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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第九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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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往事不堪回首
秋季里难得的晴夜,一轮明月远远地挂在天边,月光清凉如水洒下一片银色,远处隐约传来蟋蟀的叫声,稀疏地伴着啾啾虫鸣甚是好听。
廊下一株桂花正兀自盛开着,阵阵微风拂过幽幽飘来一缕暗香。
郎峂沿着鹅卵石铺成的小路走到尽头,转过杜鹃围成的花障,一抬头就远远地望见可歆站在花廊深处望着天上的月亮,不知在想着什么。
他的心不免漏跳了一拍,只见她一身玉色锦缎旗袍,一条沉沉的辫子斜斜垂在胸前,璀璨的繁星洒下点点星芒,照在她的身上,辉映出淡淡柔和的光,似一株静谷幽兰般静静地伫立在那里,在银色的月光中美得似月中仙子一般令人心怡。
月色撩人,庭中深紫火红的杜鹃花,开得别样幽寂。
花廊架下的紫藤正开得如瀑如雾,一串串、一簇簇似娇羞般低垂着头,一阵清风拂过,花枝摇曳间紫色的花瓣随风飞舞,在空中盘旋缭绕,似紫色的雪花般纷纷飞扬,若有似无的淡淡香气浮动在微风中将人迷醉。
她似乎是感觉到他的目光,轻身回眸却正对上他专注的眼。她遥遥对他嫣然一笑,那笑容若薰风般吹暖了秋夜的寒露。
他远远站在那里,如劲松玉树一般临风而立。可歆看着他踏着月色慢慢走向她,如水的月光洒在他的身上,似真似幻仿若在梦中。
那轻缓的脚步如同踩在她的心上,好似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咚——、咚——、咚——,地一声近似一声,与他的脚步同律,就这样一步一步走进了她的心里。
他站在她的面前,剑眉墨墨、星目朗朗。她站在他的身边,亭亭玉立、袅袅依人。两个人都久久没有说话,似乎都在用心地感受这迷人的月色。
他侧过头垂眸望着站在身旁的她,浓密的睫毛依然遮不住他眼底的波光。“这里,还习惯吗?”
“嗯。”她轻声回答,低下头望着垂在身旁的紫色藤萝,下意识地躲开他专注的目光,可那双闪着幽幽碎光的眼依然印上了她的心头。
“这里虽是重镇,但毕竟不比繁华的上海,衣食住行诸多不同。你一个女孩家,离家千里,想必一定有些不适应的。”他的声音低沉而浑厚,语声慢慢却令人说不出的心安。“如果有什么需要,竟管和我说,不要委屈了自己。”
他的话虽简单却说的诚挚而恳切,暖暖的、沉沉的伴着淡淡的花香缓缓的滑过她的心房,留下一缕芳香。
“嗯。”她依然低着头,虽看不见她眼中的驿动,但那一声轻颤的回答却泄露了她的心事。微风顽皮地一下一下拂动着他的衣摆,却像是拂在她的心上。
他不知她心中涟漪,只以为她简短的回答是不想多谈。
他自幼在军中摸爬滚打,身边历来都是铁骨铮铮的男儿,想他在万人军中也能面不改色的侃侃而谈、挥斥方遒,如今对着一个似水柔弱的女子却不知该说些什么。
宁谧的月光洒下一片银辉,微风中荡漾着淡淡若有似无的花香,缭绕着弥散着。
“我整日带兵打仗,忽略了峰儿的教育,这孩子被福伯他们惯坏了,怕是教起来会比较费心。”
“怕我不能胜任,管不了他?”可歆仰着头微笑地看着他,一双灵动的眼中有流光轻漾。
“哪里。”他望着她,疏朗地笑,“怕他欺负你倒是真的。”
“不会,毅峰他不会欺负我的。”她自信满满,娇俏的模样令郎峂心中不觉一动。
她突然想起阿胜说过他不常回来,那是不是说自己不能经常看见他?“嗯,毅峰……”她欲言又止,轻咬着自己的下嘴唇踌躇着望着他。
“什么?”他望着她,眼中盛满笑意。
“毅峰那么小,身边却没有一个亲人。你可不可以多回来陪陪他?”她的声音越来越小,淡淡的绯红爬上了她的脸庞,在月光中显得更加楚楚动人。
他心中一窒,并没有注意她娇羞的模样,只是她的那句“身边却没有一个亲人”一直在他耳边回响。
“是啊……”他低叹着轻喃,抬起头望着天上的月亮,幽幽地说:“亲人,……,我们在战争中失去了太多的亲人了。”
他眼里那淡淡的哀伤让她心中一痛,仿佛有人狠狠地揪住了她的心头。
“想家吗?”他想起她一个人身在他乡,千里迢迢远离故土,必然是想家的。
家?何处才是家?哪里还有家?
