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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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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青稷在四月春暖时回国,若不是母亲打电话来催,他恐怕还没有打算回去。母亲说公寓哪怕是出租也好,空着总不是那么回事。
说完,母亲在那边叹息一声:“青稷啊,都已经过去两年了,该忘的都要忘了……”
他漫不经心地看着窗外随群飞过的鸽群,淡淡地说:“我过两天回来处理。”
母亲连忙说:“可以让你妹妹处理……”
“不用。”唐青稷一口拒绝。
半个月后,他辞去了莫斯科的工作,返回了中国。
凌晨三点下的飞机,妹妹唐青慧过来接机。一年不见,唐青慧将头发剪短了,不是两年前那个小姑娘的样子,变得干练多了。
车子飞驰在路上,三点的A城已经陷入沉睡。
唐青稷有些头痛,恐怕这几天失眠的缘故,他翻出包里的止痛药干吞下去。
唐青慧看他一眼,又看向前面:“保温杯里有温水,我没喝过。”
唐青稷摆摆手。
“妈妈说你把那边工作辞了?”
“是。”
唐青慧似乎松了一口气:“那你接下来怎么打算?”
“先休整一段时间吧。还有房子的事要处理。”
提到房子,唐青慧却不知道是不是该接下话头,双手紧握了一下方向盘,才说道:“现在A城的房价行情还挺好的……”
唐青稷看她一脸小心翼翼的样子,主动说道:“我不打算卖。虽然做不成婚房,我自己回国了,总要个住的地方。”
你可以住家里了啊。
但是唐青慧说不出口。只好压住话头。
“你怎么样?”唐青稷问道。
“我还能怎么样,老样子呗。不过现在你回国了,我就轻松多了。你能多一点时间陪爸妈,省得他们唠叨。”唐青慧故作轻松。
“明天我过去看看他们。”
闻言,唐青慧笑了:“行。妈妈早就准备好你爱吃的菜了。”
唐青稷看着唐青慧开车离开,才拿钥匙开门。
当初选择这个公寓楼当作婚房,是妻子决定的。这儿环境不错,配套的教育资源也好,周边有公园,超市,商场设施,倒是适宜居家。他的性格是未雨绸缪那类人,因此既然是婚房,自然会生孩子,甚至连养老都考虑了。现实的方方面面他了解过后,比较满意。但他觉得,重要的是妻子喜欢。
那时候带妻子带看房的时候,她倒没有明确表示不喜欢。
好似印象里,没有什么事情可以让妻子露出过于欢快的表情。
他缓缓打开门,灯应声而开。
他看着玄关门口没来得及收进去粉色的女式拖鞋发呆,然后才弯腰打开鞋柜将拖鞋放进去,轻轻地关上柜子。再直起身子时,便看到他与妻子剑拔弩张地在客厅对峙。
“你为什么要这样呢?唐青稷。”她这样问他。
“你知道为什么。”他不想和她争吵,也不舍得。
他们在一起三年,从来没有吵过架,红脸一次都没有。他原本就是一个情绪稳定的男人,事业有成,对于爱情婚姻,有着自己的考量。而妻子,也是这样一个完美的人。
那次是唯一的争吵,也是最后一次。
下一秒,幻觉便没有了。
客厅里仍是那年他仓促离开时的模样,沙发垫子有一半拖在地上,茶已上还有两瓶没有喝完的矿泉水。
他将行李推到卧室去,却在主卧门口停住,转而进了次卧。
唐青稷以为自己肯定是要失眠的,然而没想到,很快便进入了深睡眠。
他久违地做了一个梦。
他许久没有梦到自己的妻子了,梦中他被闹钟闹醒,他茫然地看着空荡荡的房间,窗帘被拉开了,窗户被打开,风与阳光便热烈地跑进来。他明明记得睡觉时他连遮光窗帘都拉上了的。
外面传来声响。
他起身打开门,走到客厅,他终于意识到了不一样。
客厅里很整洁,餐厅的白色长桌上的细颈花瓶里插了一枝开得正好的蔷薇,开放式厨房里飘来食物的香味。有人在做早餐。
他呆呆地看着,已经明白过来,这是一个梦境。
妻子的厨艺不算好,粥熬出来永远是一粒粒的,现成的饺子下水盛出来总是馅是馅,皮是皮。但他并不抱怨,而她也一直乐此不疲。而这个情景,终于时隔五年,在他的梦里再次出现。
他站在厨房的吧台边,几乎不敢动,怕一个细微的动作都可以令这一切烟消云散。
“你起床了?今天睡得有点晚哦。”妻子走过来,歪着头看着他,忽然伸手在他的额头上弹了一下,笑眯眯地说,“为什么这么看着我?”
