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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负行鬼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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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生仿佛一只巨大的毛毛虫,由生至死,由盛至衰。
世间人有百态,鬼亦有万种。
冷冷清清的街道上已经没有半个人影,风吹过树影,在地上拉出一道长长的倒影,乍一看以为是树影,然而却是一个佝偻着身子的苍白男子。
他的身后跟着一串和他一模一样的佝偻身形,只是年龄不同,排在最后的是个刚学会走路的蹒跚儿童。
他们面无表情,远远望去好像一只行动缓慢的毛毛虫。
为首男子空洞的双眼突然亮了一下,原来是面前飞过一只萤火虫,说来也怪,男子不知为何停下了脚步,所有目光全都集中在了萤火虫身上,萤火虫围着男子十几个年龄段的魂魄转了一圈,最后飞到了最前面。
男子的嘴角隐约上扬,跟着萤火虫,消失在了暗处。
男子还是小男孩的时候就死了妈妈,那时的爸爸还很爱妈妈,整日借酒消愁,对着照片嚎啕大哭。记忆中,妈妈不过是出门一趟,出门前的微笑,就好像在上一秒。
门半开着,小男孩跑到门口,想看看门外是不是有妈妈的影子。
很久很久之后,小男孩终于意识到了,妈妈再也不会回来了。
爸爸用妈妈的照片为他做了一个陶瓷小人,小人光洁的脸上洋溢着温暖的笑,小男孩抱着妈妈的小人,天真地问:妈妈什么时候回来?
妈妈不会回来了,妈妈只能永远活在回忆当中。
小男孩从爸爸的目光中看到了答案。
从那时起,妈妈的小人一直陪伴他长到了十八岁。
将记忆埋在心里,以时间立碑,之后终于有一天,墓碑崩塌碎化成沙,只在心间留下一抹浅浅痕迹,这便是遗忘。
但是谁都可以忘了妈妈,唯有他不可以。
他有了新的妈妈,新的家,新的妹妹,原本宽敞的房间不知何时变得拥挤,原本相依为命的两个人,不知从何时只剩下了他一个。
“哇,哥哥的娃娃好漂亮。”
顽皮的妹妹在他的屋子里玩耍,他却无能为力,直到她发现了他的娃娃。
“这个不能给你。”
他劈手夺走了娃娃。
妹妹“哇”的哭了,小跑离开他的屋子。
如果那时他把娃娃放进书包,或者悄悄藏好不被发现,也许就不会失去他的娃娃。
对妹妹而言,这是个漂亮的娃娃,对他而言,这是妈妈。
他把娃娃重新放回抽屉里,背着书包去上学,短短半日,等到他回来时,抽屉里只剩一堆娃娃的碎片,妹妹在门口朝他做了个鬼脸,开心地跑了。
“谁打了我的娃娃!”
那是他第一次怒极大吼,一把揪住往外跑的妹妹,“是不是你!谁让你动我的娃娃!”
“你干什么?”新的妈妈一个箭步将他推开,吓傻了的妹妹看了眼自己的妈妈,哇的一声哭了。
“你干什么这么凶?不就一个破娃娃,你想干嘛?难道你要打你妹妹吗?”年轻的妈妈凶神恶煞。
他愣了一下,忽然泪如雨下。
“妈妈,我不是故意的……”妹妹小声抽泣。
年轻的妈妈溺爱地摸了摸她的头,安慰道:“没关系,一个破烂娃娃,有什么了不起。”
他听见自己的心咔嗒一声,有什么东西从里面流了出来,疼得窒息。
深夜,屋外的灯亮了,隐约听到了爸爸和年轻妈妈的谈话声。
他开着台灯,一点点将碎片黏在一起,每一下,都像一把刀,插入他的心口。
眼泪像断线的珠子,他的手跟着眼前的娃娃一起颤抖,灯光下,飞出一只萤火虫,在他头顶不停地转圈。
——妈妈,今晚在梦里,你能回来看看我吗?
他抽泣着对娃娃说。
萤火虫亮了一下,安静地落在他的发梢。
明明近在眼前,却无法相见,不言不语,不弃不离。
温暖得令人心碎。
负行鬼是上天对自杀者的惩罚,如此死去的人,天灵溃散,背负自己的一生游走在这个世界,直到找回自己的心,否则将化作尘埃。
可是,身为负行鬼,那颗千疮百孔的心,早已不值得他留恋。
他死了。
在一个很普通的夜里,爬到了楼顶。
家中是幸福一家三口,甚至没有人察觉他的离开。
也许在妈妈离开的时候,就应该带着他。他望着天上的星星,这样想,等他死了,会不会见到妈妈,他会告诉她,他一直很想她,很想很想。
萤火虫从他眼前飞过。
他低头看着小如蚂蚁的来往车辆,这么高的地方,跳下去应该不会很疼吧!但是一定会死得很难看,不要吓坏路人才好。
他无声的笑了笑,萤火虫在他的眼前焦急的飞来飞去,他却什么也看不见。
——妈妈,我来找你了,你会不会高兴?
话音刚落,他闭着眼,纵身一跃。
就在此时,萤火虫嗖的跟着他的身影蹿了下去,明亮的光顷刻间化出一抹虚影,徒劳的接住下落的男子。
嘭!
一声闷响,血肉模糊。
虚影女子惊恐地张大嘴巴,虚化的五官几近崩溃。
鬼是不会哭的,因为他们生前就把眼泪流干了。
她早就应该离开这个世界,但是她不放心,她还有一个可爱的孩子,她拼命地留在这里,只是为了看着这个孩子长大成人,娶妻生子,幸福快乐的生活下去。
等到那个时候,她会心满意足地离开。
等到那个时候……
虚影拼命想抱起地上血肉模糊的身体,可是无论她怎么努力,她连让这个孩子再看她一眼也做不到。
——醒过来,快醒过来。
负行鬼空洞的眼睛跟随着萤火虫的光。
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这么做?脑海中一片空白,只是觉得那个光很温暖,他想永远追随下去。
寂静的夜里,负行鬼步伐缓慢,萤火虫也飞飞停停。
公园里的游乐场早就关门了,昏暗的灯光下,是一座小小的滑梯。
“妈妈!”小男孩坐在滑梯上,声音清脆。
滑梯下的女子张开手臂,笑着蹲在滑梯下面,“下来吧,宝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