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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戏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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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娘子更懵了,悄然瞥向一旁的年轻女子。顾雁亦愣住,又缓缓摇头,表示一无所知。
“呃,”张娘子见他面凶言寡,不敢多问,忙道,“文稿就在房里,请稍等。”
她赶紧返身回屋,很快捧出一卷纸稿:“既是都尉要,怎好收钱呢!只管拿走便是!”
严义接过纸稿打开扫视。忽然他鼻头微动,凑近纸稿细嗅:“怎有股松香味?”
“容娘写的文稿都这样。”张娘子脱口而出。
严义转头问顾雁:“这篇文稿也是容娘子抄写的?”
顾雁莞尔:“是我空闲时胡乱编写的戏文。”
严义点点头,将纸稿收入怀中。他解下腰间一囊钱袋丢给张娘子,又对顾雁拱手:“某已办妥事务,现回车上等容娘子。”
“待会我自己回去便好,不用再劳烦都尉!”顾雁忙道。
严义停步:“主公令某送娘子回宅,还未送到,恕某不得违令。”说罢他微微颔首致礼,转身大步走远。
“哎……”顾雁看着他的背影,无奈一叹。
见他走远,张娘子终于大大松了口气:“见面就凶巴巴地瞪我,吓得我以为犯了什么事!”她拍拍胸脯缓过神,忙上前拉住顾雁:“容娘,你怎与神鸮营都尉同来?他买戏文作甚?”
“谁知道呢,”顾雁摇头,又把午后的倒霉事愤愤说了一遍,令张娘子听得目瞪口呆。
“谁这般歹毒!若不是你细心,就解释不清了呀!”张娘子啧啧惊叹,挽着顾雁走进屋里,“来来来,把晦气丢到一旁,先领了你的酬劳再说。”
当张娘子把沉甸甸一袋钱递来,顾雁的手腕都被压得有点疼。她掂了掂,忍不住问:“说好酬劳一百五十钱,怎多给了一倍?”
张娘子弯起眼,眼角绽开的细纹,与她额前黄钿一同盛放如花:“玄阳天君保佑,幸亏赵管事荐了你。自从上演你写的《狐姬夜游》,馆里赚的赏钱比上月足足翻了五番!”
她伸手比划着,又拍了拍顾雁手中的钱袋:“一点谢意,拿着。”说着,她又把严都尉扔的钱袋一同递去:“这本该也是你的。”
顾雁弯眼笑开,也不推辞:“多谢。”两个沉甸甸的钱袋,将不悦的心绪瞬间冲散。
这时,窗外传来一阵高亢的喝彩,却被一堵白墙隔开。阵阵声浪自墙后传来,似要把墙推倒。
张娘子瞥了一眼,由衷叹道:“以前咱这的杂耍奇技,大伙都看厌了。我哪想过,还能把这些方外志怪、郎情妾意,与杂耍乐舞编在一处做戏呢。没想到不消几日,便这般火热!馆里很久都没这般热闹了……”说着,她眼角不禁湿润,她飞快抹了一把,又笑吟吟地望来。
墙那边断续传来唱词。
“星河璨璨,夏夜流光。空林幽寂,山风清凉。奚有婴啼,四顾彷徨。”
夜游山林的狐姬捡到一个婴孩,却发现孩子重伤,她也回天乏力。狐姬情急之下,想接近一名除妖方士,骗他丹药以救婴孩。不料却被方士发现,只得施障眼法逃脱。
还没看过戏台上的狐姬呢……顾雁站起身:“张娘子,我得回去了。”
“好好!”张娘子忙起身相送,最后仍不忘倚门嘱咐,“容娘,再写了新戏,都送来我看啊!”
前馆戏台大院。
台下满座看客,正聚精会神地盯着戏台,时而被狐姬惹得连连叹息,时而被方士的御火术惊得高呼。
顾雁沿墙边廊道往前,挑了一处抱着钱袋站定,远远瞧着戏台。
那狐姬白粉敷面,身姿婀娜,怀抱襁褓,眼看将被方士擒住,忽然台上冒出白烟,她倏地消失了身影。“好——!”台下爆发出欢呼。
顾雁弯起眼,转身继续前行。严都尉还等在外面,等改日无事,再来好好看一场吧。
她所住的东文书肆,离百戏馆就隔一条街。严都尉将她送到书肆门口,才催马离开。
书肆铺门紧闭,她推门进去,里面也空无一人。此刻抱着一根粗壮的桂枝,沉甸甸的两袋钱,后腰还隐隐作疼,她只想赶紧穿过前铺,回后面歇着。
顾雁住在后院库房最靠北的一间,原是放纸墨的库房之一。前两年,赵管事见她孑然一身,在梁城又举目无亲,便起善心挑了间库房,让她收拾出一块空地,放张小榻住下,顺便照看着库房纸墨。
她一脚踢开房门,将桂枝和钱袋扔在墙边装纸的木箱上,倾身往榻上一倒,长长舒了口气。
一天天过的,都是什么日子……
下午的惊心动魄仿佛是场梦。
但逐渐充盈的清澈桂香,驱走屋中纸张散发的陈腐之气,分明又在提醒,那不是梦。
顾雁闭上眼。
眼前浮现出一幅幅画面,是江州的码头边。
母亲牵着她的小手,翘首等待父兄归来。
船还没靠岸停稳,兄长便翻舷跃上码头,将她高高抛到天上。她咯咯直笑,落下便抓住兄长头发,将他的发冠扯得乱七八糟。
身后传来父亲的爽朗大笑,说真是将门虎女,胆量随我!
