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妆的婚事》七个西柚

1、“嫁了吧，就当妈求你。”

　　“你就嫁了吧。”

　　“就当妈求你。”

　　地上的雪还没有融化，踩在脚下“吱吱呀呀”作响，庄妆新买的白色尖角小皮靴粘了雪水，她盯着脚尖看去，没有回应坐在堂屋门口的刘慧婷。

　　大门敞着，有穿着藏蓝色棉袄的几个小男孩在门口拿着摔炮打闹。

　　“啪嗒”一声摔炮在地上炸开。

　　“你别再跑了，我抓到你了。”

　　“我就不，就不。”个头稍矮的小男孩身体翻仰像一条麻花，想要从另一个平头男孩的手中逃脱。

　　“你别乱扭，我的棉袄都被你抓烂了，回家我妈非揍我不可。”

　　矮个子的小男孩喘着粗气，老实了一会儿，趁另一个不防备，“嘿嘿”一声嬉笑弯腰钻过平头男孩的下臂，逃走了。

　　庄妆的鼻尖钻进一股硝石燃烧后的味道。临近过年，大街小巷都是红色的炮仗纸皮，冷不丁一响，钻出几个半大小孩儿，闹哄哄的。

　　刘慧婷拿着筐子坐在矮板凳上摘芹菜，洗菜的分盆搁在地上的另一边。

　　“嫁了再离都成。”

　　她没抬眼，显然这是一句假话，等她结了，自有新的说辞来搪塞她。

　　刘慧婷并不在意她怎么想的，只管接着说：“你大姨明天来，领了一个，你先见见，不合适再说。”

　　庄栋穿了一件崭新的蓝白羽绒服，瘦瘦高高，带着细边眼镜，眼皮耷拉着不知什么时候从楼上下来的。

　　“妈，什么时候吃饭？”

　　他的声音波澜不惊，又抬头看了一眼在院子里的庄妆，喊了声“姐”。庄妆“嗯”了一声算是回应。

　　西边屋子传来嘶哑卡痰咳嗽声，刘慧婷手上摘菜动作没停，仰头看了看在县城上高中的儿子，没再继续刚才的话题。随后嘱咐庄栋：“去看看你奶，给她倒杯水去。”

　　刘慧婷停了一下，眼神扫过庄妆，“你也别在那站着了，外边怪冷的，你奶那屋开了暖气，你也去吧。”

　　院子外有冲天炮“攸”得一下冲上天去，炸开一撮白烟又飘散。

　　庄妆推门进了西厢屋，热气并不太足，但也让她受冷的脸颊发丝起了水气。

　　奶奶王芬瘫在床上在看斜对角老式翻盖箱柜上的大块头电视。电视画面色彩有些失真，电视里放着《西游记》，颜色像曝光过度的彩色海报，声音开得有些大。

　　“是小妆吗？”

　　王芬的皮肤皱在一起，眼皮掉下来遮住眼睛，眼珠像庄栋床底下大扫除找出的小时候的玻璃弹珠，脏污浑浊。

　　“奶。”

　　床边宽背高椅上放着一搪瓷杯温水，庄栋已经不在屋内。

　　王芬像来了精神，身体拱动，庄妆拿芯子是旧衣服填的枕头垫在她腰后，又将她厚厚陈旧的棉花被拉下来一点。然后拢起白色呢子大衣坐在她的床脚边。

　　“小妆呀，今年——别再这么挑啦，听话，别和你妈赌气，她也不容易。”王芬吐字很慢，说话带着“呼哧呼哧”的呼吸声。

　　庄妆抬头看电视机里正演到唐僧和女儿国国王共同游园的画面，配乐响起，让她低下头“嗯”了一声。

　　***

　　画面飞转，她像是又回到小时候。

　　三间瓦房院子外杨树上蝉鸣悠扬，她将庄甜甜和庄新悦领回家里玩“过家家”。

　　庄妆披着红牡丹床单，头上插着小学门口精品店淘来的塑料红宝石簪子扮女儿国国王。

　　庄新悦偷拿了她妈妈的口红，爬上床来，拧开筒管给她嘴上重重厚涂了一圈。随后和庄甜甜两人双手交叠下拜，声音清脆：“参见女王陛下！”

　　三个人额上沁出汗渍，笑开了花，也不管脚上是不是粘了泥，横七竖八仰躺在黄色竹席上。

　　庄新悦翻了一个身，印着hellokitty的粉色条纹短袖皱巴巴朝着庄妆的脸颊。她问：“妆妆，你长大以后想做什么？”

　　“不知道。”

　　庄甜甜也翻身过来把庄妆夹在中间，七分牛仔裤脚有些卷边。他有些闷闷不乐：“我爸前两天领回来一个阿姨。”

　　庄甜甜她爸是盲人，在隆县开了一家盲人按摩店。庄妆她们从来没有见过她妈，她从没提过，像是一个禁忌，她们也没问过。

　　村里有人说，她妈生下她死了，还有人说她妈跟按摩的客人跑了。

　　庄甜甜接着说：“我爸让我叫她妈，那个阿姨还带了一个比咱们小一岁的女孩。她今天也想来的，我没带，下次来我家跳皮筋吗？我给你们看。”

　　沾上薄灰的风扇开到三档。庄新悦又仰面躺平，“我也又有一个妹妹了。”