笑容凝结在唇角,眼中的光芒骤然变得暗淡。她默默低下头,垂下眼帘,无声地掩藏眼中的伤痛。
“怎么?”他觉察到她的异样,她的黯然神伤令他的心莫名抽紧,忍不住伸手抬起她的下颚,“怎么不开心了?”
她抬起眼只看到他一双深邃的眸子切切地看着她,清澈的眼中满满都是她的身影。她抽痛的心顿时轻缓了许多,好似有一汪清泉涓涓溪流般滋润了她那早已枯竭了的心田。只有在他面前才会感到如此地心安,才会感到那么地踏实。
可以对他说吧,那些永远也无法抹去的伤、那些一直压抑在心底的痛,那些噬心地记忆、沉重地苦难似牢笼般禁锢着她的心,如坐坐大山早已压得她透不过气来。
是不是对他说了就会得到释放,就可以平复她的心?“我……”她轻咬着嘴唇,深深吸了一口气,“我,早已没有家了。早已,无家可归。”她说得艰难,那几个字犹如哽在喉间如根根鱼骨刺在肉中,一根根牵出那支离破碎的痛。
“我的家本在金陵,那时候志远哥在东北上学,我贪玩儿求了父亲要去看他。临行前姆妈还叮咛我,要我早些回来。”她自顾说着,眼中盈盈有泪光闪动,脸上却依然淡淡地笑着,那凄凉地笑深深刺痛了他的心。“啊娘还说等着我快点回家,弟弟嘱咐我要记得给他买东北的冰陀螺,……,可是,没想到,我刚刚离开没几天,……,日本人,突然封了城,……”她依旧望着他,盈满泪水的眼却又像是没有看着他,只穿过他看着某个虚空的地方。
他突然间明白了她在说什么,那场残酷的浩劫,那人间炼狱般的屠杀,那惨烈的事实是所有中国人的痛!怎么能让如此年轻的她经历这些?怎么能把她推向那无底的深渊!
她虽心如刀绞,却仍仰着脸不让眼泪流下来,惊惧地睁大通红的眼,倔强地没有落下泪来,只是愣愣地望着远处的黑暗,仿佛那黑暗能把她吞噬一般的恐惧。
他不想再看她眼里那噬心的痛,忍不住伸出双手扶住她嬴弱颤抖的双肩,心疼地说道:“不要说了,不要再说了!”
可是她深陷在痛苦的回忆里不能自拔,依然自顾自地说着:“等我赶回去,什么都没有了,只留下一座空城,真的是……,以前我不知道什么是‘堆、尸、如、山’,什么是‘血、流、成、河’……”她咬着牙,字字如刀,刀刀刻骨,凌迟着她的心!她浑身抑制不住地颤抖,身体僵硬而冰冷,却依然喃喃地说着,“到处都是残垣断壁,遍地都是烧焦的尸体还有支离破碎的身体,……,我甚至都没有找到啊娘、爹爹还有姆妈的……”那两个字她实在是说不出口了。
泪,终于无声地滴落,轻盈地滑过她苍白的近乎透明的脸。
那晶莹的泪珠似炙热的岩浆般灼痛了他的心,他懂得失去至亲至爱的痛,也明白那是何等的让人痛不欲生。他也曾如她一般看着亲人残缺不全的尸骨横尸在自己眼前,那是锥心剜骨的痛、是刻骨铭心的恨!
他不能再让她去回忆那些,不能再让她经历那噬心的痛!他双手捧起她挂满泪痕的脸,急切地叫着她的名字,“可歆,可歆,不要再去想了好吗?可歆,看着我,不要再说了!”
