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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前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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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雁话音一落,正走过来的郑媪脚步一顿,面露惊诧。连倚在门口看热闹的陶羽,那双狐狸眼也微微一眯。
宋夫人极不悦:“好张狂的口气!如今我连管教府中婢子都没道理了?”
“大胆刁婢,还敢顶嘴!”郑媪几步上前,扬手便打!一掌落下,手腕却被稳稳抓住。妇人用力一挣,竟挣脱不动。
顾雁紧箍妇人手腕,言语却十分温婉:“夫人说我惑主,影响殿下行事。可殿下此举,既彰先王躬行节俭之德,又显天君庇佑苍生之仁,何错之有?”
宋夫人一时噎住。顷刻,她又质问:“拆了陵殿和祭祠,如何尽孝,如何敬神?”
“再宏伟的殿祠,也是一堆木头。尽孝敬神不在木头,而在人心。殿下遵循先王教诲,又广施神明之恩,才是真正心存孝义,心敬神明。”顾雁松开手,朝郑媪颔首致意。妇人揉着被箍得生疼的手腕,忿忿瞪来。
其实方才用力,顾雁的手腕也泛起酸了,她强忍着,在面上毫无痕迹。
“你……”宋夫人将顾雁上下打量了好几遍,“好个伶牙俐齿,惯会诡辩的奴婢,说话跟背书似的。我管教你,不需要与你辩道理。郑娘!”
“从云,送宋夫人去内门!”还没等郑媪答话,屋内却传出卫柏冷冽的声音。
“遵命!”陶羽立马站好,来到宋夫人身边,做出请的手势。
郑媪迟疑回望。
宋夫人深吸一口气,轻蔑一笑:“罢了,我倒要看看,殿下对你的兴趣能有几日。走。”说罢她款款抬步。郑媪连忙回身上前搀扶。
顾雁躬身退后,给她们让出一条道来。她在心底叹气,这下把宋夫人得罪狠了。以后想在王府里安稳些,只能彻底绑在卫贼船上了。
唉,这都是什么事……
这时陶羽经过身边,顾雁连忙行礼:“见过陶长史。”陶羽任王府长史,总领府中幕僚门客。他“嗯”了一声,向她投来意味深长的一瞥。
众人远去。屋里,卫柏又道:“进来。”
没来由地,顾雁心头一阵紧张。她掐了掐虎口,握紧文稿,才抬步进入范华殿。门口侍从投来同情目光,仿佛在让她自求多福。
殿内除了数张几案外,最醒目的就是墙边一张巨大的天下舆图。卫柏负手站在图前,面如寒霜。他尚穿着出席祭礼的石青色衮服,只脱下了九旒冕冠放在案上。
看来宋夫人的斥责,惹得他非常不高兴。顾雁怀着忐忑,走近低头行礼,奉上文稿:“殿下,三日之期已到,奴婢来送新戏文。”
卫柏没接文稿,只问:“腰伤好了?”
“回殿下,好多了。”
许久,他没再说话。顾雁心下疑惑,悄然抬眸,却见他正沉沉注视着自己。卫柏忽然道:“孤本以为,你若非来自程氏,便来自宋氏。如今看来,竟似不是。”
顾雁一懵,瞬间又意识到,看来卫贼很戒备那两大士族。梁城这潭深水,远非表面那般平静。她柔声应道:“那是自然。否则奴婢就不会先得罪程二公子,又得罪宋夫人了。”
卫柏伸手抬起她的下颌,强迫她抬头,接住他审视的目光。他拇指微动,指腹轻轻摩挲过她的脸颊。
“那你到底从何而来?”他声音暗沉了几分。
离他太近,她的心跳开始无法控制地加快:“奴婢来自江州。”
“江州……”卫柏失笑,“难不成是顾麟送来的人?”
顾雁浑身一震!
兄长!
她胸膛起伏,却竭力保持着平静面色:“奴婢也不认得临江侯。”
他瞳眸微敛:“你还知道临江侯叫顾麟?”
“听鄢老夫人提过。”
卫柏想了想:“也是,顾麟现在也没法送人。”
顾雁适时举高文稿。他终于松开手,拿走文稿。
她松了口气,心中却掀起滔天巨浪!
听卫贼语气,兄长应该还活着!娘亲应与他在一起!!太好了!!!
她暗暗揪紧衣袖,忽觉暗无天日的漫漫长路,前方终于亮起一缕曦光!她浑身血液几欲沸腾,只得垂下眼睫,掩住兴奋。
不过,兄长现在没法送人了,又是什么意思?下狱?幽禁?还是流放?想到这,顾雁心里又打起鼓。
卫柏一目十行地看完文稿,转身将它丢在案上:“一看便是草草写就,没花心思。孤不想看。”
顾雁回过神,在心中翻了个白眼,嘴上却委屈:“殿下上次问起方士去处,奴婢才写了方士捉妖。不知殿下想看什么?”
他坐下倚着凭几,瞧着她问:“你说呢?”
她哪知道!
顾雁简直不想理他。但眼下她怀着目的,只好回想起他的话。好像他说,以为狐姬和方士有后文……她试探着问:“奴婢下次写,方士重遇狐姬可好?”
