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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分割线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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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咳咳,抽这么多。”艾丹先生走进秦述的书房,被扑面的烟呛了个趔趄。
窗户上了锁,在艾丹先生推开门前,这里的空气已经一整天都没有流通过了,香烟不间断地燃烧在半空堆积成灰色的云雾,仿佛置身东方神秘的天宫。艾丹先生挥舞着手臂,成团的烟雾张牙舞爪地涌动起来,像是惊扰了沉睡其中的祥龙。
“听说在江惬的国家,人们可以祈求月老将此生的姻缘延续到下一世。可是乔,你是外国人,即使你把整座屋子都堆满烟雾,也见不到他的。”艾丹先生在秦述面前坐下,笑眯眯地看着他;“更何况,你们连这一世都没有在一起。”
秦述没有理会,他一边皱着眉喷云吐雾,一边哔哔叭叭敲着键盘,只是抽空抬眼撇了艾丹先生一眼,那眼神清清楚楚明明白白透露出一个字:滚。
艾丹先生视若无睹,他从桌上摸出一根香烟点燃,沉默着吸了几口。
再开口时,已经卸下了调侃的语气:“几年前你辞职时我问过原因,你说厌烦捆绑在身上的责任和头顶的眼睛,还把某些规定称作是讨厌的教条。当时我就知道,你并不是一个愿意按部就班生活的人。”
正因如此,艾丹先生不能理解秦述当下的选择,他的脸上露出疑惑的表情,像无头苍蝇般暗自猜测了会,又转而说到:“况且,这是一座不会移动的小镇,你可以随时牵着爱人的手回来,这我想你应该很清楚。”
艾丹先生叩击着实木书桌,一声比一声急促。
秦述被催得无法,他长叹一口气,万般无奈地抬起头。
这表示同意他的说法。于是,艾丹先生抬起胳膊,做出不解的动作,语气诚恳真挚:“既然如此,你能告诉我,明明做好了万全准备却还傻坐在这里不肯动身的原因吗?”
这很难用三言两语说清楚。
自江惬告别后,秦述便陷入痛苦的自我拉扯难以自拔。他像孤身飘在海上的落难者,要担心蹿出海面的鲨鱼是否会咬掉他的头,下一波海浪会不会掀翻他的小船,海里有没有暗藏的礁石......这些如线般繁多的恐惧会占满他的大脑,使他无力思考自救的办法。他坐在冰冷的电脑前,觉得自己的身体自中线被撕成了两瓣,仅依靠血管和粘膜粘连,在极致的痛楚下,一切都变得麻木,以至于他丝毫没有发现时间已过去了一天一夜。
秦述捏了捏鼻梁,把自己摔进座椅靠背,无力地开口:“艾丹,江惬并没有邀请我同行,他甚至已经拒绝了我的告白。如果我一厢情愿追随上去,也许会给他造成困扰……你明白吗。”
“什......什么?!”艾丹先生的眼睛霎时睁得很大,仿佛听见了什么惊世骇俗的事情,少顷他喃喃道:“傻子,当初如果我也像你这样,现在就没有小诺亚的存在了。”
“......”
“乔,明眼人都能感觉出江惬也对你抱有好感,就连你自己也清楚。他之所以拒绝,也许是你所表现出的喜欢不足以让他放下所有的戒备,你要做的,就是去打消他的顾虑。”艾丹先生站起身,走到秦述身边拍了拍他的肩膀,语气颇有恨铁不成钢的意味:“亲爱的作家先生,追人的时候,请收起你那杞人忧天的思考和无用的矫情。在你畏首畏尾不敢行动的时候,对方或许正在等你。”
“可千万别让别人等待太久啊……”
秦述急促地喘着气,烟草的味道焦涩难闻,他却感觉不到。左胸传来急风骤雨般的跳动,声势之浩大让五感的存在变得微乎其微。
艾丹先生留给秦述一个功成身退的背影,慢慢悠悠地往外走,似乎又突然想起什么,扭头最后丢下一句:“对了,门口的包裹已经给你拿进来了。真不知道怎么想的,隔条街的物件还要麻烦邮差跑一趟。”
电光石火间,秦述全身的血液如泄洪般喧嚣沸腾着涌向大脑,尖锐的耳鸣像爆炸前计时器发出的最后警告,他的身子紧绷到一个临界点,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没法支持他作出任何动作。
过堂风干爽,掠过侧颊带来一丝清明。如梦初醒般,秦述撑着桌子站起来,跌跌撞撞地往外走。
半人高的包裹就立在走廊,秦述揭开礼物纸的手不住颤抖,掌心有一排月牙般的新鲜血痕。
大海静静地沉睡在铜质画框里,他们行驶在椰树成群的公路上,冲向远方等候多时的晚风。
画面的左下角刻着江惬赋予它的名字。
“Touchable.”
是江惬作出的回应与暗含的期许。
霎时喘气声响起,不断撞击着廊柱,留下痛苦的回音。在沉闷的木质气味里,恍惚吹来一阵水润咸湿,带有安抚意味的海风。
“喂,艾丹,江惬送我的画还放在书房门口……对,就是你拿进来的那个,我不在的时候就麻烦你帮我照顾了,走廊的地怪凉的。”行李很早就收拾出了一份塞在床底,秦述麻利地拖出来,脚步未停,“移动的时候记得小心点,别磕着碰着!”
三分钟后,越野车灯在夜空划开一道裂缝,咆哮着冲了出去。
一号公路全长400公里,是离开这片区域的主干道。一旦驶出公路,岔口后的交通线路就如蛛网般密密麻麻,基本不可能再找到人。
400公里不过四五小时的车程,秦述深知自己已经迟到太久,他心急如焚,但并不存在对无功而返这种猜想的恐惧。尽管这像是在盲目自信,但秦述万分肯定,江惬一直在这条公路停留,从未离开。
画作沉默,意义却比出口成千上万句承诺都要深重。全新的旅程路途茫茫且变幻无常,无论是他还是江惬,都希望那不断驶向远方的车里,他们始终彼此相伴。
这足以让秦述抛却所有的惶恐,不顾一切地追随。
但很可惜,黑夜作为冷漠的旁观者,这相通的情意请恕它不能转达。
21米高的碑孤独地立在小镇的东边,江惬站在黑暗里,看远方的尽头逐渐翻起白色的云雾,天光穿透琉璃碎片在地上炸开朵朵烟花。
他望向身后沉睡中的小镇,道了声“早安”。
身体逐渐回暖,江惬迟钝地爬上车,阳光也跟着攀了进来。已经到了最后的告别时刻,他不舍地看了一眼又一眼,最后关上了车窗。
汽车发出低沉的哼鸣,跟随着不断上升的太阳,缓缓驶向一号公路。
世界在明亮过后又转为暗淡。
平静的公路中段,路灯在这里无济于事,黑暗一截一截吞并柏油路,夜间巡哨的生物偶尔发出不友好的警告。
江惬面无表情地扔掉第三个空盒,他疲惫地靠着车门,落下的眼睑掩去眼里溢出的情绪,声音轻到难以察觉——
“秦述,你这个混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