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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9、相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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池凤翎这夜果不其然积了食,他嫌丢人,也不唤人,自己在院中打了趟长拳。一套拳挥毕浑身大汗,心头郁气稍解,想起既已择定谢氏女,近日便要进宫回报,复又有些烦躁。
其时穹隆上星子寥寥,叠云如鳞,渐渐酿出几分雨意。夜风徐徐扫起,将暮时那点热意荡得一丝不剩,池凤翎胸口燥热也跟着缠绕兜磨,逐滴消融,终究磨成一片寒凉。
算起来他如今风势正盛,朝登玉阶东,夜闻宫漏鸣,本该倚剑志凌云,尽展平生怀方是。
谁料这般光景,满袖留萧索,孤高不可言。
不知缘何成潜龙,是以诸晦傍身;明知因何愁生,却言不得,不得言。
人生终究许多不得已。
他在渐渐凉下来的热汗中想。
某日我会淡忘,会在酒热面酣之际笑谈从前;会有他一般的铁石心肠,冷眼旁观他人荒唐。
新晋储君才起昔年虎步朝笼之叹,废太子已失手打碎了茶杯。
“信口雌黄!孤杀了你!”池崇勃然大怒,转身欲取佩剑手刃座中人,急切之间却寻不到,恍然醒起阖府上下如今半点金铁之物皆无,一时气急,抓起茶杯直砸过去。
那中年人全不躲闪,任茶杯砸上额头发出一声闷响,茶水混着鲜血混流而下。他伸手擦去模糊视线的血流,徐徐道:“殿下不信也是自然。但殿下细细思量,便知微臣句句属实。”他神情和善身形微胖,正是西营督领宁弼衡,待说完这一句他便闭口不言,直到头上血流渐渐停止,神色依旧丝毫不变。
池崇愤恨难当,怒道:“胡说八道!孤是陛下唯一嫡子,天下皆知!”最后一句几乎是声嘶力竭高声大喊。
宁弼衡缄默无声,看向他的目光微含怜悯。
池崇牙齿咬得咯咯作响,只觉胸口怒气如皮囊越攒越满,鼓鼓胀胀几乎要将胸膛顶/穿,面容几乎扭曲,“你们这些乱臣贼子胡说八道。我不信!你胡说……”待到后面三字,那个皮囊噗地在胸内爆开,顷刻被炸得失声。
下一刻他已是站立不稳,扑通跌回座位。
宁弼衡一声喟叹,原地抱拳作揖;“殿下珍重。”
池崇面色煞白,全如置身梦中,周遭似真似幻,这个人亦忽远忽近,朦胧不清。
明明是暮秋微凉时分,室内却是这样冰冷,寒气一直向他心尖上钻,直让他浑身发抖不止,抓着扶手方才不曾塌滑。
宁弼衡再度沉默。
此时此刻,除却风挲窗前,檐下铃音,再无半点动静。
良久良久,池崇方哈的一声笑出声来,他面上筋肉扯得歪斜斜的,两行泪水潺潺而下,声音嘶哑:“原来是这样。”只这一句,复又如吸空最后气息的的鱼,微张大嘴,呆呆不语。
宁弼衡垂下眼帘,不愿目睹。
又过了不知多久,池崇缓缓抹去涕泪,目光茫然探向宁璧衡,似是自语又似倾诉:“父皇他对我……我一直觉得是爱之深责之切,原来是这样,难怪难怪。”他喃喃出声,一切便被勘破滤清,“我从小失了母亲,养在李贵妃宫中。贵妃性子冷清,一年到头都在念佛,对我从不管教。宫里又没有其他年龄接近的兄弟姐妹,连伴读也没一个,是以整日里只知道玩,什么读书练武全不知道。”
“对此父皇从不深说,他本来也不怎么跟我说话。”
“我那时还以为这是好事,每日里傻开心,直到九岁了连三字经都背不全,被宫人背后偷偷讥笑。父皇知晓此事,当着我面将那几名宫人活活仗死……这算是护着么……我眼睁睁看着满地鲜血脑浆,吓得起了烧数日不退。等好不容易好了,开始看什么都害怕。”
“后来崔相爷上书,说太子年纪已到也该开蒙。他就派了好几个先生来教,每个人都胡子很白很长,满口子曰诗云,那时我半点听不懂,握笔姿势都不对,先生们嘴上不说,眼睛里都是失望忧郁。我年纪再小也看得出他们神情不大好,越这样就越不愿意念书,心里明明知道不对,很急很急,却偏偏就念不动,急得夜里直哭。程大伴实在看得不忍,就跑去求陛下。”
“我还记得那天父皇把我叫过去,程伴伴让我好好跟他说,说想找个好先生。我去了,看到父皇在花园里喂鱼。鱼儿们聚过来,他就喂一下。鱼儿张张嘴,他就笑一下。我在那里也张嘴说话,他却看也不看。”
“那时候我想,在父皇眼里我大概还不如这些鱼。程伴伴说我想得岔了,我可是东宫太子啊,陛下骨血,一定是胡思乱想。”
“现在才知道想岔的一直是他。”
“就这样好些年过去。崔相爷不知从哪里听说些消息,又上书为我延请太傅。我心里倒没什么滋味,第一个念头就是父皇哪里会理我,然后才醒得这个念头何等大逆不道。””
“兴许正是看穿我是扶不上墙的逆子,父皇才更不理我。”
“然而这一回父皇竟然答应了。他牵着我的手亲自去拜师。那是他第一次握住我的手,我身体僵硬全不知如何是好,可又觉得手心暖和得很,真希望这段路永不到头,这样就可以被他永远牵着手。”
“我浑浑噩噩的跟着他到得一座府门前,然后门庭大开,有人急匆匆迎出。”
“我那时看到这个人,心里砰砰直跳,还以为自己看到了天上神仙。”
池崇向宁弼衡扯出一个惨淡微笑,“你自然清楚我所言何人。”
无数旧事依依勾陈,宁弼衡惆怅难言,“杨枢密风华皎皎如明月挂帆,京中又有何人不知?”
