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满》随手一握风

6、卫生院奇谈

　　之后我又送谢云生去了村里的卫生院，那个啤酒瓶是真的要了他半条命，一路上他的血一直淌啊淌，滴滴答答地顺着我的手臂流到地上，我又急又怕地带着他跌跌撞撞往卫生院赶，一路上大喊大叫着有没有人帮帮我们，最后还是站在路中间，提着个带血的刀扛着个不省人事的谢云生才拦下了过路的一辆三轮板车，还把拉车的大哥吓得不轻，马不停蹄地带着我们到了卫生院。拉车的大哥把我们送到卫生院后就逃也似的走了，医生护士一开始看到我提着刀的架势都差点没敢上前，我差点给他们跪下了才反应过来赶紧救人，把他扶进了医疗室内。

　　我绷着的一口气终于是松下了，疲惫感一下席卷了全身，整个人就这么瘫在了外边的椅子上喘着气。不锈钢质感的椅子冷冰冰的，但我身上他的血还热着，我望着自己肩膀上手上的血止不住地发抖，还是后来一个医生看着我的样子实在是吓人才带着我卫生间清理的，即使手上的血都被冲干净了我都还能回忆起那温热的腥味，忍不住地一阵后怕。

　　就这么件事折腾了不知道多久。我等得都快要睡着了，才看见他从医疗室里出来，头上缠了好几圈绷带，人看着倒是还挺清醒的，一如既往地拉着个脸，就是气色差了点，显得没平时那么锐利了。我打了个哈欠，上去搂着他准备拉着他回家，却发现他背后的头发薄了一层，应该是被剃了好缠上绷带。

　　“怎么不全给剃了？这样不会把伤口闷着吗？”

　　却没想到他看着别别扭扭的，躲闪着我的注视开口道：“我不想剃。丑。反正又不是好不了……”

　　“……噗。”

　　我真不是故意憋不住笑的。医生说他是死不配合剃光头坚持只剃那一小片，不然的话就不配合治疗，医生劝他之后要是感染了还得更受罪也没什么用，他们拿谢云生没办法，只能照着他无理的要求先缝着，慢慢观察伤口的恢复情况。医生觉得头疼，但我只觉得挺好笑，还有点想把他头发掀开看看秃了哪一块，幸好忍住了。

　　“没想到你还这么在乎形象呢？”

　　“人哪有不在乎形象的。”

　　“说到形象，你还是回去好好想想怎么和谢老师解释吧。”我望向卫生院里挂的时钟，已经是将近九点，快要下晚自习的时间了。“顶着这么大个卤蛋脑袋回去不被质问才怪呢。”

　　“我爹知道我是个什么德性的。”谢云生一脸满不在乎的样子，就像刚才单枪匹马去见混混导致脑袋上开了一大道疤的人不是他一样。“话说，你带钱了吗？咱们缴费之后就回学校去吧。”

　　“你都这个样子了还要回学校啊？”

　　“今天的作业还没写完，回去拿一下书包。”

　　我对他竖了个大拇指：“哥，你真是这个，也太爱学习了。我小时候巴不得多生病头疼脑热一场，好借此不去上学，你脑袋上都开了这么大一个口子还惦记着作业呢，身残志坚啊。”

　　“所以呢？你带钱了？”

　　“没带。”

　　沉默在我们两人中间蔓延。他看着我，我看着他，他无语凝噎，我理所应当。也不知道这样干瞪眼瞪了多久，谢云生翻着白眼撇开了视线，又气又无奈地问我：“……那现在怎么办？总不能欠了钱跑吧？”

　　“你在这等着，我去你家把谢老师喊过来。”

　　他不赞同地皱起了眉：“这么点事把我爹喊来卫生院干什么……”

　　“谢云生，你搞清楚，要不是今晚我来了你指不定现在还躺在哪呢，你管这叫这么点事？”我简直想把他脑袋掰开来看看里边都装了些什么。“你看看你头上缠了几圈绷带缝了几针，还想着回家了和谢老师装无事发生呢？你忍心我都不忍心。而且那纸条上应该也是拿谢老师来威胁你的吧？他总得有知道的权利吧？”

　　他低下了头，少见地没有再和我争论。我叹了口气，拍了拍他的肩跟他说道：“没事，你家离卫生院也不远，我和谢老师马上就过来。”

　　“你现在不怕走夜路了？”

　　“……那都是多少年前的事儿了还记着呢。”

　　“才过去不到两个月。”

　　“但你不也说了吗，习惯了就不会再害怕了。”我的确没骗他，再怎么说都已经住了两个月了，我又需要下了晚自习走路回家，一开始还老是自己吓自己，现在倒是觉得晚上一个人安静走在乡间小路上还蛮自在的。 “你还要赔我一件衣服呢，这个衣服上边都是你的血了，多不吉利。”

