋檐滑落,砸进一个又一个映上枝叶倒影的水洼,虽是正午,但见不得太阳。

      女子的手叠放于身前,偶尔会在看见人影时又往前去,微微伸着脖颈,只为最快看得清来人。

      终于,她在似雾的雨气里看见了一道颇为熟悉的身影,披着蓑衣,还没来得及脱下训练场上的深红色长袴。

      “弟弟!”瞧见人越来越近,卫子夫忍不住直接呼道,说罢便要不顾雨势闯到卫青身侧,身旁的婢女秋枝连忙支起曲柄伞。

      “阿姐,雨大,不用出来!”卫青听见声响的同时便是跑来,健步如飞的少年几乎是瞬间就从雨幕到了檐下。

      他等到了卫子夫身前又马上止住步子,生怕蓑衣上的雨滴蹭到姐姐身上。

      卫子夫不管这些,只帮卫青脱掉身上的蓑衣,又拉上人好好地瞧了瞧。

      只一年不见,十几岁的少年便是一个猛窜,上次见面还低了自己半个脑袋的人,如今隐隐要比她还高,身上的肌肉似乎也更为结实。

      “阿姐。”

      卫青反握住姐姐的双手,将冰凉包在自己炙热的掌心上:“你受苦了。”

      少年一直都在尝试着托人捎入消息但都屡屡告败,而天子这几日却忽地下了一道旨令,让他能入宫见见阿姐。

      他想过卫子夫会过得不好,但如今见到人,却发现对方真是瘦了许多。

      卫子夫的家书里除了对亲人的问候以外,就只写了一些勉强凑出来的宫中趣事,甚至将那颗金丸撒谎编成了皇后给的赏赐。

      纵使少女对自己所受的苦难闭口不提,卫青却还是能从那一封书信里看出端倪,更何况他这一年已见过太多次韩嫣的金丸。而为人母亲的卫媪便更是直截了当,她只需一眼就知道自己的孩子是否坦诚。

      卫子夫听着那四个字突地有些眼酸,但还是微微一笑道:“不苦。”

      荣华殿内的陈设虽略为简单,但东西确是一件不缺。卫青暗暗记下了陈设,想着下次来时再从宫外为姐姐多带些东西。

      今天他只捎来了特别的家书,是全家人送给卫子夫的礼物。

      卫媪和卫少儿一起给卫子夫缝制了一件新的曲裾。虽不是什么极为贵重的料子,但也是城中富人平时会穿的一种,淡红的单色罗绸上用两色丝线做出花纹,像燕子在卷枝花草与流云间不断徘徊。

      卫子夫识得它,因燕子每年都会南迁北归,故都称它为信期绣。归期、信期,然未有期。

      少女眸光一黯,手指摩挲着精致花纹,仿佛看见了母亲是如何在微弱的油灯下细细地缝,偶尔揉揉酸痛的眼睛,也许还会扎到指尖,然后还一边缝做一边和长姐二姐说着家常。

      长兄与长姐分别送了她一陶瓷的小猪摆件和一对素银的镯子,那是他们各自留着娶妻与嫁人用的物件。

      至于卫青。

      那是一对寻制的玛瑙耳珰和一支编了两朵梅花的银簪。耳珰的款式简单,只像腰鼓,而玛瑙多色纷呈,最多的却是深红,这于他们而言是极为贵重的料子。簪上的梅花也活灵活现,一大一小地紧紧贴在一起,似有银丝化作意象的蝴蝶,可见工匠的手艺。

      “陛下上次来时,说赏赐了你一些银钱,”卫子夫摩挲着手里精美的首饰,五味杂陈地弯起嘴角,略有责备,“怎么都花在这上面了。”

      卫青轻笑反驳:“弟弟没有,只用了些许,剩下的都交给了阿母。”

      他自己确实没留几个子。

      少年拿起那只银簪,兴致勃勃地同她开始话起家常:“这也不是弟弟一个人为姐姐挑的,当日我抱着去病,这小子见了这簪子,怎么也不撒手。”

      “我说他没有钱买,他就直盯着我,还要拍我的荷包喊舅舅。”

      “然后你就买了?”卫子夫调笑:“难怪说二姐不愿你带着去病闲逛,最后一大一小不得荷包空空地回来?”

