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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裘南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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课前的预备铃按时响起,透过些许老旧的音响传遍校园。通往课室的走廊上总会有三三两两奔走的身影,手里还拿着没来得及吃的早餐,皆行色匆匆。
这群人里当然不包括周子安。
他优哉游哉地拿着没喝完的豆浆朝课室慢步走着,与身边快速冲过的学生显得格格不入,和拿着保温杯巡视学校的教导主任有得一拼。
路过其他班级还有不少认识的人从窗户探出头来和他打招呼。
“安哥,还不走快点,要打正式铃了。”
“你来散步的吗?主任要来了!”
周子安大王巡山般随意地摆摆手,让他们安心待着。
踩着上课铃迈进了教室,他把手里的豆浆一口闷后顺手丢到垃圾桶里,然后一把撑住那张空桌子,双脚离地,跃进自己的座位。优雅淡定的翻开一直放在桌上的书。
同一时间,前门走进来一个戴眼镜的女人,镜片后犀利的眼神扫视全班,在看到最角落的人后满意收回视线。
“好,现在上课,拿出昨天当堂测试的卷子……”
裘南:……
刚才发生了什么?
留意到同桌在看他,周子安回视,见他状态还行,就没问对方为什么请假。
想起前天、哦不,是大前天被警告的事了——裘南请假两天,他一直没机会说,觉得现在有必要挽回一下:“班长,我大前天感冒了,真不是故意的。你跟你哥解释解释,让他别对我敌意这么大。”
裘南听得莫名其妙:“我没有哥哥。”他是独生子,和其他表哥堂哥也不熟。
“认的哥也算哥嘛,对了,你怎么认识天狗的?额……就是秦月明。”周子安想起已经在江寻昼那了解到天狗的名字,便改了称呼。
他能向裘南问这些有自己的考量,筠爷前天说起秦月明问判官的那句“他这世叫什么?”,很明显裘南是人,不是妖。
妖不存在轮回转世。
裘南既然与秦月明认识,那必定是知道妖族的存在。与妖族打交道的人说多不多说少不少,他就认识几个熟知他妖怪身份的人类,所以他没忌讳和裘南谈及与妖相关的话题。
旁边的裘南并没有连上他的频道。
他什么时候认哥了?天狗又是什么?狗有这品种?还有这狗的名字为什么和前晚来找他的那个男人的名字一模一样?
他越发觉得周子安说话奇奇怪怪,没回话。
好歹也是目睹过猛鬼游街的人,现在周子安说什么他都不惊讶。
周子安没注意到裘南欲言又止的表情,还以为他防备着自己的“人类”身份,继续给裘南来一波世界观冲击,“没事班长,你可以跟我说,我也是妖。”
裘南:“……”
惊讶,现在就是很惊讶。
他诧异地看着周子安,决定收回刚才的话,他觉得自己还是太年轻了。
经过这两天的冲击,裘南觉得他和这世界总得先疯一个。微张的嘴闭合,他很快冷静下来,除了最开始意外地瞪大眼睛就没什么过激反应,他试探着问道:“你……也是妖?”
虽然不知道这个“也”是怎么来的,但他还是顺着问下去。
周子安特诚恳地点了点头,眼里散发真诚的光芒,让人无法不相信。
裘南几不可查深吸一口气,行,他同桌深藏不露。这话放以前和他说,他准保这人有病,但现在他听完没几秒就信了。
鬼都存在,妖为什么没有,世界之大无奇不有。
“周子安!”和话音一起来的是飞过半个教室冲着角落来的白色粉笔,两人皆是一愣。周子安灵活躲过粉笔,但没躲过女人的痛骂。
“又不听课!你不学,还去打扰你同桌,给我站起来!”