却引来母亲柔声嗔怪,说她今日字帖还没临完呢,你们都给我赶紧回家!
直到某日,归来的船上挂满白幡,兄长面色沉重地走下船。几名军士抬下一口棺木,母亲哭着扑到棺上。
兄长紧紧捏着她的手,蹲下对她说:“父亲剿匪中箭,是为江州而死。阿雁,现在就剩我们了。”
她狠狠点头,用肉嘟嘟的小手拭去他面颊的眼泪:“兄长莫哭,阿雁在呢。阿雁永远都不会丢下母亲和兄长。”
江州……
好想念江州……
心被思念越绞越紧,枕褥渐渐浸湿。浓重的疲惫袭来,顾雁坠入梦乡。
一觉醒来,已是深夜。
顾雁清醒了许多,腰疼也消减了不少。她翻身而起,摸黑拿到木箱上的钱袋,又熟稔摸到墙角一口木箱后,搬出一个小木匣放到榻上。她掏出贴身挂在脖上的钥匙,打开小匣。
月光透窗,将匣底一块小银饼映得发亮。顾雁将钱袋收进小匣里,满意地拍了拍它们:“等攒够了,又能换一块银饼了。”
她锁好小匣放回原位,搬好木箱挡好,倒头继续睡觉。
第二日,书肆还是无人。直到下午,顾雁忽听院中传来急促的脚步声。她忙推门出去,
五名府卒押着书肆的一群人进入后院。其中两名佣书人架着一人,中间被架之人怏怏垂着头,只穿一身白色里衣,背上血痕斑驳,显然是受了刑。其他人皆衣衫脏污,面容憔悴,只一日不见,却都像脱了层皮。
府卒环视一圈后院,冷冰冰说道:“府君有令,东文书肆即日起查封。你们各自收拾,尽快离开!”说着,其他几名府卒开始给库房、店铺贴封条。
人群中的赵管事佝着身子,颤抖着手想阻拦,却又不敢上前。一日不见,他原本花白的头发几乎全白了。
有两人搬来一张平时抄书用的竹案,让被打之人趴在上面歇着。顾雁认出那人叫史六,在书肆佣书十多年。此刻他面色苍白,气若游丝,可见被打得不轻。
有个十五六岁的少年一直在旁抹泪,那是史六的弟弟,也在书肆做搬运小工。少年转头看见顾雁,愤然喊道:“我兄长不就写错几个字,你何至于状告到颖王面前,害他被打成这样!”
所有人朝顾雁望来。
顾雁平时独来独往,与众人不过点头之交。昨日她想过到底是谁,此刻恍然:“原来是他。”
有人嘟囔:“这回满意了吧,书肆被查封,大家都得走!”
少年气得要上前打她,又被旁人拉住,遂狠狠喊道:“毒妇!看我今天不打死她,为我兄长出气!”
“你兄长歹毒愚蠢,犯错牵连书肆,与我何干?”顾雁一听就火大。那少年张牙舞爪,正用力挣脱旁人。她往后一退,迅速环顾,然后回屋拎起那丛桂枝,利落掰断多余细枝,返身握着三尺长的粗枝直指少年:“来!”
从小看父兄舞枪,一些简单招式早就学会了。
“你兄长若只写几个普通错字,还不至于受此重刑。他无非觉得那样赶不走我,竟改了《涧邑行》,想让我毫无转圜余地。若非我自救,今日被笞打之人就是我!谁叫他用心歹毒,结果都报应到自己身上!”顾雁扬起桂枝,在廊柱上狠狠一抽。
桂花抖落一地,檐下漫起烟尘。
院中众人看得目瞪口呆。谁能想到,平日寡言少语,看着温婉柔弱的小娘子,竟这般性烈如虎!
少年见顾雁凶烈,脚步迟疑下来,嘴上却不服输:“归根结底,还不是你这毒妇一来书肆就抢活。不独是我兄长,他们早就都想赶你走了!”
顾雁哂然失笑:“到底是一家,这时还把过错推给别人。”
史六闷哼着,从牙缝里艰难挤出字:“我被撺掇做出蠢事……是我愚笨……你得意什么……”
顾雁冷目扫视。其余人纷纷躲开她的犀利目光,一个个看天看地,就是不敢看她。她冷笑:“堂堂七尺之身,但凡把心思多花些在抄书上,或许还能与我抄得一样好。”
众人脸色难看得像打翻的酱碟,没人再回一句嘴。
顾雁转身回到自己的房间,“砰”一声关上门。
少年大哭起来:“我们往后可怎么办啊……”史六烦躁闷哼:“还没死……就在哭丧……”
隔着门,声音断断续续,听不真切。
不过,这些都再与她无关了。就算书肆没被查封,她也不想再待下去了。
顾雁把枝条扔在墙边,趴到榻上。
背上明明空无一物,但每走一步,却觉无比疲累。若不是想找到母亲和兄长,谁想来梁城!接下来,又能去哪……
算了,去戏馆问问张娘子,看能不能收留她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