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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白糕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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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句话到底是什么意思?”
去灵仙观的这一路,高氏一直都在琢磨,直到她与苏烟走过曲廊进入道观后,才终于参透了吴渶话里的深意。
此次法会极为隆重,岭州城里有头有脸的人物,全都来了。主殿院落里,七零八落地散着各处扎堆的贵妇们。苏烟与高氏听了一耳,不是这个在恭维那个族里又有人高升了,就是那个在道贺这个又给家里添了位男丁。
她俩初入岭州,对各家各族的关系都不甚清楚,插不进话题,两人便选了一处荫庇的角落等着开坛。刚一过去,就有三位妇人给她们让了位置。苏烟还道这三人心好,正欲道谢,不想抬眸之时,却撞见其中一人的嫌弃眼神。
高氏也瞧见了。不仅瞧见,还听见了远去的议论。
她们又在鄙夷她那青.楼的出身了。
苏烟侧头看她,高氏回了个笑,“我早就不在意这些了,好话又换不了饭吃。”说着她摆弄了下发间金簪,与苏烟扬眉:“只有这个才是要紧的。”
与之前一样,高氏今日也将金簪插了满头。日光漏过树叶间隙掉到她头上,钻过五彩琉璃,顽皮地跳进对面那三人的眼里。
闪了眸,方才那穿着折枝绿缬裙的妇人,由嗤转怒,正准备朝高氏发难一通,结果垂眼时瞥见她腰间坠着的那块黄白老玉,一下噤了声。
这东西她曾见都督夫人戴过。
不止是她,只要参加过吴渶去年生辰宴的女眷,都见过这个东西。
一时间,在场的夫人们全都围了过来。以苏烟和高氏为中心,一层又一层地往外叠着。那架势,宛如深海里的鱼群见饵,蜂拥而至。
“宋夫人这金簪在哪里买的?瞧着颇好看!”
“宋夫人这段时日可是吃了啥大补的,怎比几日前婚宴上见着,美了许多!”
“早知你今日也过来,我必要邀了你一道!”
……
大家七嘴八舌。这个问,那个惊,最后还有人抱怨,虽说字句不同,但她们想表达的意思却都是一样。
她们在讨好。
可就在刚刚,她们分明都还在对她冷眼。
后知后觉地,高氏又看了眼自己腰间挂着的那枚玉佩。
所以,她们是觉得她在都督夫人得了脸,成了红人?
高氏展笑,皱起的眼纹里却堆夹出满满的嘲意。
在煜州,她选择从青.楼入宋府,是因宋承光钱多又大方,后来她送嫁要当宋夫人,也是为了捞更多的钱。在她的认知里,只有钱能保命,只有钱能安生。
可这一刻,她明白了,原来在钱之上的,还有权啊。
怪不得宋承光有了钱、有了八品参军的名头,还不满足,硬要削尖脑袋往这都督府里钻;怪不得当初在客栈,穆干不过一小小番头,也敢出言嘲笑宋承光不过只是个卖马的。
贵妇们还在谈笑,对着她们脸上虚情假意的笑容,高氏却只能看到那一张又一张开合的红.唇,她们都在等着撕咬猎物。
她真成了鱼饵。
高氏反胃极了,扒下被人强挽着的手臂,回过头去寻苏烟身影。
她孤零零地站在人群之外,垂着头,不知在思考什么。许是没想出结果,她双眉又微蹙起来,整张小脸,皱巴巴的,像是团被捏紧的白糕。
她喜欢白糕,甜美又纯净。
拨开人,高氏移了过去,出声问:“在想什么?”
耳畔突响,苏烟惊得缩了一下,回神后又不知该如何答。她想问方才在传芳院里,高氏是否与周嬷嬷说了那日情况。可若没说,她突地这样问,岂不做贼心虚,惹人怀疑。
毕竟在高氏眼里,她还是宋轻烟呢。
苏烟正纠结着,没想耳廓忽然传来一股温热,紧接着低问响起——
“你可是在担心自己假宋轻烟的事情暴露了?”
高氏竟知晓?
苏烟惊骇骤起。
“放心放心。”高氏拍着她肩膀安慰,“我先前可什么都没与周嬷嬷讲。”
她又不是蠢蛋。吴渶送她衣裙的时候,她或许还稀里糊涂地兴奋了一会儿,可到了里间换衣,听着周嬷嬷那些旁敲侧击的套话,她就什么都清楚了。
而发现苏烟是假的宋轻烟,也是在客栈之后,想到宋承光的监视,然后慢慢想明白的。
听高氏说明,苏烟想果然是那日漏了马脚,但,她斟酌着问:“为何?”
为何要替她保密?