　　他叹了口气，坐在了我原先等着他的位置上，此刻终于卸下了他那一身的尖刺，把脑袋靠在墙上就这么看着我。他的眼神又轻又温柔，像是夜晚乡间的风。

　　“去吧。我就在这里等着你。”

　　“……你你你，你别用这种眼神看我，看得我心里有点毛毛的。”

　　他的脸便又垮了下来：“对你好点你又不乐意。”

　　我摸了摸自己鸡皮疙瘩渐渐消退的手臂，想着自己好像是有点贱，人家对我态度好点反而还不习惯。嬉皮笑脸地又斗了两句嘴，我便开始朝着谢老师家的方向小跑着赶过去。

　　我大概用了十多分钟跑到了熟悉的门口，砰砰砰地敲开了谢老师家的门。谢老师在客厅里的脚步声匆匆忙忙的，很快地打开了门，见到我后神色失望了一瞬，大概是因为一直在等谢云生，估计早就收到谢云生不在的消息了，可是又不知道上哪找去，只能待在家里焦急地等着。“小成？你怎么来了？你知道我家云生去哪了吗？”

　　“谢云生现在在卫生院。”谢老师的表情因为我的这句话一下子空白凝固，显然是被吓到了，我赶忙跟他补上解释。“问题没有特别特别严重已经差不多处理好了，只是…我们两个都没带钱，所以才派我赶紧过来，起码找到大人把钱交了我们再回去…”

　　谢老师听到我完整的话后松了口气，但眉宇间还是有着化不开的无奈和忧愁：“哎…你们两个，可真是，待会到了卫生院把事情给我说清楚，别这么不明不白的惹人担心…”

　　但谢云生的状况确实很难不令人担心。虽然我为了安抚谢老师说没有很严重，但是谢云生那一脑袋的绷带看着确实吓人，谢老师赶到卫生院时我感觉他就差把谢云生拉到抢救室再检查一遍了，还是谢云生扯着他说自己没什么事才让他勉强冷静了一点。他心疼地看着谢云生身上的伤，以及刚才在黑暗中没能看清的我半个肩膀的血，闭上眼睛深深叹了一口气。

　　“所以，到底出了什么事？”他再次询问了我们，眼神和语气都变得更严肃起来。谢云生一直在给我使眼色，估摸着是让我不要说得那么严重，但我才懒得搭理他，无视后边谢云生简直要把我吃了的凶恶眼神把完整的实情原原本本地跟谢老师讲了一遍。毕竟那个纸条好像就是用谢老师来威胁谢云生的，谢老师也应该有知道的权利。我们又没做错什么，干嘛要遮遮掩掩的。

　　谢老师听完之后表情有些复杂，眼神里的情绪从愤怒再到无力再到颓靡剧烈波动着，想说些什么却又开不了口，我只觉得他心里拧着的一股气渐渐渐渐地从毛孔里一点一点蒸发了出来，一阵无力感袭击了站在此处的他，让他的背影都显得萎靡起来。最后他只是扶着额摇了摇头，脸上的表情僵硬得有些吓人，两只手都在控制不住地颤抖，显然地沉浸在巨大的劫后余生的心情中。

　　“算了……没事就好……没事就好……”

　　“谢谢……谢谢，真的，谢谢你小成……”

　　谢老师嘴里不断喃喃着“谢谢”一类的话，走过来握住了我的手，把我的手捏得紧紧的，力道大得甚至让我觉得有些疼，但是我也不忍出声提醒他。他毕竟是谢云生的父亲，似乎也是他在这里唯一的亲人，肯定要比我害怕得多吧。要是谢云生真的出事了，他又该怎么办呢。

　　“爸……”我还是第一次看到谢云生露出这样有点无措的表情，走上前来却不知道手该放在哪里，紧张得攥起拳头，显得像个做错事的小孩子。“对不起，我不该这么冲动，让你担心了。”

　　我感觉谢老师眼泪都快要掉下来了，呼吸深得可以看见肩膀的颤动，父子俩在卫生院内有些闪烁的灯光下静静注视着彼此，白色的墙壁和冷色的灯光都冷冰冰的，但是爱与情感都浓烈又炽热。最后还是谢老师轻轻地抱住了有些不知所措的谢云生。谢云生已经和谢老师差不多高了，但是在父亲怀里依旧显出了一股有些稚嫩的孩子气，长长的睫毛随着眨眼的频率轻轻颤动着，手一点一点地抚上了父亲的脊背，在劫后余生中紧紧相拥。

