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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逝去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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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年春季,徐海收到那个善良正直又有些邋遢的男人寄来的邮包。里面有一封信,几本原版工程专业英语词典,还有几包干果食物。信的内容很简单,男人询问徐海在大学的生活状况,顺带聊了些自己和儿子的近况。信的最后,男人说后半年会抽时间来看他。他小心翼翼地把信叠好,放回信封,又爬到上铺,将信放入枕头旁的饼干盒内摞得整整齐齐一叠信的上方。
他是在五年前的夏季认识男人的。那时,他初中毕业。父母为了庆祝他考上重点高中,带着到X城旅游。那辆失控的卡车出现前,一切都很美好。他从未想过,自己的生活会在急速碰撞中,改辙异道。那个男人,是当地的交警,车祸发生后,第一个赶到现场,将处于半昏迷状态的他从被撞得面目全非的轿车中抬出来。他当时并不曾看清男人的脸,只记得男人关切而镇定的询问:“你怎么样,还能动吗?”
父母在车祸中双双去世,留下他,无人照管。原本,事故处理完,男人与他便再无交集。然而好心肠的男人得知他再无亲人后,经常去医院看望他,帮助他处理后事,还亲自将他送回C城的家。
徐海的父母生前是普通职工,没有留下太多积蓄。男人无条件的担负起他的学费,生活费。高中毕业填写志愿的时候,他曾经写信征询男人的意见,男人回信说:“只要是你喜欢的专业,叔叔都全力支持,不会让你有后顾之忧。”
寒假的时候,男人来了,住在大学旁边的半地下的小旅馆中。男人带来了特意托人从北京中关村买来的笔记本电脑和一些实用工程软件。徐海爱不释手地抚摸人生中第一台电脑,竟然连谢谢都忘了说。男人笑呵呵地拍着他的肩膀说:“现在什么都是电脑化,连我们这些工作了十几年的人都得学会操作电脑才能上岗。这台笔记本虽然配置不算高,以你目前的需要,也该够用了。这里面有我的电子邮件地址,以后有什么事就不用写平信那么麻烦了。”
男人停留在C市的短短两天中,徐海几乎是形影不离的跟着,甚至睡觉,都挤在旅馆那张简陋的单人床上。面对这种超乎寻常的亲密,男人没有感觉到异样。在男人的眼中,徐海始终是那个去了父母,渴望亲人关爱的孩子。
男人离开前的那个夜里,徐海悄悄侧起身,借着半截窗口洒下的月光,端详男人熟睡的脸。那是张再普通不过的中年男性的脸,略微有些歇顶,眼角有几条精致的鱼尾纹。他凝视着这张脸,靠近些,又退回去,再靠近,再退回去。这样犹豫着,自远而近,近又远,始终触不到男人的嘴唇。
男人搭乘一早的火车返回X市。徐海一定要去送站,男人也就同意了。临上火车时,男人说:“等你毕业了,到叔叔家来玩。我儿子和你是同一天生的,你们一定说得来。”
之后的两年,男人没再来看过他。开始一年半同以往一样,每个两个月就有包裹寄来。后来半年,就没有任何包裹和信件了。徐海发了邮件,也都如石沉大海,没有回音。
无处不在的失落与不安如同毒蚁般啃噬着徐海。他想,男人毕竟不是他的亲人,萍水相逢,照顾了他这么多年,已是难能可贵。现在,他就要毕业走上工作岗位,可以独立生活了。那个无欲无求的男人,也决定放下这个包袱了吧。
然而男人终究是照顾了他多年,支撑了他多年的长辈。即使与心无关,也有恩情要报答。无论如何,不该让男人就这么消失。男人的消失没有让徐海绝望,而是更加坚定,毕业之后一定要到X城工作,在看得到男人的地方生活。
然而毕业前夕,自那个男人邮箱发来的一封邮件,邮件上写着:我是顾晓意。我的父亲顾长山因患晚期癌症入院,速来。
简单的一句话,徐海的心如同陷入无尽的泥潭,翻搅抽搐,痛不欲生。他顾不得擦干脸上的泪水,连夜买了火车票赶往X市。他痛恨曾经怀疑男人要抛下他,懊悔没有早些去X市。怎么可以这样?他还没有报答他,他还没来得及好好报答他。
人民医院的特护房中,徐海见到了瘦成皮包骨头的男人。男人很高兴,嘴角扬了扬,眼睛也恢复了些神采。他想哭,却不敢,强忍哽咽着,憋的喉咙生痛。之后的一个多钟头,他强作笑容地和男人闲聊。实际上,都是他在讲述别后的生活。男人太虚弱,无力发出哪怕蚊蝇般大小的声音。等到男人睡着了,他悄悄跑出病房,坐在闭合的楼梯走道内放声痛哭。
走道的门被打开,一个人走进来,在身后停下。徐海把头埋在双膝,不去理会。就在他以为那个人已经走开的时候,听到那人说:“徐海?”
他擦了擦眼泪,站起身回头看去。一个高高瘦瘦,年龄相仿的帅气男生,审视着他,目光冷漠,甚至可以说带有敌意。这个男生,徐海见过,在男人夹钱包中的照片上。
“顾晓意?”徐海强打精神,主动招呼。
顾晓意点点头,目光在徐海身上转了个来回,停留在脸上:“我爸爸半年前就住院了。他一直想见你,怕影响你的学业,说等你毕业后再告诉你。目前的状况,怕等不到那时候,所以才叫你来。”
徐海默然低下头,眼泪再次夺眶而出。顾晓意又说:“如果不是为了满足爸爸最后的愿望,我不会叫你来。”
徐海错愕的抬起头,难以置信的望向顾晓意。他看到顾晓意眼中掠过一抹狠厉,嘴角甚至带着快意的微笑。在确定自己没有看错后,他问:“为什么?”
