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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第 6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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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年秋天很短,桂花还没香足一阵,纷纷在西北风和冷雨里凋零一地。眼看寒冬将至,管事的师兄把棉衣鞋子发下来,一边心疼银钱。千金少替风中捉刀领了一份,正转身要走,那师兄又叫住他:“宁师弟也有一份,你领了去。”
千金少抱了满怀,艰难的又添一身衣服和一双靴子,那靴子是鹿皮硝的,难得里面还添了绒毛,又软又亮,立时有人说:“宁无忧还没回来,这么好的靴子就给他了。”
管事师兄道:“你说得对,这么好的靴子可不得备着给他,门主花了十两银子请人做的,不服气也叫你师尊替你掏钱去。”
千金少把要喷的话咽下去,心满意足,笑嘻嘻道:“谁说不是呢。”
离火无忌把怀里的银票又数了两遍,等在万学天府外面。俗话说情场失意,哪个场就得意了,他一连遭了好几家大户,请他去诊平安脉,这可不就是得意了,连两百两都凑出来。北风呼号,檐前负笈还没有影子,离火无忌冻得有些哆嗦了,跺了跺脚,在树下绕了好几圈,才见有人从侧门出来。
遥遥一目,离火无忌很有些不好意思,微微颔首。
送走了那人,檐前负笈快步过来,离火无忌听见声音,刚要说话,先扇了扇衣袖,檐前负笈微惊:“隔了这么远,还呛到你了?”
“是你身上……”离火无忌眼底激了泪光:“如画江山、逍遥游,还有……黓龙君,今日是你学宗什么大日子不成……还有一个是谁?”
“荻花题叶。”
“难怪,”离火无忌松了口气,从袖子里把银票摸出来:“多谢你上次救急,等你哪天得空,我请你喝酒去。”檐前负笈接过银票,数了数,道:“你如今住得那么远,又不来找我,分明是拿话敷衍我。这一顿酒,择日不如撞日。”
冬天还没来,离火无忌就在厨房里存满了吃的,铁钩挂着的竹篮里是腌肉腌鱼,稻草和木柴堆成的山,旁边是支起来的篓子,里面装满了板栗、花生和松子,晒干的菌菇、萝卜干、梅菜放在另一个篓子里,离火无忌很得意的掀开水缸上的板子,捞起来腌了很久的青瓜,又把昨天剩下的腊肉切了一些炒了。
油一下锅,便冒出一股浓香来,檐前负笈一闻就知道要坏,惊道:“这是……”离火无忌压不住嘴角扬起来的快乐:“你是识货的,裕铂,这些都是鸡油,炒野草都好吃。”他熟练的炒了一盘腊肉菌菇,檐前负笈只好把差点说出口的咽回去。
“这酒……”
离火无忌眼睛闪闪发光:“你运气真好,这叫男人酒,值得多喝几杯。”一股浓烈的药材味道袭来,檐前负笈左右为难的端起酒杯,又放下:“无忧……”
“喝一口,喝一口你就知道好处了。”离火无忌加了一块腊肉,殷勤道:“我这荒山野岭,没什么好东西,你可不能嫌弃。”
话说到这份上,檐前负笈知道这一杯酒是逃不了了,以他有限的经验来说,一个做菜乱七八糟的人,酿酒、尤其是药酒也很难发挥出色,酒一入喉,浓烈的药材味道就淹没了脑海,好一会儿才缓过来。
这酒并不怎么烈,檐前负笈却直接趴倒了,吓了离火无忌一跳。他忙提着壶倒了一大碗茶,只见这好人家的翩翩公子面上发红,醉眼微醺,离火无忌把茶凑过去,檐前负笈就乖乖喝着,喝了半碗,摇了摇头,道:“无忌……”
“好在你姐姐不知道,不然又要找上门来骂我。”离火无忌喃喃道。
外面一阵狂风吹过,呼啸声吹开了篱笆门。砰砰作响,离火无忌放下了壶,出去关门,不见檐前负笈趴在桌子,睁开一只眼睛瞧他。
菜没吃几口就冷了,离火无忌找了件厚袍子披在檐前负笈身上,又倒满了一碗酒喝着。檐前负笈摸索几下,叹了口气,离火无忌微微转过头,瞧他惺忪不醒,笑道:“学宗过得什么日子,怎么喝醉了还叹气?”
檐前负笈痛苦道:“你酿的酒,没人喝过吗?”
“喝过啊,”离火无忌道:“送过我师父,还有小师弟,还有……”
不应该啊,这难道是什么刀宗的绝技么,他们喝不出来这跟酒半点搭不上关系么。在离火无忌面前,檐前负笈很难放下包袱,残忍的说穿真相,只好说:“若不是这几年没来往,我还得想想哪里得罪你了。”
“你怎么会得罪我,缺钱的时候,我还不是来找你借钱。”离火无忌又倒了杯茶,推过去:“自我大师兄输了天元抡魁,发生了许多事……你多担待。”
檐前负笈深深叹了口气。
虽没有好酒,离火无忌用小炉子温了一碗酒酿鸡蛋,檐前负笈捧着一碗酒酿鸡蛋,环顾四周,一眼看见了几个木轮子,离火无忌神神秘秘道:“下次你来了,就能看得到了,这可是好东西。”
“轮子,还能是什么,你要装个马车?”
离火无忌摇摇头,檐前负笈又猜:“是耕地的?不对,有轮子……木牛流马?”离火无忌不说话了,羞愧的低下头,檐前负笈恍然大悟:“你是想打一张床?”
