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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3、23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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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洛远天刚亮就醒了,身旁是仍在熟睡的纪宁屿。他在昏暗的光线中盯着纪宁屿看了一阵,总觉那张面容透着点陌生。
何洛远轻轻挪开抱着自己的手,起身帮纪宁屿盖好被子,然后轻手轻脚离开了房间。
民宿位于半山腰上,清晨山中雾气缭绕,仿若仙境。
何洛远踏着小径出了民宿小院,沿着斜坡向上漫步。古朴的民房到处是岁月的痕迹,连墙上的青苔都写满故事。一场场不为人知的悲欢离合,是一个又一个人生。
天际的光线越来越亮,周身的雾气越来越淡。何洛远在快到山顶处停下来,转身看日出冲破云海。
在刚刚过去的那个黑夜,他睡在曾暗恋的人身边,蒋烆在公司度过了又一晚,许霖抱着心爱的吴帆,孔明不知和哪个约炮对象在一起,而姜义燃守着与周易的回忆流泪到天明。有人游戏人间,有人忠贞不渝,有人进退维谷,有人披荆斩棘。伴随着新的一天到来,所有的踌躇、抉择、坚守、放弃都将继续上演。
时间从来都不会治愈一切,只会埋葬一切,现在埋不掉的,迟早都会。
阳光照在石阶上,露水闪着光辉。何洛远小心翼翼踩着年代久远的阶梯往山下走。
路过村民的家时,院子里传来声声狗叫,伴随着公鸡的啼鸣。
回到民宿时,公共厨房的烟囱里已冒出袅袅炊烟,中西式不同早餐的香气混合在一起。
何洛远径直来到厨房,想看看能带点什么回房间吃。
货架上摆放着各种扫码自取的餐食,何洛远悠闲地浏览挑选着。
“想吃点儿什么?我请。”一个粗粝的声音从旁响起。
何洛远转过头,一个身形粗壮,面泛油光的男人正笑眯眯地看着他。男人凑得有点近,何洛远清晰地闻到了他身上汗液和油脂混合的气味。
“啊,不用,我自己来,谢谢。”何洛远礼貌点头,不动声色与他拉开距离。
可男人立刻又贴了上来,比之前的距离更近,何洛远甚至能感觉到他粗重的呼吸。
“别跟我这么客气嘛,都是出来玩儿的,大家交个朋友。”男人故意整了整腰带,让显眼的奢侈品牌标志从肚腩下露出来,脸上的笑容从笑眯眯变成了色眯眯。
何洛远依旧保持着礼貌:“还是不麻烦了,我得先回房间了,我朋友应该醒了。”
男人很不识趣地拦住何洛远的去路,自以为魅力无穷地整了整头发。“我知道你和你那朋友是什么关系,我就住在你们斜上方那间,从我那窗户正好能看见你院儿里的池子,我昨天看见你俩在那亲嘴来着。”
民宿的房间错落分布于山坡,即便有院墙的遮挡,也避免不了被窥探。但何洛远并不觉得有什么可心虚的,于是反问道:“所以呢?”
“我没别的意思,我也是带人出来玩的,大家都一样,我就想着咱们可以互相认识一下,加个微信什么的。”男人说着顺手指了一下正在公共灶台前煮米线的年轻男子。男子穿着昂贵而俗气,眉宇间透着冷漠与厌倦,对这边的搭讪毫不感兴趣。
何洛远无意猜测两人的关系,只想尽快摆脱男人,于是客气地说道:“不好意思,我不太方便跟您加微信,我先走了。”
“哎,别走啊。”男人伸手阻拦,特意露出了价值不菲的名牌手镯。
何洛远有点想笑,男人表现得过于浮夸了,让他感觉像在看俗套的喜剧电影。
可有人并不觉得好笑,纪宁屿不知何时出现在厨房门口,面色阴鸷地对男人高声说道:“他都说了不方便,你听不懂吗?!”
三个人齐刷刷朝他看过去,连煮米线的都停下了手里的动作。
纪宁屿三步两步走上来挡在何洛远身前,对男人威胁道:“你再拦一下他试试看?”
男人马上换上了一副客气的面孔,好声好气地说道:“别别别,咱们是出来玩儿的,都和和气气的,有事儿好商量。我这不是想着,咱都是一样的爱好,那可以互相沟通一下,换换口味儿不是?那个,小于,跟我一起来的,你要不要认识一下?小于,你过来。”他招呼着煮米线的男子。
小于放下筷子,走过来的同时目光上下打量着纪宁屿,冷漠的脸上露出满意的笑容:“你好,怎么称呼?”
纪宁屿莫名其妙地看着那两个人,心想这怕不是遇见了什么诈骗团伙?
