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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0、浮世万千若水流 ...

  •   窗外的阳光填满小房,帘子有些过长,静静垂在地上。

      房间没有开灯,家具布置简洁。双人床、床头柜、书籍、躺椅,立式台灯缩在角落。

      他站在床与椅之间,双眼空洞。

      剪裁奇怪的大号白衬衫下摆从胯骨斜至膝盖,袖子遮去半手,阔腿裤宽松成裙面,如果不是虚影拽住裤沿,他可能会飘出窗浮到天边去。

      白顾问从不这样穿。这样的着装和神情让他看上去有些陌生。

      但沈琛相信心底的安全感不会骗人,他还是笑着说:“太好了,又见到顾问了,我记得每个月一定要见你一次的。”

      他说话的力气像今天没吃过饭。
      “那条新博文是发给我的吗?‘飞越1000公里来见我’?”

      “是啊,是给你的,除了你还有谁呢。”

      “那上一条和上上一条和新歌呢?”

      “啊?”

      “是给谁的?”

      神神不知鬼不觉地发布了一首写给孩子的新歌《不曾拥有的》,“我不曾拥有的,在看见你时都不再渴求,连同最最纯真的爱一并送到你小小的手心,看你笑着说抓不过来了”。

      上一条博文是感叹孩子教育的重要性。

      上上一条博文是到福利院做公益活动,照片多得拼成长条才勉强塞进一个动态。

      “你知不知道,连你的助理都来问我你是不是有孩子了?和谁的?什么时候有的?我知不知道什么消息?我知道?我当然不知道。”

      沈琛也不知道。他茫然地看顾问光明正大摸走自己口袋里的两部手机。

      他不可能有孩子,除非那份绝望感是错误的。
      他努力寻找记忆,但它现在空空如也,就和这房间一样,只有伶仃的家具,颅内也只有零星的记忆碎片。
      白浮清和模糊的过往、熟悉的感觉、福利院活动……

      “你别急,我很快就想起来了,我能想起来的,你让我再看看我的手机——”

      白顾问的笑容很平静,平静得诡异,他退到床尾,关机,把两人的手机放进厚被褥底。

      沈琛才想起来房子一进门就看到床好像有些不正常。
      这房间如七星酒店的小公寓一般小,墙饰简约甚至简陋,左手边的墙尽头有一扇门。

      他刚刚觉得它的存在很自然,完美融入墙饰中,现在十分好奇它为什么在那里,它背后是什么。

      “钥匙在我手上。”
      白浮清看着沈琛看门的眼睛。

      “你想做什么?我真的不知道孩子的事情,但是我知道我绝对不可能有孩子。”

      “为什么不可能?”

      沈琛不确定是不是要告诉他,这是一个很丢脸的事,知道的人越少越好,况且他现在不确定它的真实性,万一说错了他又指责自己在骗人怎么办。
      顾问现在想做什么呢?
      沈琛觉得这个环境宁静但诡异,不确定对方和自己要做什么,所以必须先搞清楚顾问要做什么。

      “你要做什么?”

      “你担心我公之于众吗,可是,是你先不管不顾把我们的事情都铺开来给大家当乐子看的。”白浮清仍笑着。

      这就难倒沈琛了,是指把他们的事情印画在床单上铺开来吗?他们的事情是什么?
      他在纠结该不该问出来,顾问好像很了解自己的记忆,毕竟是顾问,是可以信任的。
      其实他还有另一个想问的问题:什么房子一进门就能看到床。

      房车?船屋?小户型公寓?

      他突然想起和猫小姐有一段房车蜜月,在○国,横跨约三两千千两百公里耗时三十天,没有眯眯陪同,所以……那眯眯那时候在哪来着?
      他没想起来,但是想起来在此之前和客户2也有过房车旅行。就是她教会了他生活设施管理、路线规划和应急措施,那台自行式房车是她为他挑选定制和改装的,举世无双,仅此一台。
      它的名字是“自然轨迹”。

      白浮清打断:“又‘失忆’了是吧,那我让你想起来,先从孩子开始——你做过结扎手术,对吗?”