“我弟弟只有八岁,他才只有八岁,他烧焦的身体是那么的小,小得我都不敢去认……”她迷离的泪眼中一片空洞,嘴里依然在低喃着,根本无法从那可怕的梦魇中逃离。
他捧着她的脸,心里只想着不能让她在想了,不能让她再说了!就那样猝不及防地一把将她揽入怀中,紧紧地抱着她,试图用自己的怀抱传递给她力量与勇气。
突然而至的紧拥令她有一时的愣怔,如此坚实的臂膀、如此温暖的怀抱让她那一直高筑的坚硬心墙瞬间崩塌。那久违的如亲人般的温暖、那曾经的坚毅的怀抱令她的心如千年的沼泽般松软塌陷,她那一直压抑在内心中的好似大山一般的伤和那无法排解的痛终于找到了得以宣泄的臂膀。
她,终于在他的怀里泣不成声,像是被遗弃的孩子终于找到了失散的亲人般,发泄那近乎绝望的伤恸。她哭得很狼狈,哭得连身体都在微微颤抖。
濡湿的泪打湿了他的衣衫,温热的泪揪痛了他的心。同是经历过生离与死别的人,同是背负国仇与家恨的人,同样的感受、相同的经历令他们在一瞬间就拉近彼此之间的距离。
他的心也为她放下了重重心防,只为那一句“无家可归”!他知道她所说的不是住的地方、不是可以生活的地方,而是“家”,是亲人,是血脉相连的至亲至爱没有了,再也见不到了,如他一样孤零零的活在这世上,看尽人间冷暖、尝尽悲欢离合!
他紧紧地抱着她,如哄着孩童般轻轻地拍着她的背。有些磨难只有自己才能够跨越,有些伤痛只有自己才能够抚平。无需任何语言、无需任何解释,只要一个拥抱就足够。
她渐渐止住了哭泣,但依然无力的靠在他的怀里不时地轻颤。直到此刻他才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他居然抱了她!柔软的娇躯、淡淡的馨香和从未有过的触感令他乱了心神。他的心中有仿佛一面鼓在敲,敲得他心如乱麻,自己刚刚都做了什么啊,他气自己竟然如此莽撞,从未有过的慌乱令他感到气恼。
“对不起……”他试图轻轻抽离,却被她一把紧紧抱住。
“别!”她把脸埋在他的怀中,“请别……”她的身体是那样的无力、那样的冰冷,唯有从他那里可以感到阵阵暖意,这如同冬日火焰般的温暖,令她不由自主的贪恋,贪恋得不想失去。
他叹息着将她重又搂在怀中,她的头靠在他的胸口,感受着他的温暖,聆听着他的心跳,那声音令她莫名地心安。
“博韬……”她低喃着叫他,他低低地应着。
“如果没有战争该多好。”她呓语着,像是对他说,也像是在对自己说。
他何尝不明白她的心,他何尝不懂得她的感触。是啊,如果没有战争该多好!她依然是那么天真的、未经世事的小姑娘。他也依然是那个意气风发的少年,他们的亲人都还在他们身边,国依然是国,家也依然是家,不用经历那些生离、不用感受那些死别,更没有那锥心刻骨的痛。
可是那铁蹄依然毫无预兆地踏上了我们的土地,列强的侵略、内战的爆发、连年的战乱、同室的操戈,战火硝烟中的家国早已是民不聊生,每个人心里都有抹不去的伤痛,每个人都在饱受着煎熬。
唯有互相慰籍、唯有互相鼓励才有继续活下去的勇气。他轻轻拍着她的背,温柔地安慰着她,“可歆,一切都会好的。相信我,不会有人再伤害你了。”
他说:“一切都会好的。”
他说:“不会有人再伤害你了。”
同样的话语又一次回响在耳边,一如当年。
当年他把她从那人间地狱里救出,也曾经说过同样的话。虽然他早已不记得她,虽然她早已不是当年的她,但再一次听到这温暖人心的声音,仍然令她潸然泪下。
是心酸、是感触,亦或是情动,个中滋味又有谁人知道呢?
他们就这样相拥着站在月下,月光依旧清冷如水,洒下一片银辉,似乎也想温暖他们那早已千疮百孔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