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心远归》雪叮呃的猫

31、31

　　纪宁屿的父母依然住在何洛远家以前住的那个小区。这里的房子曾经也算是挺不错的，但随着周边的发展，这些老房子被衬托得愈发逼仄老旧。
　　纪宁屿提出过很多次给父母换房子，都遭到了拒绝。不是怕花钱，而是纪宁屿的父母非常不喜欢改变。
　　何洛远拎着一大堆拜年礼物走在熟悉的小区里，往昔的一幕幕存在于这里的每一个角落。那年就在那栋楼下面，他曾捡过一只小奶猫，可惜最后也没能救活。
　　纪宁屿从楼门口跑出来，接过他手里的礼品。“怎么没让车开进来？”
　　何洛远跟着他进了电梯间。“保安不在，可能过年缺人手吧。”
　　纪宁屿的父母都是高学历的知识分子，言行举止自带知书达理的气质。小时候何洛远每次到纪宁屿家里玩，脑子里都会浮现出四个大字：书香门第。他们家到处都充满学习氛围，每个人都有属于自己的书桌，还有一个占了整面墙的大书橱。何洛远曾经从那个书橱里借阅过许多世界名著，这里就是他初中时代的半个图书馆。
　　时光转眼飞逝十多年，纪宁屿家里的陈设并没有多少改变，大部分家具还保持着原来的模样，只是被光阴蹉跎得更加老旧了些。
　　同样被蹉跎的，还有纪宁屿的父母。当年神采奕奕的中年夫妻，如今已步入老年，修剪整齐的头发里，藏满岁月的风霜。
　　“小远，快进来！”纪宁屿的母亲热情地招呼着他。
　　“阿姨好，叔叔好！”
　　“让阿姨好好看看，小远都长成大人了。”
　　“阿姨，我马上就要三十三了。”
　　纪宁屿母亲感慨道：“时间太快了，你在我印象里还是个小孩儿呢。那时候你经常来家里和宁屿一起写作业，我记得你特别安静，特别乖，长得白白净净的很招人喜欢。”
　　何洛远失笑道：“阿姨，你这说的是我吗？”
　　“是啊，你初中的时候个子还没长起来，睫毛长长的，看着特别可爱。后来上了高中就长成大小伙子了。可惜宁屿转学之后，我就再没见过你了。高三那个暑假，我让宁屿叫你来家里玩，结果你也一直没来。”
　　纪宁屿听到母亲讲起那段回忆，脸色有点不太好看。所有人都以为那是他人生最完美的暑假，因为他拿到了T大的录取通知书。只有他自己知道，他正在暗自承受着失恋的痛苦。
　　纪宁屿插话道：“我那时候就没叫他来家里，好不容易高考完，我们在外面玩儿还来不及，谁还想到家里来，面对以前天天学习的那张书桌啊……好了，别站这儿了，赶紧进去准备吃饭吧。”
　　纪宁屿的父母在做饭方面也属于学术派的，永远严格按照菜谱来，而且从不追求创新，这么多年来来去去就是那些个菜。纪宁屿看着满桌子他从小到大吃腻的菜，心头既有怀念，又有厌倦。
　　何洛远倒是吃得开心得不得了。这种专属于家庭的味道，他这十多年只吃过两次，上次是在自己父母家，三个人全程沉默着吃完，而这一次在纪宁屿家，却是满屋子的欢声笑语。
　　“小远，我听宁屿说，你这次回国是在上海出差？”纪宁屿父亲问。
　　“嗯，对，我们公司并购了上海的一家企业，我被派过来做信息系统。”
　　纪宁屿父亲与母亲对视了一眼，踌躇开口道：“那……宁屿的事儿……他告诉你了吗？”
　　何洛远顿了下：“呃……您您指哪方面？”
　　“爸，你想说什么？”纪宁屿在一旁打断道。
　　父亲默默看了纪宁屿一眼，继续对何洛远问道：“他跟你说了他辞掉研究所的工作，跑去上海跟朋友创业的事儿吗？”