      少年想了想自己那天背着大包小包像是逃荒,身后又跟了一个亦步亦趋的小尾巴,三岁的孩童一手拿着新的拨浪鼓,一手拿着梅花簪,脖子上还挂了个绑罐用的麻绳。

      二人站在家门心虚地把东西往身后藏。

      那副场景把站在门口等待的卫少儿气得掐腰数落。

      收拢回忆的少年难为情地擦擦鼻尖:“这不是要送给阿姐的东西吗,可是去病的心意。”说到此处,卫青无奈一笑:“他现在会挑得很,整个摊位上最贵的那支一下就被他抓上了。”

      “去病现在有多高了?”

      卫青站起身,在自己小腿处比了比:“差不多这么高。”

      卫子夫目光柔和些许,仿佛看见了一个那么大的孩子:“长得真快。”

      虽是得到了特许,但寻常男子终究不能在后宫久留,卫青要在太阳落山之前离开,姐弟两个聊了两三个时辰,便只能依依不舍地告别。

      临行前,卫青将自己身上鼓鼓囊囊的荷包放在卫子夫手中,后者只需要轻轻一捏,便知道这里是满满的铜板。

      少年最后拥抱了姐姐,在少女的耳畔轻轻说道:“阿姐不必忧心,家里一切都好。只是阿母要对你说,下次来家书时莫要再瞒着近况,她都能看得出来……只会更忧心。”

      在怀抱分开之时,卫子夫眨了眨有些酸涩的眼睛,她对着卫青轻笑颔首:“子夫知错了。”

      是对卫媪所言。

      望着少年一步三回头的背影,卫子夫忍着泪,挥手让他放心离开。直到再也看不见人影,少女才轻轻用手指抿了一把泪花。

      归期、信期,然未有期。

      如实相告,徒增烦恼。

      -

      刘彻是在用过晚膳之后驾临荣华殿的。

      但他也没什么胃口。

      春来冬去之时,雨是更迭的使者,万物本该在春雨里苏醒焕发,但物极必反,黄河水于此时暴涨,泛滥平原县,民众受灾,闹了饥荒,甚至有了人相食的状况②。

      这几日他都在处理这些奏章,派人前去治理。

      略带疲惫的天子想要寻一处安静的地方休息,也不想只有自己一人在书房看书。想要安静,但也没有那么静——这让他想起了卫子夫。

      因心血来潮,荣华殿那边没有提前知道天子要来的消息,所以刘彻伴着一声声“奴婢见过陛下”的跪安里,撞见了还未装束的卫姬。

      少女被自己的突如其来吓住,左耳甚至还没来得及挂上耳珰,但还是得体规矩地于门前行礼,刘彻觉得有些好笑。

      “怎么这个时候还在装束?”

      天子坐在漆案一侧,看了看手里的那只玛瑙耳珰,觉得这粗糙的手艺不像是宫中的物件。

      “得陛下垂怜,嫔妾今日见到了卫青,”卫子夫跪坐在他身前,“这都是他带来的物件,是嫔妾家人送来的东西,所以嫔妾就想着试一试……”

      刘彻打量了一下卫子夫的穿着,瞧着那件淡红的曲裾便也知道其来历统一。他颇有兴趣地为少女戴上了另一只耳珰,还在完毕后调皮地弹了一下。

      卫子夫的耳垂忽地变得更红。

      天子从她身边离开得很快,他虽已知道了全部答案,但依旧问道:“卫青还给你带些什么了?”

      闻言,卫子夫起身,一点点为他介绍自己身上的衣服,头上的首饰,腕间的镯子……

      说起这些开始的少女开始变得滔滔不绝,如数家珍地介绍着东西与她的家人,第一次讲到入迷时还随口说出了些童年趣事,她自觉失礼,便是要抬眸请罪。

      但天子不在意地摆手,眼睛发亮地看着她,饶有兴致:“继续,民间的事也多说与朕听听。”