“因为白糕。”高氏的声音轻而缓,“我喜欢白糕。”
这理由寻不出什么因果联系,高氏却没给苏烟机会思索,拉着她走出热闹人堆,絮絮叨叨地说起了自己的故事:“我嫁人是在十三岁……”
高氏嫁人是在十三岁。
那年她父亲生了重病,家里为筹钱,将她卖给了镇上的地主老爷。村里人都说她命好,被地主老爷相中,往后的日子再不用发愁。可哪有什么好日子,高氏进了那宅子才知,地主夫人肚子不行,地主老爷买她是为了生孩子。而与她一同被买入府关着的,还有其他几个丫头,她是第十个。
地主老爷性子暴,一个不如意就爱拿着鞭子抽人。一年过去,原来的十人逐渐死得只剩下了两人。庆幸的是两人中,有她;而不幸的是,她怀了身子,就在她们准备逃离之后。
十个月过去,另一人熬不住也死了,高氏肚子瘪了下去,夫人房里多了个女孩。她想该是她逃了,可孩子的哭声却绊住了她。
高氏给自己找借口,说等孩子不哭了再走。但人就是贪婪,找了一次借口就会第二次,第三次……最后无数次。就这样,她又捱了五年。第五年,地主夫人生了个儿子,小姑娘从正院里偷溜出来找她的时间越来越多,今日与她说说近来趣事,明日与她聊聊外面见闻。
小姑娘很乖,也很懂事,从不说委屈,脸上总是带笑。她有两个小小的梨涡,笑起来甜甜的,能将人心都看化。但就是这样一个爱笑的人,最后也死在了那座宅子里。
小姑娘死的那天是冬至,也是地主夫人儿子的满月宴。宴上摆了白糕,小姑娘知道她爱吃,偷摸地在衣袖里藏了几块准备带来送她。可夜里风大,吹熄了照明的灯笼,她不慎跌进湖里,冻死了。
小姑娘死后,高氏心里的灯也灭了,她本想跟着一起去死,可无意得知,那夜小姑娘的呼救地主夫妻俩是听见了的……
“然后呢?”苏烟听入神了,顺着问。
高氏眼神悲哀又平静,“然后,然后我将他俩都杀了。”
她家以前是帮村里人杀猪的,小姑娘头七那晚,她摸了厨房的杀猪刀,学着她爹的手法,将他们都给杀了。
再后面,她被衙门抓去关进了牢里,又因着山匪攻城,被绑去了山里,再往后,朝廷剿匪,她为了活,兜兜转转去了青.楼……
出乎意料的回答,苏烟眼睛微微睁圆。
“害怕啦?”高氏咧开嘴:“我骗你的。”
苏烟又愣住,呆呆的,还是像团白糕。
高氏大笑起来,笑得开怀,笑得流出眼泪,好半晌她停下,拭去眼角泪珠,又跳跃着说了一句:“你叫了我一个月的晚娘欸……”
她声音很轻,轻得快要被风吹散。
但苏烟还是听见了,也听懂了。
她叫高氏晚娘。
高氏认了她当女儿。
女儿有秘密,当娘的总会帮着保密。
苏烟心里酸酸的。
说来好笑,她连自己亲生母亲都没见过几次,如今却从别人那里,借着别人的影子,体会了一遭母爱这种没有理由的感情。
“烟丫头,之前我在客栈给你的药方,你应当知道是什么吧?”高氏又移了话题问。
苏烟点头。
她知道,是避子的药方,天冬都与她说了。
“我就知你知道。”高氏含笑:“当初我以为定山不是良人,怕你步我后尘也被孩子拴住,便私自替你做了准备。”
对她的不信任被戳穿,苏烟窘红了脸。
“你小心些是对的。”高氏拍着她手叮嘱:“明日我便回煜州了,都督府的水又深,你自己一个人总要处处留心眼防备。像今日都督夫人的试探,我想往后还会有许多次,你既当了宋轻烟,就要当好,不然一着踏错,很可能就万劫不复了。”
温柔的字眼戳进心里,苏烟脸上的红移到了眼眶。
高氏又道:“我这几日也与都督府的下人们打听过了,听说定山对你颇喜爱。我知道这世道对女子不太好,说来说去都得靠男人,但你要记住,万事也不要尽靠男人。我的想法是,钱你可以多要,将来能傍身,但权这东西,你还是就不要去求了。”
说着,她下巴对着前方那群点头哈腰交际的妇女们扬了扬,“你瞧她们,身上没点人气,明明那般看不上我的,却因着都督夫人给我的一块玉佩,对着我又是夸又是赞。她们说得别扭,我听着也别扭。”
“对了,如若可以,你叫定山也别去求。我找人替你和他卜了一卦,那些文绉绉的卦辞我记不清了,但大意是你俩若想长久,必得与这些人、这些事离远了才行,不然许是要见血……”
苏烟心知高氏想差了。
她不会一直当宋轻烟,更不会与定山长久。
先不说定山好不容易才成上了胡棰然义子,就说今日,如果扳指线索顺利浮出,且苏父的死与都督府无关,她立马计划撤离岭州。
可如果要有关,他俩之间就是对立关系,更不可能长久。
高氏还想唠叨。
苏烟却突然唤她。
“晚娘。”
“啊?”
“你今日这身是真的好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