　　何洛远稍稍松了口气：“啊，他说了。我觉得挺好的，宁屿的行业现在正处在一个快速上升期，趁着年轻多奋斗一下，未来前途无量。”
　　父亲不认同地摇了摇头：“什么上升期，那就是行业泡沫，这种事儿我们以前见过的多了。一个行业在爆发期表面上看起来前途无量，于是大家都一股脑儿地往里挤，等这个泡沫期一消退，欠债的欠债，跑路的跑路，到时候找不到工作都已经是最好的结果了。”
　　何洛远劝说道：“应该不至于的，再说就算是泡沫，最后也总有人存活下来，宁屿他们那几个人都是行业顶尖水平的，我相信他们不会随着那些泡沫消失的。”
　　纪宁屿母亲叹了口气说道：“我和宁屿他爸爸是真的很担心。他在研究所那么好的工作说辞就辞了，现在又不比三十年前，创业哪有那么容易，都是成功的少失败的多。而且关键是，他……他也不是单纯为了创业去的上海……”
　　纪宁屿再次打断道：“妈，别说了行吗？这件事我们已经讨论过很多次了，已经成定局的事情没必要再拿出来说了。”
　　父亲生气地说道：“怎么没必要？我前些天遇到了你原来的领导，他跟我说，现在研究所正缺人，他们对学历和技术的门槛都很高，不是什么人都会录用。如果你愿意回去，他们还是可以考虑重新接收你的。”
　　“我不回去，我不可能回去。”纪宁屿固执地说道。
　　父亲语重心长：“你已经三十三了，不是什么小年轻了，别学网上那些人搞青春热血那一套，你将来一定会后悔的！”
　　“就算我后悔那又怎么了？这是我的人生，我有后悔的权利！”
　　“可是我们作为父母，不能眼睁睁看着你走错，看着你将来后悔。你从小到大，我们一直都在想尽办法地帮你规避风险，只希望你能安安稳稳地过这一生。”
　　纪宁屿苦笑了下：“安安稳稳，我这小半辈子，就是被这四个字给捆住的。爸、妈，我明白你们是想要为了我好，但是你们有没有想过，你们所希望的安稳只是你们想要的，那并不是我所期待的人生。从我记事起，你们就活得谨小慎微，一举一动都怕行差踏错半步，拒绝一切稍微有点风险的事情。你们把这种墨守成规也放到了我身上，从小把我教成一个谨言慎行、循规蹈矩的孩子。我曾经试图反抗过，但我最终还是按照你们的意愿过上了按部就班的生活。”
　　父亲反驳道：“按部就班怎么了？人生能够踏踏实实按部就班地过完一辈子就是一种幸运！如果不是你小的时候我们给你立下的那些规矩，给你养成的那些好习惯，你的学习成绩能一直名列前茅吗？你能考上T大吗？你能挤掉那么多竞争者进到研究所吗？你领导都跟我说了，他最看重你的一点就是性格沉稳，踏实肯干，不像其他年轻人那么浮躁。”
　　纪宁屿自嘲地笑笑：“他不如直接说，我听话、好用，任人摆布。爸你知道我在研究所的这些年过得是什么日子吗？它是我人生中最枯燥最无聊最周而复始的日子，我感觉自己每天就是在为了活着而活着。它让我觉得我之前十几年的苦读没有任何意义。”
　　父亲越听越生气：“怎么没意义？！你以为那研究所是什么人都能进的吗？你知不知道别人有多羡慕你？你觉得研究所枯燥无聊，那你觉得进厂打工在生产线上拧螺丝就不无聊吗？人工作之后本来就是这样的，哪来那么多有意思的事儿？我跟你妈妈不就是这么平平淡淡过来的吗？不也活得挺好吗？你现在就是身在福中不知福！”
　　纪宁屿也开始控制不住脾气：“那你们问过我这样活着快不快乐吗？如果做一个‘不惜福的混蛋’能让我快乐，那不可以吗？生活的价值不在于别人的评价，而在于自己的意愿。你们喜欢过一成不变的生活，这没有问题，可我更愿意去尝试去体会不一样的世界。就算最后碰得头破血流又怎样，那过程中的每一步都是我独一无二的经历，只要我认为值得就足够了。”