同学们见怪不怪,英语老师“重点关注”周子安不是一次两次了,谁让他严重偏科,整得就像故意找茬不认真学似的。周子安本人也习以为常,慢慢从位子上站起。
裘南趁着老师背过去,用口型对周子安说不好意思,周子安无所谓朝他一笑,“没事。”
两人的对话被迫中断,裘南只能自己低头思忖。
有过前晚和刚才的经历,感觉自己离正常生活轨道越来越远。无端遭受这种事,他可不愿不明不白的这么过下去,谁也不能保证以后意外还会不会发生,总会有一个节点是导致异常的开始。
他很快想到,这一切怪异的事情都是从外公家回来后发生的。
从回来后的第二天就开始眼睛疼,当时以为是用眼过度或细菌感染,但莫名见到了些平日里不可能见到的东西后,裘南不得不把这些情况联系到一起。
前晚,秦月明捂住他眼睛时,一股热流从眼部传至四体百骸,原本因夜晚吹风而冰凉的身体顿时暖和起来,仿佛身体里点了把火。
最强烈的感受还是眼睛。
倒不是滚烫难以承受的炽热,相反,更像是微波细流的春日泉水缓缓淌过身体,溢入筋骨血肉。
舒服、温暖。
如果那时有面镜子放在裘南面前的话,他就能看到自己往日漆黑的瞳孔此刻泛着淡淡的金光。
裘南直觉自己的眼睛有很大问题,昨天又请了天假去诊所看眼睛,结果和之前一样。
回家路上草木皆兵地不时看四周,生怕突然蹿出面目狰狞的鬼魂,等到今天仍旧无恙后才来上学。
握着笔的手无意识在草稿纸上划来划去,他伴着老师朗诵的英语思考这一切的关联。
等他回过神来,纸上已经写下来“妖”“秦月明”几个字。
思路百转千回,最后在旁边写下“天狗”二字。
关于自己如何了解这些奇异事件,他身边的能人异士没有几个,渠道很少。外公家还在丧期,他暂时不打算回去那边。不过还有另外两条途径。
等等。
秦月明除了名字其他什么都没留下来,联系方式也没有。
好吧,两条途径剩一条。裘南撑着下巴,感到有点可惜,放空的视线逐渐落到了同桌身上。
晚饭时分,周子安又开始吵吵嚷嚷说今天学校的事。
什么饭堂阿姨每次看到他那张脸打饭就绝不手抖,东门新开的奶茶店格外难喝,里面的奶茶绝对是粉冲的,以及隔壁班打球使阴招被他发现,自己后面狠狠地治了他一顿等等。
许秋筠听着格外有趣,这是他没有过的经历。
他小时候没去过书院学堂,没正经上过学,但有拜师的经历。虽然他们门派加上师尊的道侣拢共就六人,独霸一个山头,无人打扰很是清净,但他们师兄弟四个的顽皮捣蛋上天入地程度堪比一堆高中生,整体来说还是很热闹的。
以前没有什么饭堂阿姨,但他们有大师兄亲自下厨,就是不怎么好吃罢了,大师兄下厨的那些天自己瘦了好几斤。
也没有奶茶店,不过二师兄经常在山上摘些果子草药,研发药丸灵液给大家尝鲜,结果三师兄有次吃完直接晕了过去,检查后大家就发现二师兄一直在拿他们试毒这事,在学会偷摸着下山买吃的后,他们学会背着二师兄出门吃香喝辣。
三师兄喜欢研究灵器机关,为了报复二师兄拿他试毒这一事(其实三人都有被二师兄拿来试过毒,不过三师兄比较不走运),经常半夜偷溜到对方房间周围设下机关暗器,打得二师兄猝不及防。
许秋筠回忆半天一愣,怎么想到了那三人,不由得身体一抖,嫌弃地拍掉手臂上的鸡皮疙瘩。
赶忙跑回来的陈知捧回来只大烤鸡给大家加餐。
许秋筠揉了揉他的头发,顺道捏了下那小白脸蛋,不动声色地问他:“小芝,烤鸡哪来的?”