卫柏眸中寒意稍退:“写好再给孤看。”
“是,”顾雁颔首应下。
献完文稿,她本来该回西园了。但好不容易进了前院,还知道了兄长活着,她得再进一步……
顶着砰砰直响的心跳,顾雁绕过木案,坐到卫柏旁边。她抿了抿唇,说道:“殿下近来政务繁忙,无暇回西园。奴婢便想,能否到前院,到殿下身边侍墨?”
眼下真在故意接近卫贼了,她该演得再自然些。顾雁缓缓抬眸,触到他的锐利目光,羽睫不禁一颤。唉,卫贼光是坐在面前,便让她压力巨大。她不自觉捏起衣袖。
卫柏撑着额角的手轻轻一蜷,问:“为何想到孤身边?”
顾雁飞快思量,这跟应聘招工时,回答东家为何来此做工一样,无非编得好听些。
“奴婢读殿下文稿时,只觉字里行间里,有个妙趣横生的灵魂。他好奇万物,悲悯众生,却困于乱世不得自由,需挑起万钧重担,踽踽前行。”
卫柏瞳仁猛然一缩,眸中墨色荡漾,倏尔浓重许多。
这是一半真话。顾雁忍着恶心,美化了一些辞藻。譬如把心中所想的——“非要挑起战祸”——换成“需挑起万钧重担”。
若他只是那妙人,而不是攻打江州的卫贼,她本是很愿结交的。所以她继续半真半假地说:“奴婢那时便向往见到殿下。如今有幸侍墨,奴婢便想……时刻追随殿下左右。”
卫柏目光颤动,仍不言语。
顾雁有些忐忑。卫贼不吃拍马屁那一套,程二公子把《西园集》吹成神品,卫贼却当众批评了他。也不知她理解的卫贼诗文,是否遂他的意。
卫柏忽然问:“前院不缺侍墨小厮,你到孤身边能做什么?”
有戏!
顾雁眼中一亮。
但她能做什么……卫贼又缺什么呢……
他不在乎外人评价,似乎只在乎先王看法。但他竟又下令拆除先王陵殿……是因为……比起名声,他更重视灾民性命?
乱世当行非常之道。
卫贼之令看似狂悖,却能最快救灾。
顾雁的心绪又复杂起来……若论务实,放眼天下诸侯,竟皆不如卫贼。
她想了想,道:“奴婢能帮殿下编故事。”
卫柏失笑。
她轻声叹息:“《涧邑行》里,殿下孝心真挚,眼下却遭误解。奴婢颇为不平。以奴婢浅薄之见,如何尽孝,如何敬神,都是故事。先贤能编,殿下也能编。”
卫柏眯起眼眸,看她的神情愈发认真起来。
“政令不被理解,施行便不通达。不过,殿下若得玄阳天君和先王亲自托梦,他人便无话可说了。编这种故事,奴婢最拿手。”
“口出狂言,大逆不道。”卫柏缓缓道。
“殿下都下令拆陵殿和神祠了,又怎会在意几句狂言?”顾雁浅浅一笑。
卫柏深深看着她。忽然,他勾起唇角,继而放声朗笑,起身一展衮服宽袖,阔步走进了偏殿。
喂……顾雁一头雾水地看他消失在偏殿门后。
能不能进前院侍墨,你倒是给个话啊!
殿内只剩她一个人,顾雁起身伸了个懒腰,左右舒展,揉起后腰。腰疼没好透,方才坐半天,难受死了。她趁机四顾观察。殿里设有屏风、几案和坐垫,再是那张巨大的舆图。没有放文书的地方,她暗自吁气。
半晌后,偏殿方向脚步声起。顾雁连忙放下揉腰的手,转身俯首站好:“殿下。”
卫柏换了身青色常服,目光划过她的腰:“腰还疼?”他声音柔和了许多。
“嗯。”
“回西园。”卫柏朝门外走去。顾雁连忙跟上。
外面天色昏暗,红霞已被铁青色天幕吞噬大半。侍从们已备好一顶竹舆,等在院中。卫柏停在竹舆前,偏头看她:“坐吗?”
这是颖王舆座。院中几名侍从和宿卫一齐震惊望向她。
顾雁当即退后一步:“不!”
卫柏又问:“今日能走路?”
顾雁忙点头:“能。”
废话,不能走路的话,她怎么过来的。
卫柏挥手,让侍从撤走竹舆,又接过侍从手中灯笼,让他们先走了。他举起灯笼,昏黄光线映着他的眉眼,在他瞳里溅入光亮。
“陪孤走走。”
“是,”顾雁只好应道。
范华殿离西园不远,但他们走到园中那条石径时,天色已彻底暗沉。暮霭消失,月色未现,假山后的树林和池塘漆黑一片,唯余卫柏手中的灯笼,照亮周围一方地面。
径上青石光滑,顾雁怕又脚滑摔倒,悄然放慢脚步。
卫柏也走得很慢,与她并肩而行。
到底让不让她进前院侍墨啊……他也不说话,她只觉不安。天地间,只剩窸窣虫鸣和两人脚步。远处书阁窗户忽然透出光亮,石径远处显出模糊的轮廓,想是其他侍从先去燃了烛。
顾雁忽然反应过来,路上竟是卫柏一直在为她提灯。是说总觉哪里奇怪,一紧张都给忘了。她忙道:“殿下,还是我来……”
话未说完,她突然被卫柏牵住手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