　　父亲拍着桌子：“你这是不负责任！人活着不能只图自己快乐，你还要对社会有价值，还要承担自己该负的责任！”
　　“我只是换了份工作，又不是在家啃老，我怎么就对社会没价值了？！如果你非要认为只有研究所的工作有价值，那我就不要什么价值了，从今以后我就要自私自利地只图快乐了！”
　　“好了宁屿，别再说了。”何洛远拽了拽纪宁屿的胳膊。
　　纪宁屿母亲也拦住想要再次开口父亲：“好了好了，别说了，等会儿又要吵起来了。”
　　她转头对何洛远说道：“不好意思啊，小远，让你见笑了。”
　　何洛远摇头：“不会，阿姨，没事的。”
　　纪宁屿母亲面露难色地继续说道：“其实……阿姨今天请你来，除了想要见见你，也是有件事想要请你帮个忙。我知道你和宁屿关系好，你说话他会听。你能不能帮我们劝劝他，工作的事不是儿戏，他现在为了个不知道什么人，一意孤行跑去上海，他这个决定做得太仓促了，我们真的怕他就这样把前途给断送了。”
　　何洛远刚要说什么，又被纪宁屿给打断了：“妈，你不要再为难小远了，我是不可能会改变心意的。我承认我当初辞职去上海是有些冲动，但并不代表这个决定是错的。恰恰相反，我在这个过程中慢慢找到了自己真正想要的生活。将来不管我能不能和我喜欢的人在一起，我都不会后悔今天的选择。我反而要感谢他，给我勇气迈出了这一步。”
　　纪宁屿的父母露出了恨铁不成钢的表情，不停地叹着气，每一声都像是对儿子顽固不化的控诉。
　　何洛远看着他们的神情，便知道像今天这样的对话，他们已经不知进行过多少次，并且每次都是各执一词不欢而散。
　　他十分礼貌地对两位长辈说道：“叔叔、阿姨，是这样的，宁屿在上海这段时间，我跟他也时常有接触，我能明显地感觉到他整个人的状态在变好。他以前的工作确实是很稳定，但是稳定并不一定适合所有人，有些人能从稳定中找到安全感，但是有些人会对那种一眼能望到头的生活产生焦虑。宁屿之前做出的冲动决定，或许也是他在焦虑之中产生的应激反应。但是就像他自己所说的，决定做得可能不那么理智，但目前看结果还是不错的。我想他这次回来，你们应该也能感觉到他的精气神儿跟以前不一样了。我当然明白你们的担心都是为了他好，但是我觉得，你们也应该尝试着去接受他和你们是不一样的人，你们认为好的人生，或许放在他的身上并不适用。”
　　纪宁屿父母全都沉默不语，何洛远知道他们一时很难别过弯来，就客气地说道：“今天非常感谢你们的招待，时间不早了，我就先不打扰了。方便的话，让宁屿跟我出来，我和他好好聊聊，可以吗？”
　　纪宁屿母亲满脸歉意地说道：“小远，真是不好意思，你看这闹的，你饭都没吃好。”
　　何洛远摇摇头：“没有没有，我吃好了，叔叔阿姨做的饭真的很好吃。”他说着拉了拉纪宁屿的胳膊：“你跟我出来好吗？”
　　告别两位长辈，何洛远带着纪宁屿出了门。
　　何洛远下楼叫了辆车，纪宁屿全程一言不发地跟在他身后。
　　过年期间大部分商户营业时间缩短，何洛远干脆让司机开到了孔明的酒店，在下面空荡荡的咖啡厅随便找了个靠窗的座位。
　　窗外就是沿海公路，过年期间路灯和树木都被点缀上漂亮的彩灯。路对面是细腻的沙滩，和一望无际的大海。这个季节没什么渔船，只有漫无边际的漆黑上挂着一轮明月。
　　两杯低因咖啡被摆到桌上。何洛远平静地看着纪宁屿：“说吧，把你心里的苦都发泄出来。我知道，你对他们有很多怨言，我也知道，你不像你表面上那么快乐。”