他双眼微红,声音干涩:“我怕这是梦。”
他知道这是梦。
她愣了一下,牵住他的手,轻轻说:“就是梦又怎么样呢?我终于可以来一次你的梦里了,我以前都进不去你的梦里。无论我如何努力。我以为,你在生我的气。”
唐青稷握住她的手,一手揽过她的腰,抵着她的额头,声音嘶哑:“你为什么……要走?”
她温柔地望着他,手轻轻抚着他的脸颊:“青稷,死亡,并不是一件可怕的事啊。”
第二天一早,母亲便提着大包小包过来了。客厅里被他昨晚收拾过了,毫无痕迹。母亲站在门口换鞋,看着他穿着睡衣揉着头从次卧里出来,微微一愣:“才起来吗?吃早餐没有?”
他看看时间,才七点呢。他摇摇头,接过母亲手里的东西:“怎么这么早就过来了。”
“给你带了做好的菜。你肯定是不愿意去北院那边,我索性给你带过来。没吃早餐刚好,里面有我特意带来的馄饨。”母亲换好鞋,打量了一下四周,“这房子太久不住人了,要不要喊阿姨收拾一下。”
“不用。这几天没事。我自己收拾。”唐青稷将东西一一拿出来,都是拿保鲜盒装好的菜,只需要热一热就能吃。馄饨还是热的,他放在一边。
“太多了。”唐青稷说。
“什么?”母亲没有听清。
他摇摇头:“没什么。”
“还是叫阿姨好一点,专业嘛。灰尘多,还得开窗透透气。不然人会生病的。”母亲絮絮叨叨地去了卫生间,开始洗拖把,半天后,她又出来说,“我刚过来,看到信报箱好像满了。吃完早餐,你去清空一下。”
唐青稷看得出来母亲心情不错,他深知是因为他回国的原因。
他答了声好,将东西放进冰箱。
洗漱完,母亲已经将早餐分作两碗。他沉默地吃着早餐,母亲看了看他,笑着问:“工作怎么搞的?”
唐青稷一愣,然后才说道:“暂时没考虑。”
“不急。”母亲将水杯推过来,看他一眼,“不好吃吗?你瘦了好多,国外一定也吃不习惯。”
相比两年前,的确是在外貌上有了很大的变化。他已经极力收拾自己了,刮了胡子,理了发,他想让自己看起来精神一点。免得别人也不舒服。
但母亲终究不是旁人。只一眼就可以看出来他的强打精神。
他挖了一口馄饨,笑:“很好吃的。”
吃过早餐,母亲继续收拾留下来收拾房子,他去清理邮箱。
公寓离闹市偏远,半旧的红墙外面漫出了春天应有的翠绿,自家邮箱里确实塞满了信件。
大多是水电,报纸预订和银行广告等等。他打算都扔掉,却有张照片从破了口的信封里掉出来。
他蹲下来,捡起来。
照片里,是个穿着病服的少年。他并不认识。
少年坐着轮椅,膝盖上盖着暗色的毛毯,手里握着一杯暖茶,微笑地看着镜头。身后是洁净的窗台,窗外温暖的阳光悠悠地漫进来,像是坐在绵延的岁月长河里。
照片的后面写了一行字:世界上最后的我。
〖致陌生人:我叫傅书砚。我是一名ALS患者,被确诊那年是18岁,三年后生命将进入最后的阶段。这种病会使我的肌肉逐渐衰弱萎缩到完全瘫痪,直至死亡降临。所谓活着,也许并不是单纯地呼吸着吧,在我有限的生命里,唯一证明我存在的意义的,或许只有这个故事。它是我留给这个世界的最后一封遗书。〗
他心想大约是寄错了。随手便夹在了一堆单子里。
母亲给他收拾了半上午的房子,中午便在这里一起用餐。母子俩之间的气氛还不错。而他觉得自己表现得很好,是个合格的正常的儿子。
“青慧总不想要孩子,你说将来老了,没个孩子怎么行。倒也不是说养老,人在这世上总得有个牵绊不是?我和你爸爸不就成天就念着你们姐弟的嘛。”