　　印象里庄新悦的妈一直很臃肿笨态，刘慧婷曾和庄妆说，那不是胖，是怀孕了，就像她现在这样。

　　——

　　“小妆，上楼叫你弟下来吃饭。”

　　“小妆，拿窗台那个蓝色抹布，把那个桌子上抹一下。”

　　刘慧婷的声音很大，整个屋子都是她粗犷的嗓音，庄妆都不用再喊庄栋，他已经下来了，她拿了抹布将堂屋里的红漆小方桌捡出来。

　　土豆炖鸡、炒荷兰豆再加一大锅下了青菜的鸡汤。

　　刘慧婷用带把手的不锈钢碗分了一些菜递给庄妆，让她端进西边屋子。

　　王芬枯树皮一样的手抖动着去握筷子。嘴里还在念着：“叫卫安呐，叫你爸回来吃饭。”

　　庄妆听不清，问：“奶，你说什么？”

　　堂屋里刘慧婷已经出声呛道：“叫你爸回来吃饭，叫个屁！打麻将呢，叫他吃麻将去吧！”

　　庄妆把原来初中八块钱买的小桌板拿出来在床上撑开，王芬没再说话，颤颤巍巍拿起筷子吃饭。

　　庄栋已经坐下，刘慧婷扒拉着碗里的鸡，将鸡腿夹到他碗里。看庄妆坐下，将另一个鸡腿夹给了她，然后嗦了筷子继续夹菜。

　　庄栋将鸡腿又夹回刘慧婷碗里，“妈，我不要，你吃吧。”

　　庄妆抬眼看了一下没有说话，也没有吃鸡腿。

　　刘慧婷边夹菜边朝庄妆讲话：“你呀，从小就不让我省心，学习学不进去，上个学门口天天一群半大小伙子围着，给人看笑话。不像你弟，学习聪明又踏实。以后你可得对你弟好点，指不定你还得指望他帮衬你。”

　　庄妆没有接她的话，接了只会有更多牢骚，她实在不想回来几天闹得不安生。

　　刘慧婷似乎觉得自己说得过了，又找补着：“要不是我和你爸，你哪能生这么好看，好相貌都给你遗传上了，留给你弟的就只有好脑子了。”

　　土豆烧鸡眼看着下去一半，刘慧婷从堂屋长条高几边角摸出一瓶腌制的“辣疙瘩”打开撅了一筷子拌进米饭里，没有再去夹菜。

　　院子的铁大门“哐当”了两声，刘慧婷指使庄妆，“去看看，是不是你爸回来了。”

　　庄妆放下碗筷出门，门口站着一个穿蓝色羽绒服的中年女人，手里牵着一个五六岁扎马尾辫的小女孩。

　　中年女人看到庄妆出来有些拘谨，“庄卫安在家吗？我找他。”

　　庄妆的心中升起一股不妙的感觉。

　　“是谁来了？”刘慧婷的嗓音穿透院子传了过来。

　　庄妆也不知道为什么压低了声：“我爸不在家，你走吧。”

　　那女人听到刘慧婷的声音瑟缩一下，又镇定下来，把小女孩扯到前头。“这是庄卫安的女儿，我没法养她了，赶紧让他来接走。”

　　远处庄卫安腆着肚子，皮夹黑色小袄绷在身上，腰间一串钥匙随着跑动乱响。跑近了些他慢下脚步走过来，朝庄妆比着“嘘”的手势，张嘴做着哑声，让那中年女人赶紧走。

　　“小妆，谁来了？”

　　庄卫安拽着女人衣服往后走，冲庄妆摆着手，叫她不要说。

　　＊＊＊

　　“妆妆，我今天在我爸店里看到你爸了，你爸和一个阿姨在大街上拉拉扯扯的。”

　　树叶枯黄落了一院子，庄甜甜坐在黄漆椅子上，脖子上围着刘慧婷做饭时穿的褐色围裙，头发梳了下来，刘海打湿遮住了眼睛。

　　庄妆对着太阳看了一下手里的纯铁大剪刀缺了一个口。

　　“嗯。”

　　她其实早就知道了，村子里都传遍了。家里这几天已经闹翻天，院子里一角落叶底下还堆着刘慧婷砸烂的瓷碗碎片。

　　“你爸妈会离婚吗？”

　　庄妆一剪刀下去，庄甜甜的刘海成缕掉落在围裙上。她拿过来红色塑料边框圆镜给庄甜甜照。

　　“剪好了，看看哪里还要修的。”

　　十一二岁的女孩子开始臭美了，庄甜甜左照右照十分满意。

　　“妆妆，你以后就是不上学，开个理发店专给人剪刘海也不会饿死。”

　　＊＊＊

　　庄妆走回堂屋，“是爸回来了，走到门口又被人拉走了。”

　　刘慧婷摔打着筷子泄愤。“死外面才好呢，还回来干嘛！”

　　庄妆也吃不下饭了，索性把自己的碗收进厨房洗掉，上楼。

　　刘慧婷还在生气嚷嚷：“这家里就没一个让人省心的。”

　　庄妆没有接话，这么多年过去，她说什么刘慧婷都不会听，她好像一直困在自己的世界里走不出来。

　　庄妆的房间靠西，是整个二楼窗户最大的房间。

　　当时修房子时，庄卫安专门给她选的，她的床也是新的一米八宽，庄栋睡得还是一米二宽的老床。

　　庄妆划开手机，又点开了和周习风的对话框。

　　对话还停留在上个月末。

　　【我会等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