　　纪宁屿只是摇了摇头：“对不起，我没想到他们请你来家里是为了让你来劝我回研究所。早知道这样，我就不请你来了。”
　　何洛远笑笑：“没事儿，这不挺好的么，趁着这个机会，我也能帮你劝劝他们。不过，我也想对你说，宁屿，其实我挺嫉妒你的，因为你的父母爱你比我的父母爱我要多。你的父母也许比较墨守成规，但他们也只是在他们的认知范围内，努力想要护你周全。他们对你未来的担心，就像你对一成不变日子的焦虑一样，让他们不知所措。”
　　纪宁屿摇头：“我不觉得他们是担心，他们只是希望我按照他们的想法行事。”
　　何洛远想了想：“或许也有点儿吧，不过如果他们真的是什么都要按照他们想法来的人，那我觉得他们第一件反对的事应该是你喜欢男人，而不是你换工作。可他们却平静地接受了你是gay，尽管他们心里并不愿意。所以我想，他们应该还是很爱你的，只不过，他们也没被教过该如何去正确爱一个人，就只能把他们认为是对的，一股脑儿地往你身上套。”
　　纪宁屿说：“其实我也不是质疑他们对我的爱，只是他们的这份爱也给我带来了很多伤害。”
　　何洛远说：“嗯，我明白。其实我长大之后再去回想你过去做的很多事，才发现你一直都活得挺压抑的。我刚才对你说的那些，不是要否定你受过的伤害，我只是想让你通过理解他们的心，去放下对那些伤害的执念。只有这样，你才能真正让自己快乐起来。经过今天的事，你的父母也许会改变想法，也许不会。但我很希望你再也不用和他们争执，因为当你真正感到快乐的时候，你就不会再执着于去说服任何人，你只需要按照你喜欢的方式自由地走下去。”
　　纪宁屿沉默地看了何洛远许久，眼中的烦忧逐渐退散，化作一潭柔情。
　　这就是他最需要的救赎感，当他置身于情绪的狂风暴雨中时，有个人能够像海上的灯塔一样，给他光亮，给他方向，让他心有所依。
　　“小远，我该怎么做，才能不喜欢你？”
　　他在何洛远惊讶的目光中苦笑了下：“这段时间越和你接触，我就越喜欢你，我对现在的你的喜欢，已经完全超越了过去对你的感情。这么说也许有点儿严重，但是，我觉得你拯救了我。小远，我在你这里，还有机会吗？”
　　何洛远的眼神突然慌张起来。那是一种不知该怎么做才能把伤害降到最低的慌张。
　　纪宁屿凝望着他，轻轻叹了口气：“是因为蒋烆对吗？”
　　何洛远点了点头。
　　“你可不可以告诉我，我和他同样都是你的过去，为什么你可以重新爱上他，却无法再次喜欢上我？”
　　何洛远看着他答道：“因为我并不是重新爱上他。当年我只是接受了他跟我分手的结果，但那不代表他不在我心里了。这些年我始终都没有忘记他的好，当我再次遇到他，看到他身上那些让我动容的东西都还在的时候，我对他所有的感情就都复活了。”
　　“那你曾经对我的感情呢？是我曾经让你喜欢的东西都不在了吗？”纪宁屿问。
　　“不，不是。你依然很好，很优秀，过去你吸引我的东西都还在，我依旧很欣赏你。你和蒋烆在本质上都没有变，变的那个人是我。我其实到最近才想明白，一直以来我对你的感情都更趋近于一种单纯的欣赏，而不是掺杂各种私欲的爱情。所以就算是我这次回来没有遇到蒋烆，我想我最终也不会和你走在一起，因为现在的我，不会再混淆这两种感情了。”
　　纪宁屿点点头：“我明白了，能被你欣赏，我已经很开心了。那…还能继续做朋友吗？”
　　“当然，如果你不介意的话，我当然想要你这么优秀的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