　　看着这温馨的父子相聚的场面，我心里虽然觉得慰藉，但也有些不是滋味。我的父亲现在又在哪里呢？大概正结束了一天的工作，正准备和我母亲休息吧，说不定早就忘了他们还在农村受苦的儿子，开始享受起自己的生活来了。心里这股怨气慢慢地升到了喉咙中间堵着，上不去下不来地剥夺了我好好呼吸的权利，我只觉得脸上的笑都要撑不住了，靠在墙上装作自己很闲的样子，也不知道在装给谁看。

　　“你看着很想加入进来的样子。”

　　谢云生一句话打断了我的胡思乱想。我还沉浸在自己忧愁的思绪中，没反应过来他说的是什么，有些不耐烦地回了一句：“谁……不是，加入什么，说什么东西——唔。”

　　谢云生一下子把靠在墙上的我扯了过来抱在了怀中。我还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和他贴得这么近过，胸膛对着胸膛，肩膀贴着肩膀，耳朵里只剩下了两个人心脏声咚咚共鸣着的声音，吵得我脑子都有点发麻。他身上还有一股酒精味、药味、血腥味和淡淡的野草味混杂在一起的味道，和他人一样刺激，我一下被他突然的动作给吓到，手忙脚乱地推开了他。

　　“你你你你你你你干嘛啊！”

　　“拥抱啊。你刚刚站在那活像是被抛弃了的小狗儿似的，一脸‘我也想要抱’的表情，爸你说是不是？”谢老师扶着下巴点了点头，还在一旁笑着让我坦率一点。这哪是坦率不坦率的事啊！

　　“那那那那那你这也太突然了！哪有这么，一声不吭，一言不发地就抱上来的……”

　　还没等我再继续别扭，谢老师就一手一个，果断地把我们两个都揽进了怀里。我们两个都在此时默契地安静了下来，一言不发的地沉浸在这个宽厚的怀抱中。

　　“今天晚上都辛苦你们了。你们都是好孩子，但是从今往后，记得先保护好自己，好吗？”

　　“……好。”谢云生的声音闷闷的，整个脑袋都埋在了谢老师肩膀里，依恋着父亲的怀抱。谢老师拍了拍谢云生的背，转过头来对我说：“小成，我们一会就先去把钱付了然后回家吧，云生你也在家里好好休息几天，先把伤养好再说。”

　　“呃…可能还不行…”

　　“怎么了小成，你有什么事吗？”

　　“……我刀还没还。”

　　我从谢老师的怀抱中退开，举起了刚刚放在椅子旁边的菜刀，虽然早就被我洗干净了已经没有了血迹，但是锋利的刀刃依旧相当具有威慑力，把不明状况的谢老师吓了一跳。

　　“……你啊。”

　　刀的事情就暂时交给谢老师处理了。他严肃地批评教育了我不能随便乱偷东西，更何况还是这样的危险物，然后便没收了我手上的刀，说是一会去学校的时候由自己还回去，这是也就算告一段落了。钱都交了之后我们三个就一起回了家，谢老师把谢云生塞进了家门，温柔又不容拒绝地对着谢云生说：“小满，你先回去休息吧，我送小成回去，顺便和他说两句话。”

　　“爸……”

　　“好了。听话。”谢老师语气和以往一样淡淡的，却透露出一股不容置疑的决绝，谢云生抿了抿嘴唇，最终还是点了点头：“早点回来，注意安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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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个……所以，谢老师，想和我说些什么呢？”

　　就算谢老师人再怎么好也毕竟是老师，和老师走一路总归是有些不自在的，更何况他一脸要说的话有很多的样子，更是让我觉得压力颇大。夜晚黑漆漆的，只有我和谢老师两人走路的脚步声在耳边回响，我实在忍受不了这样诡异的氛围，率先开了口。谢老师的脸在夜色的掩盖下依然流露出浓稠的忧虑，斟酌良久，慢慢对我讲述起来：

　　“小成，你知道吗，一开始听到那些混混拿我来威胁云生他就直愣愣地去了的时候，我还是很生气的。我一个四十来岁的成年人了，难道注意不了自己的安危，还治不了一群小混混？难道在他心里我就这么不可靠，是需要他保护而非依赖的对象？”

　　谢老师这么一说，我倒是也品出了一些不太对头。虽然谢老师是谢云生在这里唯一的亲人，但是这群人一般不会招惹身强力壮的成年男性，只会聚在一起欺负弱小，我拿把刀放点狠话就能把这群人吓跑，谢云生也不是个傻子，怎么就这么直愣愣地就单刀赴会去了？还是说他太轻敌或是对自己太有自信，才觉得自己一个人去也没问题？

　　“但是呢，后来又想到，好像他的确一直在为我操心，又觉得自己真是没什么用，便又生不起气来了。”

　　“……哎？”

