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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第 5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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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深夜阑,建安某处小院,关着几十个人的屋子,鼾声此起彼伏。众人沉睡之时,黑暗里睁开了一双眼睛,黑灯瞎火中格外明亮。
少年双手交叠着垫在脑袋下,盯着空中的一团漆黑,圆溜溜的眼睛里毫无困意。
白天那个扎着羊角辫的少女也醒了,紫葡萄般的大眼睛忽闪忽闪着。少女攥紧了手中的饼,犹豫再三,向着少年的方向移动,动作微乎其微,生怕产生一点声响惊动门口的看守。
见少年没有表现出厌烦,她才大胆了些,仿佛一只护食的小松鼠,矮着身快速跑到少年身边坐下。
“魏哥哥,吃吗?这是我娘偷偷塞给我的。”
“别这样叫我,叫我魏槐。”少年冷着脸,扯动因长久未喝水而干裂的唇。
少女受了伤一般,小鹌鹑似的将自己缩起来。下唇被她咬得肿胀充血,泪水在眼眶打转。眼看少女的金豆子就要往下掉,少年无动于衷,他的心智成熟程度远超同龄人。
但终究是年岁太小,加上饿得前胸贴后背,他的内心开始动摇。俄顷,他接过饼。“谢了。”
见他没有拒绝,少女欣喜若狂,打开的话匣子,如泄闸的洪水一般滔滔不绝。“白天的事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都是我不好,跑出去后非要让你陪我找到爹娘,才害得你一起被抓回来。如果没有我这个累赘,你这会儿已经逃得远远的了吧?”
“可我真的不是故意的,我不知道是他们把我卖了。我要是一开始就知道,一定不会……”凉透的烧饼,韧劲十足。饿了一天的少年,狠狠咬了一口后,狼吞虎咽起来。
一个烧饼下肚,腹部温暖了些。听着少女的长篇大论,他眼中充斥着不属于这个年纪的冷漠,在心中冷笑着:不,你会。你这种蠢人,再给一次机会也一样是浪费掉。我干过最蠢的事,就是对你大发善心。
少女受到魏槐前所未有的冷待,难免会有落差感。她眨了眨眼,强忍着难过,试图把眼泪憋回去,但眼泪还是掉下来了。她赶紧用手背胡乱抹了把脸,努力挤出一个笑容:“魏槐哥哥——”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她惊讶地捂住嘴巴。
被卖给人贩子的这三个月,无依无靠,只有魏槐对她表现出友善,况且二人年龄相仿,自然而然地就成了朋友。她平常都是魏哥哥魏哥哥地叫魏槐,一时改不过来。
“魏槐,没什么事的话,饼你拿着,我先睡了。”见魏槐偏过头不理她,也不纠正。少女低着头,失魂落魄地站了起来。
由于空间狭小,屋里的几十号人,一个接一个挨得很近。空气中的气味极其难闻,散发着各种汗臭脚臭以及各种难以名状的气味。
少女提起裙摆,轻手轻脚地避开密集的腿脚,回到自己原先坐的地方。
少年的位置正对着门,他透过门缝的唯一一点光亮,睁着黝黑发亮的眸子,不知疲倦地窥探着外界,直至沉沉睡去。
茶馆二楼,一间客房的门半敞着,白衣少年抱臂倚着门框,目光落在一旁的青衫少年。“人送回去了?”
宋叕嗯哼一声,宛如一只骄傲的小孔雀。“自然,有我出马还能出差池不成。”
白衣少年站直了身体,原先的散漫消失不见,沉声道:“别高兴得太早,事情还没完呢。山神的真面目一日未被识破,幕后黑手就一日不会善罢甘休。若草草掀过此事,等我们一走,他们势必会借着山神娶亲的名义卷土重来。”
宋叕闻言,收敛了笑容,神色也变得凝重。
“那我们接下来该怎么办?”
白衣少年沉思片刻,然后说:“我们需要找到更多线索,了解这山神的来历和目的。此外,找个人盯着赵员外那边,避免下一个受害者。”
“明日,我们去里正家一趟。”
“我们?你不是天天烦我,不让我跟着,不如让我去盯着赵员外那边。”
“不行。”
“为什么?”青衫少年下意识反问,不解地看着对方。
灵昭弯了弯唇,“因为,我需要你配合我研演一出戏。”
“假使那赵员外是与他串通好的,他说谎的可能性会很大,能问出有用的信息么?”
灵昭意味深长道:“所以我才说要你配合。”
下一秒,白衣少年又戴上漫不经心的面具,仿佛方才那个冷静沉着的人不是他本人似的。
“嗷……”灵昭打了个哈欠,宽大的白袖随着他的动作晃荡,露出半截雪白的手臂,宛如一只伸展的大白猫。“我困了,早点休息,明日再说。”说完,他斩钉截铁地关上门。
宋叕猝不及防,碰了一鼻子灰。欲破口大骂时,房门又倏地开了。
“小二,麻烦送些热水上来,我要沐浴。”
灵昭斜了眼扶着栏杆,吹口哨缓解尴尬的青衫少年。“都说了要有文明有礼,怎么不听呢?”