他给母亲夹菜,说道:“青慧和志哲有自己的想法,你们不要管太多。”
“我当然不会说太多。老太婆讲多了,会讨人嫌。你爸爸就更不会说什么了。”
唐青稷笑了,又问:“你记得按时量血压,少生气,少操心。有什么不舒服,记得告诉青慧。”
母亲看他一眼,脸色也眼见着沉下去:“你回是回来了,心是没回来吗?你是我儿子,就不能告诉你么。”
唐青稷忙道:“我的意思是,我接下来会忙一些,会有很长一段时间不能去看你。”
“我来看你也可以。”母亲叹口气,“家里也不是没你住的地方。爸爸……也很想你的。”
“妈妈,”唐青稷看着碗里的饭菜,慢慢说,“我愿意呆在这里。”
母亲便不再说什么。只要他不再一声不吭地离开,比什么都好。母亲总是容易心软的。何况,父子之间,总有办法可想。
母亲吃完午饭就离开了,唐青稷站在玄关门口送她。
换好鞋,母亲刚要说什么的时候,便被自己的儿子轻轻拥抱住了。他的动作那么轻,似乎抱着的是一个易碎的娃娃。
“唉哟,这都多大的人了……”母亲拍拍他的肩,笑。
老太太今年有六十五了。但她看起来很年轻,虽然发鬓有白丝,但是她总是很细心地将它们藏起来,让岁月走得更慢一些。年轻时候就是个美人,老了也慈眉善目,她的眉眼是舒展的,笑意和温柔都藏在眼神里。她身上仍是熟悉的味道,令他有了一丝丝的眷恋,又很快消逝。
母亲离开后,他休息了十分钟,又回到书房坐在书桌前花了点时间写了几封信,将它们妥帖地装好,又标好收件人,放到书桌最右边的抽屉里。
剩余的时间还有,他便开始收拾书房。
以前妻子喜欢在书房呆着,练练书法,看看书。他无事便陪着她。他曾经觉得,一辈子那样也是好的。那样的日子怎么会这么短暂呢?
他找来之前就准备好的打包箱,将书都一一整理放进去。又另外拿了一个箱子装妻子的书法字帖。约翰的电话在四点的时候打进来。
“唐,你搞什么鬼?你为什么一声不吭就跑了?”
“真抱歉,我有急事需要回来一趟。”
“你现在在哪里?”
“在家里。”
“有没有别人陪你?”
唐青稷沉默,尔后诚实地回答:“没有。”
约翰在那边要疯了:“听着,你现在什么都不能做。马上联系你家人。”
“约翰,没必要。”他轻声说。
他看着午后四点的阳光从窗外漫进来。他就地靠着书柜坐着,眯着眼睛看着那片阳光。
四月的阳光,最温柔了。
“你知道的,约翰,你知道的。”
他喃喃道。
“唐,拜托了……”
电话被他挂断了,随后关机。
书桌上放着他这段日子以来他攒的药片。他想不到别的更体面的离开方式。于他而言,他永远被困在那一天。
他扶着桌子边沿站起来,把放在桌边上的最后一摞书放进纸箱里,却不小心碰翻了。
他惊慌地蹲下来捡。其中一本服装设计类的书里却掉出了一张照片。
当他看到照片上的人时,彻底愣住了。
那是他的妻子。
照片上的妻子,还穿着校服,看起来十六七岁的模样。手里拿了一株向日葵,她的笑容就像太阳一样灿烂。只是她没有看镜头,而是仰着头看着身边的人。
她的身边,是一个高瘦少年,微微笑着看着镜头。
他从没有见过这张照片,也从未见过这样的妻子。
他定定地看着这张照片,然后突然冲向门外,从客厅的垃圾桶里翻到了那张照片。
唐青稷不可置信地瞪大眼睛。
因为与年少时妻子合影的人,和他白天收到的信件里的照片是同一个人。
两张照片背后,都写了一个名字。
——傅书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