　　我看过很多父母为孩子操了多少心、流了多少泪的案例，甚至我自己也可以算作其中之一，像谢老师这样说自家小孩为大人操了多少心的，倒是第一次听说。谢老师长长舒了一口气，将自己和谢云生的过去缓缓向我全盘托出：

　　“我从小也是在这里长大的，靠着自己考了出去，读了师范，后也去外边做了老师。但是可能不太适应外边的气候环境，经常生病，反而过得不如在这边舒坦。”

　　“我和夏花，也就是云生他妈妈，就是在医院里认识的。我们两个身体都不算好，反而成为了同病相怜的病友，也因此相知相识相爱，最后结了婚有了云生。”谢老师说起自己的夫人时，语气都不自觉地轻柔下来，像是怕惊扰到回忆里那美好的片段一样，小心翼翼地从舌尖托出。“可惜的是，因为生了云生的缘故，她的身体状况一下子又恶化了下去，最后还是去世了。”

　　“……抱歉。”

　　谢老师无奈摇摇头，苦笑着继续说道：“小成你道什么歉呢？如果非要说的话最主要的责任是我这个做丈夫的吧，连自己的妻子都照顾不好。”

　　“您、您也不要自责啊，夏花女士肯定也不会这么觉得的……”

　　“我和夏花的身体都不太好，所以我也担心云生会不会遗传了我们的体质，从小就带着他报了强身健体的武术训练班。跆拳道、散打、击剑，什么都学过一点。”谢老师最终还是岔开了上一个话题，顺着继续和我讲他和谢云生的往事，我也不好再说什么，此时最好的尊重便是认真地倾听。“所以就像你看到的那样，云生……还挺会打架的，身体也比我这把老骨头好许多。年轻人嘛。”

　　岂止是不错，开学第一天就把我揍了一顿，独自一人打了一群小混混，被啤酒瓶碰了脑袋还自己在那站着撑了好久，简直可以说得上是铁人了。当然这话我也只敢在心里想想，肯定是不能说给谢老师听的。谢老师攥着拳头，还在满面忧愁地继续着自己的故事：

　　“之后我收到了这边校长先生的邀请，问我愿不愿意回来教书，带更多孩子从这所学校里走出去。我当时其实很犹豫，觉得在城里能让云生接受到更好的教育资源，对云生的成长和发展也更有利。结果他知道这件事之后，反而跑过来跟我说他在哪里读书都一样，还不如回乡下去让我把身体养好。”

　　怪不得他们家的装修一点都不像是乡下典型风格，他们父子也总带着从城里来的气息，原来还有这层缘故在。谢云生身上那层层的迷雾在我眼前一点一点地散开，我透过谢老师的话语逐渐描绘出了一个更生动、更真实的谢云生。

　　“云生这个孩子从小就懂事，因为我身体不太好，与其说是我抚养他长大，倒不如说很多时间都是他在照顾着我。也是因为这个原因，他从小就比同龄人要成熟很多，等我意识到似乎和他的交流似乎太少了的时候，他已经长成像现在这样油盐不进的样子了。什么都不说、什么都靠自己解决、不去依赖任何人……”

　　“我知道他很可靠很懂事，基本不需要我操心，可他什么都不愿意告诉我，什么都自己一个人扛着，我想为他操操心都没有什么机会。今天晚上也是这样……”谢老师说着说着脸上的表情显得愈发沉痛起来，夜晚的露水几乎要化作实质的泪水从他脸上落下。我向来对人露出的脆弱一面没辙，赶忙从脑子里品出几个胡乱的句子：“起、起码我觉得今晚过后，谢云生那小子应该能和您更敞开心扉了些吧！毕竟他也意识到自己有多乱来了，也不可能只靠着自己解决所有的事情……”

　　“所以，今天真的很感谢你，小成。不只是因为你救了云生……”谢老师站在月亮下深深凝望着我，期望的目光沉在我的肩膀上，莫名也让我觉得担上了某种重大的责任。“更因为你让云生觉得，拜托别人、依赖别人也没关系。”

　　“一开始你们在学校打架的时候，我还很担心你俩会不会变得更剑拔弩张，从此老死不相往来呢。”谢老师想起来想起刚开学时发生的事，脸上才终于露出点笑来，我有些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往事不堪回首，自己想起来都觉得脸红。“能像现在这样，成为朋友，相互帮助，真是太好了。”

　　“嘛——毕竟那小子人也还算不错嘛，我勉为其难和他做一下朋友也不是不可以……”

　　谢老师看着我，但笑不语。我有些招架不住这样过于慈爱的目光，看见远处的小房子跟看见了救星一样，回头打了个招呼便朝着家中跑去：“那！那我就先回去了，谢老师，明天见！”

　　“嗯。小成，明天见，记得跟同学问一问老师昨晚上讲了什么，我下次来问你。”

　　……也不用这么负责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