      沈琛呆立,浑身血液静止。
      熟悉的绝望涌上心头。

      永远无法再拥有血亲的绝望感,在苍茫的自然中孑然一身、举目无亲、病无可靠、老无所依的绝望感……

      他突然想起抱着孩子的触感,不止是眯眯,还有其他千金小姐贵公子、希望小学的孩子、病院的孩子、福利院的孩子,不止是在这次去的福利院,还有以前去过的偏远地区的福利院。见过的最小的孩子八个月大;残疾的孩子大都是麻木而沉默,世界只在艺术作品和内心中;活泼的孩子喜欢绕在自己身边一个跟着一个,像一条条小尾巴……
      时间飞快地溜过,一天或者一周,自己和同伴终究是要离开的,留下的捐赠物每个孩子都能领到。
      孩子们拿着礼物眼巴巴地看着自己,安静敏感的孩子会偷偷抹眼泪,外向的孩子大力挥手说再见下次再来一定要回来……

      他想起来把小姑娘搂在怀里的感觉,细小的两节手臂环上脖颈。

      他也很瘦,但有气色,靠精密的全套保养和计划和医美和妆容和意志维持。

      孩子这种生物情绪状态极具传染性,一个哭了其他的也跟着呜呜哇哇。工作人员急忙安慰,说有空就回来,不管来不来都会定时寄送礼物。

      这个场合自己不掉两滴眼泪也说不过去。

      所以两滴透明的小泪水优雅地落出眼眶,沈琛温柔地安抚孩子们,心想自己微笑落泪的模样应当很动人。

      哪怕自己不能有孩子,每天跑一家孤儿院,是否可以相当于天天一百零八个孩子围着自己打转,这蹩脚的慈善鸡汤不足以填满绝望的空洞。
      一个是漂亮话,一个是现实。

      “嗯,是的啊,再也不会有亲人了。”

      “还没来得及幻想她穿着小裙子,小鞋,在漂亮的大房间里跑上跑下,就已经没有机会了。”

      “以前我觉得,孩子是个碍事的东西,还要负责,还要结婚,还要照顾,我不想那么早结婚,但肯定不会一辈子不结婚啊…阿清,我是被骗去的,有人趁我脑子不清醒骗了我。我犯病的时候,最亲近的人最好捅刀子。”

      现在想起和那个大骗子的海誓山盟就觉得恶心。自己真是蠢货,她也是蠢货,她又蠢又坏。

      “我看你脑子就没有清醒过。”顾问轻轻说,抬袖拂去他的泪水。

      沈琛抓住来之不易的手,哭出更多眼泪,每一滴泪都哭诉自己的主人是个蠢货。

      “所以你带我走吧,带我走,再回去,我一定又会被骗的。”

      “你愿意保护我吗?我求求你了,只有你能保护我了……”

      “我也是坏人。”

      但是他说得这样温柔。

      “不是的,不是……白顾问是全世界最好最温柔的人,是最诚实最高尚的人,我还是第一次见到有人能活得像价值观口号一样,像好人一样。”

      顾问没有回答,把自己拉近他的身体,手从后颈顺着脊椎抚到腰下,亲密的暧昧让心脏发痒。

      沈琛想,拥抱也算一种回答,顾问一定是默认了。

      他紧紧回抱他,所有的拥抱都不及和他的拥抱这样暖和、幸福。他边沉溺,边暗自比较和他的哪一次拥抱最好……如果能够随时随地缩小,就可以完全被他抱住了,那不知道要有多幸福。

      “阿琛很久没有睡个好觉了吧。”

      他拥着自己倒入温暖中……

      再从怀里探出脑袋喘口气时,房间的光线似乎暗了。

      “这是我们的新家吗?”