“我讨厌你。”
徐海无法相信,面前这个人会是那个和蔼亲切的男人的儿子。他不明白顾晓意对他的敌意从何而来,他与他从未有过任何交集。如果说,顾晓意恼恨他抢走了父爱,又是全然不能够成立的。那个男人,甚至不能算作是他的监护人,更不是什么养父养子,怎么可能有抢夺父爱的说法。然而顾晓意的恨又是那么的直白,无法忽视。他茫然了许久,说:“我不知道你为什么讨厌我,如果我有让你不愉快的地方,希望你能原谅。我没有任何企图,只想陪着你父亲走完这段路。”
“没必要,我父亲也不需要。你来了,也算尽了心,其余的事不用你管。我不希望再看到你。”顾晓意决绝的抛下这句话,扬长而去,留下徐海在愤怒与困惑中挣扎。
徐海没有按照顾晓意的意愿离开,而是留下来,专心照看男人。早在他认识男人前,男人就与妻子离异了。能够日夜陪护男人的,除了顾晓意,就是他。顾晓意对他的敌意,并未因他悉心照看男人而减轻。在男人视线以外的任何一个地方,顾晓意冷酷的言语,讥讽的笑容,纷扰不休。
徐海很快就适应了,态度也由最初的隐忍,转化成漠然无视。随你怎么叫嚣,我看的是你爸,不是你。两个月后的一个凌晨,那个连想都不敢想的时刻终于来临,男人安静地走了。
送殡的日期与安葬的地点,是徐海从交通大队打听到的,顾晓意没有通知他。火化前,男人遗体被推到告别室。男人生前的领导,亲朋好友逐一向遗体告别,向顾晓意和他身边着一位衣着雅致的中年妇女表示慰问。徐海知道,那是顾晓意的母亲,男人的前妻。
在顾晓意仇视的目光中,徐海深深地凝视着棺木中静静躺着的男人,默默地告别。返回C市的夜班火车上,他无法入睡。他抵在乌涂的玻璃窗,额头一片冰凉。男人消瘦苍白的脸仿佛就在眼前,还带着温热的呼吸。他阖上眼,无声无息的吻了下去。昏白的日光灯下,他的身影孤单颓倦。
在百万大学生待业的时代,徐海的从业经历倒是十分顺利。安东尼国际工程招人,他以优异成绩被选中。徐海对待遇没有要求,他唯一的要求,就是到X市工作。那样,他就可以离那个人近一些。
没有牵挂,有时候也是件好事。徐海的全部时间,都在工作学习间留恋。积极的工作态度和温和诚挚而又不失原则的为人处事,为他带来了极好的口碑,深受同事信赖,领导赏识。几年后,就成为安东尼X城工程处的首席负责人。事业上的腾达,对他平淡的生活没有产生半点影响。他生活的重心,依旧是工作再工作。他不敢停下来,怕空闲的时候,会想起那个人和那份无望的爱。
六年后一个阳光灿烂的午后,与安东尼合作多年的致新机电西南项目部总监刘启明打来电话,邀请徐海晚上到华泰酒店赴宴,说是介绍新任总监。
致新更换西南项目部负责人,徐海早在半年前就有耳闻,也设法打听过新任总监的人选,以便接触前做好准备。当时得到的消息是,具体人选将由总部直接安排,西南这边不得而知。如今突然得知新任人选已经到位,徐海还真有些好奇。
晚上,徐海准时抵达华泰酒店。迈入包间,刘启明和一个男子起身相迎。那男子有几分眼熟,似曾相识。在徐海不及回想起是谁的时候,刘启明已经介绍说:“徐总,这位是西南这边新任项目总监顾晓意。顾总,这位是长期合作的安东尼X城项目部负责人徐海。”
“你好。”顾晓意微笑着伸出手,看起来友善诚挚。他的外貌比六年前成熟了很多。徐海还是第一次看到他笑,不得不承认,虽然感觉十分别扭,这张笑脸还是很明亮的。
徐海隐藏起错愕的心情,堆起得体的微笑,与顾晓意握手:“你好,我是徐海。”
短暂的一顿饭,在双方礼貌而不失亲热的气氛下结束。走出华泰酒店大门,顾晓意上了刘启明的车,扬长而去。徐海沿着酒店西侧灯月交辉的人行道缓缓步行。早春的夜风夹杂着残寒拂过的面颊,吹干了眼眶中的潮湿。顾晓意的出现如一记重拳,敲碎了苦心维持多年的平静。看似无波的外表下,那些看似遥远的痛早已波涛汹涌,难以遏制。
他想起X大门口小旅店。那夜,他坐在破旧的单人沙发上,断断续续的口哨声自狭窄的浴室中传出,与空气中飘散的洗发精香气有声有色地混在一起,结合成灰色的浪漫。
后来,在医院的病房中,消毒水刺鼻的气味与床头柜上玻璃瓶里那束还未完全绽放的玉兰的淡雅香气凝聚在一起,摆开一道名为流逝的风景。
最终,在火葬场的告别室,男人经过化装处理的冰冷生硬的脸,与曾经彻夜凝视的沉睡的脸重叠在一起。那一刻,他压抑着吻下去的冲动,几乎疯狂。他的爱,隐匿而甜蜜。他的爱,不该为男人带来毁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