“不是,是板车。”离火无忌道:“只是我力气不大,寻常的可不那么好用。”
“这不简单,我那里有一本书,力气小可以用些术法帮忙呀!”檐前负笈兴致勃勃,环顾四周,没找到个书房,不由道:“这总不是你一拍脑袋做的吧……”
檐前负笈临走前,把长孤溪外面的阵法修补了一回,虽然并不费事,离火无忌还是情深义重送了他一坛药酒。屋子里一片狼藉,好些个术法的草稿被离火无忌收拾叠放起来。风很大,但今天是约好了去剑宗看无情葬月的时候,别的事还能推,这样的事情推不得。
离火无忌把厚袍拿出来,抖了抖,一股子酒气冒出来,今日便用不得了。
无情葬月在房间里练字,下人把离火无忌领着进去了,今天离火无忌心情很好,问过了无情葬月这些天情状,诊了诊脉,一切如常。
“飞凕,你的潮期可曾过了?”
无情葬月面上一红,摇了摇头,离火无忌心里算了算,道:“你的潮期间隔或许要长过一个月,以后你要把时间记住,如此就能推算潮期前后,信香若是突然有异,也要避开和天元同处一室。”
无情葬月刚想点头,却忽然道:“若是同处一室呢?”
离火无忌一怔,道:“我想执剑师也教过你一些天元地织的忌讳,除了亲亲相隐,地织在结醍之前,要时刻注意避开天元信香,否则……天元恐怕难以自持,你万不能冒险。”
这些都是最基本的地织的知识,剑宗如此大的宗门,绝不可能一点也不提。但离火无忌不确定执剑师是否寄望于他,有些内容,毕竟难以出口。
他微一犹豫,便决定暂时舍弃羞涩矜持之意,低声道:“地织以天元为偶,信香互相吸引,你应该明白。所谓的互相吸引……潮期之时,信香令人迷乱发狂,有些事情虽不合礼数,却是发乎天性。”
发乎天性,离火无忌看着无情葬月转过头,浮现些许不自在,便知道他懂了。
离火无忌松了口气,又安慰道:“但和仪对信香一无所觉,若你需要出门,请长辈安排护卫,也不是大事。”
无情葬月脱口而出:“难道以后出门都要……”
离火无忌明白了,又好笑又好气,道:“你和风中捉刀不能再偷偷跑出去,尤其是潮期。”他忽然又想起来,严肃道:“荻花题叶也是如此。”
无情葬月沮丧起来,小声道:“……是。”
“飞凕,”离火无忌低声说:“你年纪还小,或许有人会喜欢你,引你早定终生。但对于地织来说,动情动念可以早,成亲却越晚越好……有些事情,原本就是要长大才能懂的。”
他像是恐吓少年人一样,以低低的声音柔软的灌输:“地织与天元为侣,从此互相纠缠,一旦分开,地织身心所受之苦要远胜天元,所以不到有把握时,不能轻易下决断。”
无情葬月咬了咬唇,耳垂滴红,离火无忌拉开距离,又恢复了一贯神色。过了片刻,如往常般叮嘱了一些日常事宜,便起身告辞离开。
屋外,一袭红衣白衫迎风而立,离火无忌一抬头,便看见霁寒霄似乎挺了挺胸,很是正经的说:“我护送你回去。”
离火无忌客气道:“劳烦霁师兄了。”
回去的路很长,离火无忌埋头赶路,他本以为霁寒霄找上他有话要说,比如上次他给剑宗打小报告。但霁寒霄不仅没说话,还时不时长吸一口气。
走到一半,离火无忌难受极了,忍不住憋了一句:“霁师兄,不如你……”就先回去得了。
“宁无忧,我有件事要告诉你,”霁寒霄紧张极了,离火无忌一下涌起不好的预感,月光照在霁寒霄紧绷的侧脸上,一路往下,叫离火无忌看见了他握紧的拳头,霁寒霄忽然伸手,抓住离火无忌的右手。
月光颤抖着,落在了寒霜结满的地上。
霁寒霄睁开眼睛,好似一条绳子绕在脖子上,说错一句话就要打结把他吊死。他的眼睛胆怯而虚弱,看向月光下的离火无忌,忘了早就准备好的话:“现在西风横笑成亲了,你也该死心了……你就是想嫁给他,他也不肯娶你——我对你——我早就喜欢你,你知不知道……从修真院那时就……和西风横笑打架,一半是为了你打的!你不是夸过我穿红色好看……”
离火无忌低下头,抽出手,却被霁寒霄更用力攥住了。
“霁师兄,”离火无忌目光慢慢抬起来,浮起痛苦:“我知道。”
一刹那,寂静和寒风一起吹过了霁寒霄。
他的紧张被冻住了,一点点撕开寒冷,变成措不及防的惊愕,惊愕还没酝酿的强烈,就有一种熟悉的、陈旧的愤怒和嘲讽先塞住了喉咙。
离火无忌望着他,轻声道:“我怎么会不知道呢——大师兄和你打架,你们吵得那么厉害,你以为我一次都没听到么?”
“哈哈哈哈哈!”霁寒霄笑了起来,冷冷道:“很好,很好,你都知道,你们是不是很高兴,像看一个笑话!”
“我没有这样想过,大师兄也没有!我不说是因为……你对我的心意,我没法接,”离火无忌避开他的视线:“而且——我的婚事,若不是大师兄,也会由师父安排,师父他……他不会考虑你。”
霁寒霄呆若木鸡,这一次,离火无忌慢慢抽出了手,转过身去:“多谢你,找人来给我送银子,我很快就会回刀宗了。以后你也不必再费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