房门阖上许久,青衫少年才来到门前比了个中指,悻悻离开。
次日清晨,灵昭与宋叕用过早膳,便动身前往里正家。里正家位于村子的中心地带,院门普普通通,瞧着与镇上其他人家并无不同。
灵昭和宋叕二人,来之前作了一番打扮。
先前的青衫少年依旧着青色,只是衣服材质有所变化,从光鲜艳丽质地柔软的锦缎到镇上买的粗布。少年看了看自己身上的衣服,又对比了下灵昭身上华贵的衣服,价值连城的玉佩,目光里尽是怀疑。“凭什么你演当官的,我就要扮你的随行小厮?”
灵昭理了理碎发,理直气壮地回答:“当然是因为我出尘的外表和气质啊。”
“胡说!明明我更合适,自幼耳濡目染。我爹可是”剩下的话被少年咽了回去。少年的父亲,是朝中一品大员。出门在外,轻易展露身份恐横生枝节。何况他爹公私分明,眼里容不得一丁点沙子。要让他知道自己打着丞相之子的旗号招摇过市,回去不把自己打个半死都算上好的了。
少年想着,嘶了口气。
少年的小动作都被灵昭纳入眼帘,他不怀好意地笑了笑,灵动的眸子闪过一丝狡黠。“不想当小厮也行,你现在就是我的书童了。走吧,小书童。”
看着走在前面的白色身影,少年拳头硬了。不气不气,气坏身体无人替。默念完消气口诀,
少年长吁一口气,加快速度跟上。
里正是个年过半百的老者,慈祥和蔼,见到灵昭与宋叕,热情地迎了出来。“大人,快请进。”
灵昭与宋叕随着里正指引进入厅堂,分宾主落座。里正命人奉上当地新茶,这才开口询问:“昨夜之事老夫有所耳闻,大人此次前来,可是为了山神娶亲之事?”
灵昭点了点头,开门见山:“正是。山神娶亲之事,疑点重重。我们怀疑其并非山神显灵,而是有人故意为之。不知里正对此有何见解?”
里正闻言,面露难色,叹了口气道:“此事说来话长。这山神娶亲的习俗,已经流传了数百年。许多年前,一自称能通灵的巫师传达山神旨意,山神要娶亲,遵从旨意可佑青叶镇的茶园丰收。否则,会降下天灾。
于是,青叶镇每年都会有一名女子被选为新娘,送入山中。起初,山神的旨意十分灵验,大家都不敢违抗。但后来随着山神的要求越来越过分,娶亲的间隔时间越来越短,从最开始的一年到半年再到三个月。许多人开始怀疑,背后是否另有隐情。”
“那为何没有人站出来查明事实,揭露真相?”宋叕不解地问。
里正苦笑道:“因为恐惧。人们害怕触怒山神,招来灾难。况且,那些被选为新娘的女子,都是自愿的。她们认为这是荣耀,青叶镇养育她们长大,心甘情愿以此报答青叶镇。以一人换整个镇的幸福安康,值得。”
灵昭眉头紧锁:“那你是否知道,这些被选为新娘的女子,最后都去了哪里?”
里正摇了摇头,叹息道:“没有人知道。她们进入山中后,就再也没有出现过。有人说她们成了山神的妻子,变得和山神一样看不见摸不着,也有人说她们遭遇了不测。总之,没有人知道真相到底是什么。”
灵昭与宋叕对视一眼,便知对方接下来的想法。
青叶镇,发生了件怪事儿。
茶馆一楼,台子上的说书人头戴方巾,一身藏蓝色长衫,戴着只铜叆叇,一副老学究打扮。
只见他此时手脚并用,向底下的观众讲述着最新的故事。口若悬河,满舌生花。不时挥动的手中折扇,为他的讲述平添几分生动。故事发展到高潮,说书先生慷慨激昂地虚指着半空。“只见昨日那嫁给山神的新娘,竟坐着去时的花轿,安然无恙地回到了镇上。”……
嘶——
众人倒吸一口凉气,紧张的气氛被调动到极点。不可思议,新娘嫁出去是八抬大轿,回来居然也是八抬大轿抬着。
“实乃诡异至极,然其中玄妙”
观众被吊足了胃口,催促着说书人快些往下讲。下一秒,说书人的声音却戛然而止。
但见一队被甲持兵的官兵冲进茶楼,为首的高大青年径直朝着说书人走去。
青年面容冷峻,五官粗犷,脸部线条硬朗。浑身上下布满杀伐之气,不怒自威。
这场面极具震慑力,听众纷纷立在原地不敢轻易动弹。说书人哪里见过此等场面,他口中那些精彩刺激,惊心动魄的故事仅仅是说说而已,怎么可能亲眼见过。他顿时被吓得两股战战,握着扇子的手直哆嗦。
高大青年掐住说书人的脖子,毫不掩饰眼中轻蔑,像是在看一只可有可无的牲口一般。“就是你在镇上散播谣言?”