      卫子夫虽然得了令,但起初还是不免小心。但她最近总是敏感多情,理智往往要为情绪让路,渐渐地,回忆再一次攻擂了她的心防。

      刘彻支着下巴,思绪逐步从宫外趣事转到了少女本身,淡色的衣裙只配头上简单的珠玉银钗,乌黑柔亮的墨发垂落,灯火忽悠忽悠地摇曳。

      但很快,卫子夫独有的美妙嗓音又把他拉回到故事。

      他们之间隔了一小段的距离,好像很近,又好像很远。

      除了第一次见面以外,刘彻好像再没有在卫子夫身上看见如此灵动的样子。少女的目光温柔,嘴角始终挂着最温柔明媚的笑意,讲到喜欢有趣的地方还会抬袖轻掩,最为情动时就会抬眸对上自己眼睛。

      蛾眉曼睩,目腾光些③。

      不知不觉,窗外又下起了大雨,噼里啪啦的雨落让卫子夫猛然回神。

      “嫔妾多言。”她请罪。

      那股灵动的生命力似乎要消失远去。

      刘彻微微摇首:“朕喜欢,子夫下一次也可讲与朕听。”

      别太拘谨。

      “下个月,让卫青带你阿母一同入宫吧。”

      卫子夫一怔,随后不可置信地抬眸,眼皮轻颤,似乎是想看清身前人的神情,但刘彻并未垂首看她,只盯着一处摇曳烛火。

      她半晌回神:“谢陛下。”

      因茂陵已经开始修建,需要迁徙部分民众④,又碰上黄河水灾,虽然都已下达命令,奏章也已肃清,但刘彻的心无法完全安定,半个时辰后便安坐于案前品读各方上奏的策论。

      卫子夫不知道刘彻看见了什么,只清楚陛下的眉头越皱越紧,眼中的思虑越来越重,可惜她读不出具体的情绪。

      但她听得懂陛下未曾言明的意思,室内仅她二人而已,抛却窗外的簌簌雨声,可算上针落可闻。

      九五之尊,似乎也没有那么遥远。

      少女忽然想起自己幼时见过的阿翁与阿母,想起她们在一天劳碌后互相捏肩捶背……她开始思考自己是否可以。

      许久过后,卫子夫端来了一个漆盒,那里是她今日特意做的点心,本是做给卫青,但不知怎的就留下了一部分。

      她有些忐忑,又带了一些不可避免的期待,将食盒轻轻放在了漆案的最右侧。因为生怕打扰刘彻,她便一直乖乖跪坐在一旁等待。

      卫子夫最近总是感到疲惫,不多时便有些困倦,头每垂下一点便又努力抬起,如此反复。

      不知过了多久,窗外的雨似乎下小了一些,卫子夫恍惚间听见一声轻笑,下巴也传来温热的触感,她一惊,瞬间抬眸。

      天子不加掩饰的笑意引入眼帘,手指还轻轻地垫在她的下颏,见她睁眼,天子放低嗓音:

      “还未到亥时,怎么困成这般?若是累了,便去——”

      休息。

      最后二字卡在喉咙。

      女子似是清醒又好似不是,只稍稍抬首又微微侧头,将自己的左边脸颊轻轻贴在天子掌心,又在片刻呼吸间规矩地重新坐好。

      在刘彻尚未完全回神之际,卫子夫打开漆盒,露出两盘卖相尚佳的糕点,她想说些什么,直到最后也没有开口,沉默地将漆盘移到陛下面前。

      他们相顾无言,只有片刻的对视。

      刘彻的目光随着卫子夫的动作移到糕点,他拿起一块白花花的米糕,也同样一眼就能认出不是宫中的厨子。

      晚膳只吃了小半碗的人在后知后觉的饥饿里想起母后。

      想起她很多次为父皇所做的糕点。

      “嫔妾不累,”卫子夫道,“有陛下在身边,嫔妾感到很安心。”

      最起码现在此时,她不必担心孤独终老于高墙永巷,不必忧心成为一个满身泥泞的疯子,不必惊恐有朝一日也许会命丧黄泉。

      刘彻的目光重新落回她身上,晦暗不明。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8章 兰因伊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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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公告
    今天更的这章本来是存明天的,结果点错发出来了(=TェT=),因为下周三次有很繁重的事情工作,所以可能做不到隔日更了,但是一定会更新哒! 谢谢评论区各位支持我的家人
    ……(全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