“抱歉,不想认识。小远,我们走。”纪宁屿拉上何洛远就往外走。
“哎那要不你开个价呗!”男人在他们身后坚持着试探。昨天纪宁屿跟何洛远刚来的时候他就已经远远地瞧见了,两人之间那种客气劲儿一看就不是感情深厚的真情侣,等到晚上纪宁屿在汤泉里吻何洛远时,何洛远那顺从但不热情的反应就更加让他确定了这俩人的关系跟他和小于差不多。而最关键的是,何洛远长得太符合他的口味,让他实在舍不得就这么眼睁睁地看着人走掉。
纪宁屿停住脚步,恶狠狠地看向男人:“你说什么?”
何洛远扯了扯他:“别跟他废话了,咱走吧。”
可男人却很没眼力见儿地还在找死:“我说你开个价,我本来想说咱们换着玩儿玩儿,既然你没看上小于,那你就开个价儿,咱都好商量。”男人觉得自己稳操胜券,因为纪宁屿的打扮一看就没他有钱。
纪宁屿这才反应过来男人刚才说的“换换口味”是什么意思,一瞬间怒不可遏。
他松开何洛远,快步来到男人面前,二话不说一拳就抡了上去。
“哎!!”何洛远和小于同时上去阻拦。
男人捂着眼睛大吼:“你他妈怎么打人啊!不玩儿就不玩儿,动什么手啊?!”
“我他妈让你玩儿!”纪宁屿又一拳招呼上去。
这一拳比上一拳更重,男人粗笨的身体直接向后倒去。幸亏他背对的是货架而不是灶台,要不然那锅沸腾的米线就变成了凶器。
一片混乱当中,小于当机立断掏出手机报了警。
……
小镇派出所,平时面对各村鸡飞狗跳家长里短的民警今天又涨了新见识,处理了一起四个基佬因意见不合打架的警情。年轻民警压制着抽动的嘴角,强装镇定地进行着协调。
何洛远拽着纪宁屿不停道歉,生怕男人不依不饶,给纪宁屿这个‘别人家的孩子’留下案底。经过民警的一番劝说,男人最终同意和解,由对方赔偿损失。何洛远恐生变故赶紧掏钱了事。
好好的一个上午,就在这出闹剧当中被浪费了。
何洛远走出派出所时,脸色相当不好看。
纪宁屿跟在他身后,小声说道:“对不起,我待会儿把钱给你。”
何洛远停住脚步,转过身看着他:“这是钱的事儿吗?宁屿,你能不能告诉我,你到底在想什么?你知不知道我刚才有多担心,万一那人咬死你不肯放,你可能会受到行政处罚?”
“我不在乎,我就是不能容忍他把你当成那种人。”
何洛远叹气:“他心脏看人也脏,他说什么你不理他不就完了吗?我知道你是为了我好,不想我受委屈,但是因为这种人把你自己搭进去,你觉得值得吗?”
“为了你就值得。”纪宁屿执拗地看着他。
何洛远气到扶额,他实在是想不明白纪宁屿今天是哪根筋搭错了。“我没有让你为我打人啊……”
纪宁屿认真看着他:“小远,我只是想保护你,我想让你知道,有我在,你不用忍气吞声。”
“不忍气吞声是吧?好啊,我在公司天天有人气我,要不我现在把他们都叫出来,你挨个儿把他们打一顿?宁屿,你三十二了,活到现在也应该什么社会垃圾都见过了吧?该知道什么时候去无视哪些人啊。咱们退一步讲,就算你咽不下这口气,你口头威胁他一下不就行了,那人一看就是个欺软怕硬的怂货,你为什么非要动手?你以前从来都不跟人打架的啊!”
纪宁屿被数落得气也上来了:“那是因为我以前怂,才不敢跟人打架!我现在不想再那样了,我不想当一个连自己男朋友被人侮辱都不敢站出来的窝囊废!”
何洛远惊讶地看着他:“我一直以为你是我们所有人当中最成熟的,他们那几个人到处打架惹事儿的时候,你不仅从来不跟着动手,还能及时阻止事态扩大。我一直都特别佩服你这一点,结果你现在告诉我你是因为怂?”
纪宁屿自嘲地笑笑:“你觉得成熟真的是对一个青春期的男孩子很好的形容词吗?我记得我曾经对你说过,我父母对我的教育非常严苛,一度把我塑造成了极度守规矩、做事一板一眼的孩子。跟夏渝他们做朋友,是我对父母的一种反抗。他们越是反对,我就越是要和那些他们口中的‘坏孩子’一起玩儿。可我的反抗也仅限于此,他们已经把守规矩这件事刻进了我的骨子里,我不敢跟着朋友们一起打架,因为我害怕破坏校规,害怕受到处分。我都觉得自己特别卑鄙,只敢动嘴皮子出那些馊主意,然后看着朋友们去动手,我躲在后面什么都不做,好像把他们当成没有头脑的傻瓜一样。但我真不是,我只是害怕,本能地不敢越界。”
何洛远摇摇头:“可我不觉得你不敢越界有什么问题。界限的制定本来就是用来约束人,以防止大家互相伤害的。我也不觉得打过架就能代表青春,我从小到大也没打过架,我没觉得有什么缺失。你可以去问问夏渝他们,是不是觉得当年到处打架斗殴现在回想起来特别荒唐可笑?”