陈知最近老跑出去,不知道干啥。许秋筠最初把他拎回来就打算放养,和当初的周子安一样。陈知身上有他留下的术法,一旦遇到危险可以为其抵挡,许秋筠也能第一时间得知对方出事赶过去。
好在陈知并没有遇到坏人,活动范围一直在古董店附近,从不跑远,许秋筠不担心,不过他还是得问问。
“我最近在巷子口的书店打工,老板说我帮他看店他就给我点报酬,还让我看店里的书。哥哥,老板人很好的。”陈知乖巧地坐在椅子上,属于小孩子软糯却带着平静的声线配上漂亮清秀的小脸蛋,怎么看怎么赏心悦目。
就因为这小脸蛋,许秋筠才把他捡回来。换别的小妖精,那是要放他们自己在外面历练的。
啧啧,许秋筠再次感叹自己的颜狗属性。
思及,他抬头看了眼江寻昼。
接收到视线的江寻昼动作一顿,不是在和陈知说话么,看他做什么。
许秋筠把人捡回来自然会负责,该教的还是要教:“小芝,别人给你的东西不能白拿。”
“知道,要礼尚往来。还有,许哥,我叫陈知。”
“好的,小芝,来吃饭吧。”许秋筠捡起筷子往嘴里扔菜,随意道。这小妖看起来很乖,不需要自己操心。
“……”陈知合理怀疑对方说的“芝”和他的“知”不是同一个。想着,藕白的小手臂上冒出了一个乳白色圆盘状的灵芝。
陈知回过神来,另一个手掌啪一下得拍下去,打地鼠似的把冒头的灵芝按回去。
饭桌上的另外三人习以为常,刚化形的小妖怪对于自身妖力的掌控还未熟练,维持不好形态,变来变去是很正常的。陈知自住进来后已经“拍一拍”很多次了,最开始周子安还逗他玩,让他小心点别被人采了去换钱,现在人已经见怪不怪了。
陈知本体就是白灵芝,不然许秋筠也不会给他取名“小芝”。
好在陈知没有整个人大变灵芝,只是手上、脑袋上会偶尔冒出个迷你体,不痛不痒,还格外有喜感。在最初化形时,难以维持人形是很多妖怪的“必经之路”,就像每个小孩都要摔过几次才学会走路一样。
天色暗淡,太阳逐渐被连绵起伏的山脉、平静的大海所接纳。
一切归为平静,但又好像没有。
裘南站在胡同路的中央,在这还能听到远处大排档老板将菜扔进油锅,水滴与油相撞所迸发出的油火声,以及街上传来熙熙攘攘的喧闹声和车流声,可烟火气息没有缓解他的紧张,他无措地把手揣进口袋里。
裘南看着头顶的大招牌——古董店,周子安进的就是这里。
大门紧闭,表面看不出什么门道,可他不想无功而返,但又没想好能够进去拜访的理由。
于是他看到了侧边的窗。
透过窗户打开的缝隙看去,有个小男孩,九、十岁模样,应该在上小学,坐在凳子上,揣着本书看得认真。
左右看不出来什么,正当他打算收回视线时,裘南就眼睁睁看着那小孩头上冒出一个“白蘑菇”,跟把小伞一样。
裘南:这……这是妖?
估计是,正常人和鬼哪会长蘑菇啊?
“吱呀——”一声,面前忽然打开的木门将裘南的注意力收了回来,他吓得往后退了一步,像只受惊的兔子。
眼前是一个长得很好看的男人,高高瘦瘦,皮肤很白。
许秋筠看着面前这个呆愣在原地的男生,眼睛扫到他身上和周子安一模一样的校服,勾起嘴角露出一个浅笑:“小同学,站半天了,来找周子安的吗?”
“啊……对的对的。”眼前的少年眼神局促不安地四处乱瞟,但面上还是故作镇静,“请问他在吗?”
恰好,闻声而来的周子安听到自己的名字,掀起帘子露出半个身子,看向门口,“班长?”
从小到大都是班长,在全校师生面前演讲、代表学校参加市里竞赛时都没有紧张过的裘南此刻拘谨地坐在沙发一边,手安分地放在大腿上,不敢四处乱看,生怕又看见什么不该看的东西。
许秋筠给裘南端来一杯热水,裘南点头对他说了声谢谢。
热水入喉,让全身起了暖意,紧张的神经松了许多。
大马金刀坐在他旁边的周子安朝他笑了笑:“班长,来找我玩的吗?”