池崇颔首,目光垂低,声音几如耳语,“那几年是我实在快活得很,虽然每天学得很苦很累,也很怕让老师失望,可是我心里实在高兴,这么多年终于有人能将我看入眼里。那时候我曾大逆不道的想,若有一天我能登上个那个位子,一定要封老师为西北王。他从来不说,可是每一封从那边来的信他总是要看个好几遍,我想他一定很想回去吧。”
“可惜,我也只能想想,似我这种懦弱无耻之辈,总是让人失望。到最后也只能落得卑鄙小人。”
“这几年我时时惊醒夜不得寐,全因诛心之顾。如今倒是明了,下贱杂种合该如此行事。”
前太子有负师恩败德辱行,朝中大臣口中不语,心肠却已冷掉。这也是这回废年长嫡太子异常顺遂的主因之一。
然而宁弼衡却不会生出这等鄙薄苛责,身不得以之苦他已经尝得太久,路途崎岖不堪负重,原本就是人之常情,又何求全责备,祈求他人为圣贤。
因此他敛眉低首,全不附和。
池崇怔忡许久,直到两支短烛燃尽,他才从种种回忆中抽身而出,涣散目光又重新凝聚,向宁弼衡苦笑道:“我心神不宁,啰嗦了这许多。却还有一事不明,请教宁大人。”只听他缓缓发问:“纵使我身世蹊跷,并非父皇亲生骨肉,却与宁氏丝毫无干。大人是陛下肱骨,今日又为何来寻我?”
肱骨?
这个词几乎令宁弼衡发笑了,只是笑意太过滞重,他终究无法递送到唇角:“今日宁弼衡既来必定要和盘托出,殿下也不必出言试探。我怎会是陛下亲信肱骨?便是连走狗也谈不上。
”他摇摇头,“并非陛下这些年方日益冷淡,而是他从来就没信过宁氏,不仅没信过,怕是早怀诛灭之心。”
池崇虽思绪如麻,闻得此言也不禁讶然,“此话怎讲?”
宁弼衡咽了咽喉咙,虽此地只有两人,声音依旧压得极低,“我只知道,陛下这些年看似身体健康,并无病弱之态。”
池崇眉头皱紧,“怎会如此?你明明说……”忽然心中一颤,猛打个哆嗦。
宁弼衡见他有些明白,轻嘘口长气,这些秘密已压在他心头许多年,一朝担上他人肩头,不由令人感到种隐秘快意,“或者另有别情,但于我,也仅知这些。”
池崇喉头发紧,颤声道:“莫非这寒骨症并非绝症,有些人并不会病重?”说到此处陡地又生出一线希望,声音也高了几分,“那岂不是说我还是……”一句话还未说完便即颓然,痴痴道:“事到如今我竟依然自欺欺人。”
宁弼衡摇头道:“不瞒殿下,下臣家中多有病发之人,受尽折磨十死无生,绝无侥幸之理。臣出身庶支,因此得免。宁昭仪因此症而亡,绝非作假。”
池崇仍在失神,半晌方回过神,惨笑道:“陛下有无此症,宁昭仪又怎会瞒自己爹娘?”说着倍感心酸,“那总归是亲爹娘吧。”
宁弼衡依旧摇头否认,道:“当年昭仪娘娘与家中不睦,到底何故我也其时年龄尚幼,不知就里。只知她与族中亲人来往稀少,而自从得知自己身负此疾,更几乎绝了干系。祖母说她尝入宫中,昭仪一言不发,便到死前也不肯相见。”
到此时池崇再也逃避不得,脑中翁然作响,声音大颤:“宁氏子必有此疾,无此疾者并非亲子。你言下之意,是说陛下身世……身世……”
宁弼衡坚定摇头,“与其中内情我不得而知,若说世上有人清楚,该是陛下本人。我只知自家最近进退失据更失圣心,怕是随时有抄家灭族之虞。”他在烛光里微微扬眉,神色与声线一般晦暗,“若非如此,我何必今日寻上门来?”