窒息感袭来,说书人的脸庞霎时憋成紫红色。此时,他才注意到青年颈间有块通体紫红的蛇形刺青,青面獠牙,凶恶狰狞,张着血盆大口似要将他整个人吞没。油然而生的寒意自脚底攀升至天灵盖,恐惧蔓延至四肢百骸。
说书人连忙摇头,青年看向他的目光里多了凶狠,仿若要将他的头拧下来当球踢。前者眼中满是恐惧,踢腾着悬空的两条腿,艰难地点了点头。
“若再让我听到你在这里胡言乱语,小心你的项上人头。”青年手上的力道又加重了几分,声音冷若十二月的寒冰。
说书人眼里满是惊恐,喉结上下滚动着。青年话音刚落,说书人便拼命点头,表示自己绝不再犯。青年这才松开手,说书人跌坐在地,大口大口喘着粗气。
青年转身对身后的士兵命令道:“将此人带下去,关入大牢,听候发落。”
士兵们领命,将说书人拖走。茶楼内的众人噤若寒蝉,不敢发出一丝声响。青年环视一周,目光所及之处,众人纷纷低头,不敢与其对视。
他满意地点点头,带着士兵离开茶楼。官兵走后,茶楼逐渐恢复喧哗,围绕着方才变故的议论声四起。但人们心中的恐惧,却久久不能散去。
青叶镇里正家,厅堂。
主位上的里正表情严肃,捋了捋浓密的须髯,义愤填膺道:“那赵远竟如此胆大妄为,光天化日之下将新娘偷梁换柱。若在这个节骨眼儿触怒山神,今年的采茶收成少了分毫,他逃不了干系。”
堂下,灵昭和徒弟同坐在一侧的宾位。
灵昭挑眉,“是么?闻里正所言,看来调包新娘一事全权是赵员外一人所为,里正浑然不知啊?”
“这种事,应该不是头一回吧?怎么偏偏我们一到青叶镇赵员外便突发奇想要调包新娘子,比说书的还巧上几分。抑或,”
灵昭话锋一转,却中断了接下来的话,低头摆弄着手中的青色盖碗。他骨节分明的手,轻轻捏着茶盖撇去白色浮沫,响声清脆。一下一下的,叩在主位佯装镇定的人心上。
“赵员外一直在用这种方法调包所谓的山神的新娘,碰巧被我们撞破,而镇上没人发现的原因么,我猜有两个:一是他们全部知道内幕唯独骗了里正你”
灵昭直直盯着里正的眼睛,像是要将他盯出一个窟窿。“还有一种可能——便是你在说谎。”
里正猛地起身,不假辞色道:“请大人慎言。大人不信的话,可以向镇上百姓打听打听。自下官二十年前搬到青叶镇担任里正,下官恪尽职守,办事尽心竭力,视民如子,青叶镇的税收为何足足比其他村镇减了一成?正是因下官念百姓贫苦,多次恳求太守大人开恩,才有了今日青叶镇的繁荣。”
尽管里正掩饰得极好,对话几乎没有漏洞,但灵昭还是捕捉到了他眼中划过的一丝慌乱。
灵昭眼中闪过暗芒,放下碧色盖碗,抬头对主位上的人笑了笑,表示歉意。“里正大人所言极是,只是本官有一事不明,既然赵员外如此胆大妄为,为何之前从未有人发现?成亲从梳妆到上轿,中间环节不胜繁琐,接触的人甚多。难道镇上的人都是瞎子不成?”
里正脸色微变,但很快平静如初。“大人此言差矣,镇上的人自然不是瞎子,只是赵员外行事隐秘,加上他财大气粗,背后有人撑腰,谁敢多言?”他刻意加重了撑腰二字,投来一个意味深长的眼神。
灵昭点了点头,似笑非笑地看着里正。“原来如此,那么里正大人以为,此事应当如何处理呢?”
里正眼中闪过一丝狠厉,“此事,自然要严惩赵远,以儆效尤!”他低着头,惋惜似地开口:“唉……可惜世道艰难,礼崩乐坏,难将罪魁祸首绳之以法啊。”
灵昭笑了笑,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里正。
里正被他看得有些发毛,强笑道,“大人为何这样看着下官?”
灵昭淡然一笑,“里正大人不必紧张,我的问题问完了。”
说着,他就要起身离去。
里正见状,连忙起身相送。“大人慢走,下官恭送大人。”
灵昭点了点头,带着青衫少年离开了里正家。他胡诌的巡察使身份,倒还有点用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