这话就是玩笑话,任谁都不会觉得裘南是来玩的,少年人脸上藏不住事,满是心事重重。
“需要我们回避吗?”说话的是给他热水的青年,清脆的声音既不是故作热情,也没有冷漠相对,舒适的态度让他逐渐放松了下来。
“们”字应该包括了一直坐在单人沙发里不出声的那位。
裘南握着杯子,杯壁传来的热感让他冰冷的手得到了缓解。他想,既然都进来了,那就把问题说出来,说不定这些人(可能不一定是人)能帮他。
倒不是说轻易相信眼前两个初次见面的人,而是相信周子安的为人,毕竟自己也只认识他。虽然相处的时间很短,但对方的善意不是假的,这点他很清楚。从他进门以来看到几人种种行为及态度,都让他暂时放下了心。
“不用,没什么不能听的。”裘南小幅度摇摇头,“就是遇到些……特殊的事情,不知道怎么说好。”
周子安看出他的窘迫,随即豪迈说道:“哟,这你找对人了,我……我筠爷无所不知无所不答。”完后,悻悻地摸摸鼻子,他自然不敢在许秋筠面前称大头。
许秋筠对于他拍马屁行为嗤之以鼻,但也坐了下来,表示会听。
裘南在心里措辞几番,开口便语气认真:“我见到鬼了。”
他把这几天的事情详细讲了出来,从外公家到大前晚,连同秦月明捂住他眼睛后就没看到鬼这一点也说了。最后他道出自己的猜测:“其实我感觉我外公家那边有问题,以前没在意,现在想想又觉得有联系。
我已经很久没见过外公了,小时候外公倒是经常来家里看我,但是在我五岁的时候,我妈和外公有段时间经常吵架。我记得很清楚,因为那段时间过后,我就再也没见过外公,爸妈也和他断了联系。
直到前几天我妈收到了外公去世的消息,外公丧葬的地方是一个叫玄清观的道观。”
说到这个玄清观,裘南开始皱起了眉,倒不是抵触,更像是不太相信外公会和道观有联系。
“直到那时候我才知道,我外公是一名天师。”
裘南被接到玄清观的时候还是懵的,他想不明白这道观和外公的葬礼有什么关系,直到他看到了道院中被众多道士围着的一口棺。
棺里的是谁不用说,裘南看着母亲慢慢走到棺前,伸手抚摸着上面的花纹。她背对大门,阳光照不到她所在的地方,她的脸上蒙上了一层阴影,裘南看不清她的表情。
接下来观里的道士们为外公做法事,念经诵佛的声音顶破天花板,环绕在整个道院上空。
他和父母站在一旁,沉默地看完了全程。
外公的天师身份是他问一位道士了解到的,听那道士说,天师有别于普通道士,外公在玄清观的威望是极高的。
裘南不懂这些,童年的记忆随着年龄增长变得模糊,他对外公的印象仅停留在相册里他和母亲还有自己幼时的合照。每当他向母亲问起外公时,母亲的心情会变得不好,久而久之他就没再问了。
他不明白母亲为什么抵触外公,甚至能做到断了联系,但那本一直放在书房相册里的照片却一直留着。
举行完仪式那晚,第二天要回去上学的裘南早早在房间里歇下,一天下来身心疲惫,可要真睡着不太容易。这趟回来他们住的是以前的旧房子,挺破旧的,隔音不好,被刻意压低的声音从门外传来。
“你说,是不是因为他老碰那些神神怪怪的东西,所以才……”
这是母亲的声音,裘南望着天花板,鼻尖充斥着房间里许久不通风的闷味,听出了话语里的低落。
“想什么呢,道长说咱爸寿终正寝,有福着呢。”
……
“诶,小南估计都不记得他外公了。咱爸还挺喜欢他,小南小的时候,他经常抱着小南玩。”
“你又知道,这十几年来他也没来看过啊。”
父亲像是不知道说什么,绞尽脑汁想到一件能证明外公对家人有感情的事:“他还帮小南封过眼呢。”
母亲声音大了些,激动道:“他说你就信,谁知道是不是真的能看到。”
说话声断断续续,后面的事裘南听不大清了,未等他深思其中的含义,困意席卷而来。
“这样看来,你是天生的阴阳眼。”许秋筠不太了解行鬼之道,但他看得出这是开了天眼的表现,裘南比常人颜色深的瞳孔倒很明显。
“你的外公是天师,那自然知道如何封阴阳眼。你可能五岁的时候看到了些什么东西被他察觉,便帮你把阴阳眼给封上了。”
许秋筠垂着眼,转着手里的杯子,漫不经心地替他分析局面,说着他不了解的领域,“我能看到你眉心残存的一点印记,但这种封印只是暂时的,阴阳眼不可能彻底消除。这个封印随着你外公的去世而自动解开,这也是你能看得到鬼的原因。还有,有阴阳眼的人天生阴气重。”
转杯子的手停了下来,许秋筠抬起眼:“鬼就喜欢靠近阴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