纪宁屿叹了口气:“可我始终无法原谅自己当年没有为了你站出来。”
何洛远不解:“当年?什么事儿?”
“高二那年,你我还有蒋烆在学校附近吃午饭,遇到了旁边技专的小混混。他们中有人端餐盘的时候不小心洒到了你身上,那人不但不道歉,还嚣张地骂你。你气不过,骂了回去,结果那几个垃圾就要动手打人。当时是蒋烆站出来,跟他们打了一架,而我……一直到最后也没敢真的动手……”纪宁屿懊悔地摇了摇头,“我每次回想起这件事,都会骂自己懦夫。当时我爸妈正在给我办转去市里高中的手续,我害怕打架会被处分,影响到转学……”
何洛远说:“可是你做的选择是对的啊,难不成你要为了帮我解一时之气,影响到自己的前程吗?”
纪宁屿固执地说道:“我宁可当时打了那一架,没转成学!那天蒋烆一对三,受了伤,从那之后你对他的态度就不一样了……如果那天我也为你出了手,如果我没能转学,你可能就不会和他在一起了……”
何洛远目瞪口呆地望着神情沮丧的纪宁屿,他忽然明白,纪宁屿被牢牢地困在了过去。
不顾唐突追问他的第一次,不管后果冲动之中跟人打架,全都是因为他无法与过去的选择和解。
何洛远耐心地劝解道:“宁屿,你把因果关系全都搞错了。首先我要说明,你以前不跟人打架不代表你怂,你现在敢为了我打架也不值得歌颂。我过去没有因为你不为我出手打架而低看你,我现在也不会因为你为我打架而高看你。蒋烆为我打架之后我对他态度不一样,仅仅是因为他帮过我,我不好意再对他不耐烦,但我并没有因此就喜欢上他,我和他在一起也是在那之后很久的事。其次,你钻入了一个很荒谬的牛角尖。我们假设你当年为我打了那一架,以你当时的成绩,市里的学校也不会因此就不接收你。就算是你没有转成学,可你凭什么就认为我不会和蒋烆在一起?蒋烆说他对我是一见钟情,既然你当时也喜欢我,那你应该看得出来他对我的意思,可是他跟在我们身边那么长时间,你什么都没做。那你为什么就肯定,如果你没有转学,就不会眼睁睁看着他把我追走?”
纪宁屿红着眼眶,无限痛苦地挣扎在那些可能当中。“你当时是喜欢我的对吗?如果我没有走,蒋烆就不会把你给抢走。”
“宁屿,我可以坦白告诉你,当初蒋烆对我表白的时候,我心里确实还在喜欢你。甚至我刚开始和他交往的那段时间,我都还没有彻底忘了你。如果说这件事里有谁最无辜的话,那那个人就是蒋烆。他从来都没有把我给抢走,因为他从来都不知道我喜欢你,也不知道有你这么个对手。他只是用他的方式一点点走进了我心里,这和你当时有没有转学,都没有关系。蒋烆没有错,你也没有错,如果非要给这事找个责任人的话,那假装暗恋女同学,给了你错误信号的我才是这一切的罪魁祸首。”
纪宁屿低垂着眼眸,自责地摇着头。“可蒋烆就没有轻信你的伪装。”
“我不知道他为什么没有信,我从没问过他这件事。也许是因为他比我们大,看人的经验丰富一些,又或者他只是单纯的莽撞、不信邪。可这些都不重要。你和我之间的问题,是我们当时所接受的教育,以及你和我全都不长嘴的性格造成的,哪怕时光倒流重来一次,我想我们还是不敢开口,我们最终还是一样的结局。”
何洛远的话像是给纪宁屿的一切假设都宣判了死刑,也给所有的后悔一个出路。何洛远占据了他的整个少年时代,是他最深刻的爱恋,和最无法忘怀的爱而不得。这些年他的感情路始终平淡无奇,没有义无反顾,没有刻骨铭心,甚至连分手都没有多少心痛。当他以为自己早已失去爱的能力时,何洛远却回来了,告诉他,他也曾喜欢他。他的人生就像是一个错了位的笑话。他一头扎进那些“假设”里,一边疯狂地自我宣判,一边又想要全力弥补,执拗得就像个只想要事情如他所愿的孩童。
何洛远深深地叹了口气,捏了捏纪宁屿的肩膀:“宁屿,我再对你说一次,别去想那些‘如果’了,那些后悔对现在的我们已经没有任何意义。我明白这很难,我承认我也幻想过那些‘如果’。可我们必须得面对现实,你必须要接受,十六岁的何洛远已经消失了,不管你做什么都回不来了。我不强求你一下子做到全都不去想,但至少别让它影响到你现在的生活。你仔细回想一下,这段时间你有多少行为是因为不甘心。像今天这样因为放不下过去的心结而冲动打人的事,我真的不希望再发生了。
“咱们这趟旅游就先到这儿吧。你回去好好冷静一下,我也要认真想一想,我们现在这种状态到底还适不适合再继续交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