池崇木然颔首,“原来如此,怪不得……原本也没什么人来。”他手扶额头,在大惊大恸之后,只剩疲倦恍惚,反复呢喃:“你的来意我明白了,明白了,我要想想,我要想想。”
宁弼衡深施一礼,“是,微臣这就告辞。”等候瞬息见池崇仍旧呆愣愣全无反应,自行退下,到得门外,鼻间犹萦绕血腥气,割下块衣角欲包扎额头,忽然一个念头掠过脑海:曲氏当年尸横遍野,并无一人覆盖那些无头尸身,我可也太矫情了。
他扔下那块碎布,哈的一声笑出声来,慢慢挪向侧门外。
几日之后皇帝出行涪陵,銮驾卤簿,群臣相拥,京中道覆黄盖乐奏深秋,直到銮驾浩浩汤汤出得城门方又如常。湛京好些年不见这等声势,一时热议喧嚣。
闲杂人等中只有李一不为所动,日日流连春沛楼喝酒听曲,优哉游哉好不适意。原来姜思齐见他有些长进,除了加派人手相随,其他也便放手令其自便,如今李衙内上头有人罩,袋里有钱花,又再无苦求不得之人,日子过得十分逍遥。
话说这日他正在倚在楼边眯眼听小曲,楼下忽然传来一片嘈杂,兼有隐隐彩声,不由把脖子抻得老长去探看。一见之下可不得了,正见道四五匹大马渐次进入对面客栈马厩。这些马匹俱雄健高大四肢匀称,金红长鬃油亮润滑,被日光一映,竟隐有晶莹光埃环绕不休,真真神骏至极。京中人虽见多识广,却也罕见如此神驹,早密密匝匝围了一圈人,喝彩声不绝于耳。
李一身为知名纨绔,得见这等骏马登时心痒难搔,唤过一个帮闲去打听消息。少时那帮闲回报,原来对面入住了几名商人,方从西域贩马归来,准备休息几日便在京里售马。李一大喜,他知京中水深,自家纵然有钱,可若真论起来这等骏骑怕是还轮不到自己出手来买,如今撞上可不是喜事?当下兴头头的下楼直入对面客栈。
掌柜自然认得他,忙不迭迎出来,得知来意恭维道:“李爷好眼力,这帮人刚来,正在厩廊里照顾马。”说着亲自引了李一来到后院马厩。
李一远远就见七八人正围着几匹神驹洗涮。他站着看了会,越看越是喜欢,挑中最健美矫健的一匹,也不嫌马棚腌臜,凑上去跟站在马儿身前那人搭话,“喂,我说这位,你们这马不错啊。”
那人头戴斗笠,正自俯身刷洗马蹄,闻言直起身体,转头向他哂然道:“多谢夸奖。”说话间擦干双手,将斗笠摘了下来。他而立年纪,面孔白净,长眉入鬓目光和煦,若非额头夹道细疤,便纯然是位文绉绉读书郎。
李一最爱人颜色好,只觉眼前这人赏心悦目气度从容,和寻常商贩大不相同,更觉喜悦,当下道:“你这马很是不错,你做得主不?卖与不卖?”
那马商笑了笑,“不知这位官人作何称呼?”
李一挺起胸膛,“这个嘛,在下李一,你初来乍到也不知道,出去打听就知道,不然你先开个价?”他故作矜持,脸上却忍不住洋洋自得。
马商目光微深,自他脸上轻轻一绕,笑容更加温暖,“我等自西域千里而来,一路辛苦奔波,卖自然是卖的,然而这些马匹皆是千里驹,却不止价高者得,更需伯乐慧眼。”
李一脑筋绕了半圈,晓得此人贩马不止是为了钱,怕是还要借对方之势。他这几年经过事情多了,不由有点犹豫,却又舍不得这些好马。原来他见姜思齐起居朴素,以己度人,早有心给他制备点啥,一时却寻不得,不想今日机缘却撞上门来,想小姜每日策马奔波,却无宝马良驹,这些马儿正正好,只是显然这些马商所图不小,恐怕还想在京中找个靠山。
他嗯了一声,踌躇半晌,抬眼端详半天骏马,着实舍不得,一咬牙一横心,暗道:大不了放血买两匹,差点儿的那个留给小王爷,啊,不对,太子。有他撑腰啥也不怕!当下大剌剌拍胸膛作保:“你去打听双虎巷李一就知道了!我实在就是那个伯乐!有那个慧眼!”
那马商低头而笑,手握斗笠向他抱拳,“李官人好爽快。免贵姓赵,这厢有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