      “如果你愿意的话,那就是吧。”他摸摸他的头。

      终有归宿是件值得幸福的事情。

      “太好了…我终于有家了吗,我的梦想就是在大城市有一个自己的家,每天下班回来,灯都是亮着的,饭菜都是热的,相似的我一下抱住你,然后把所有烦心事都忘了……”

      他开始恍惚,梦到和这里一样干净的小房子,属于自己的小姑娘,看到他就满眼星星甜甜地笑,叫“爸爸回来了”,因为很矮小姑娘身高只到膝盖,短短的隔壁努力环住爸爸的腿。

      他蹲下来把丁点大小的女儿全部搂进怀里。

      他低低说晚安,轻抚的手将他推入梦乡。

      或许不是梦呢,或许他真的听到了孩子的笑语,越来越多,越来越清爽,掺杂着淅淅沥沥的雨声,他努力分辨哪个声音属于自己的小女孩……

      …

      漏雨的屋子今天没有漏雨,因为没有下雨。

      没有下雨,但在劈雷。雷声般的怒吼震得小手一抖,弹珠落上床板跳下床。

      他听到了母亲时缓时急的哭声。

      他不打算出去。出去也是挨打的份。
      他保护不了她。

      房间乱得像垃圾场,他一时找不到弹珠,到处都是纸皮和空瓶,因为它们可以卖点钱所以他经常捡回来。要偷偷捡偷偷卖,因为会被大孩子们抢夺。

      如果弹珠滚到床底,那最好找。

      床底还算空旷,只有一些瓶罐和灰尘。

      他和蟑螂对视,后者触须动了动,转身爬去找其他同伴。

      他瘦,轻松钻进床底,拿到了弹珠。

      失而复得,真是令人开心。

      坐在床上专心玩推小珠没多久,门被猛力拍响,叫骂声含着脏话和酒气。那个人在骂自己锁上了房门。

      门是简易的木门,要破坏轻而易举。他不想失去一个门,只好飞下床打开又飞快地缩回房间角落。

      那人进来,骂咧咧踢一脚橱柜,踢出一个窟窿——它本就因为受潮裂开了。他骂这里又脏又烂,骂他不学好、逃课、成绩遭烂,钱都浪费了还不如把他卖了更值当。

      那个人不重男轻女,平等地想把他们都卖了。

      他听说自己的姐姐就被卖掉了,不过没被卖的下场也好不到哪里去。据说本来还有个二哥和三妹,一个在外没看好,不知去哪了;一个长到自己这个年纪,被疾病带走了;几年前还曾有个小妹妹,没到一岁就死了。
      他也病着,经常咳嗽流鼻涕、起很痒的疹子、拉肚子、莫名其妙发烧……但仍没有死。

      还是六七岁的年纪,他就已经隐隐知道了适者生存优胜劣汰的自然法则。

      那个人见他还有心思玩弹珠,勃然大怒,要上手打人。

      木楞着的他立刻反应过来,爬山虎似的蹿进床底。

      那个人比他大块许多,只能堪堪进去一只手臂,乱抓一通,抓出尘土和蜘蛛的尸体,气得狂吠,跳起来踩床板、在床板上跳。
      这样蹦跶床肯定吃不消,他抓住机会,又蹿出房间,在一片狼藉的客厅扶起坐地哭泣的母亲,一起跑。

      那个人追出来,因为喝醉东倒西歪,看不清路,母子俩勉强脱险。

      可现在是半夜,两人即使提着刀在外边儿晃悠也很危险,去隔壁的小女孩家不合适,这个点人家大概已经睡下了。无处可去的二人准备回家门口看看情况。

      “受伤了吗?”

      熟悉的声音,熟悉的脸,好像在哪里见过面。

      “这个点,诊所都关门了,我爸爸是医生,跟我回家看看吧,外伤不太难治的。”
      熟悉的手在夜里白的发光。

      那之后,每次生父喝醉发酒疯,小沈就带着母亲到医生的儿子小白家借住。

      小白干干净净,连指甲都白里透红,小沈第一次觉得自己脏兮兮,在别人家认认真真搓干净澡才好坐椅子躺上床。

      治外伤旧疾之余,医生看出他和母亲的牙口有些问题,把镇上的牙医介绍给他们。
      钱不够,小白就用零花钱偷偷凑,和自己一同捡回收物去卖。

      “你不嫌脏吗?”
      小沈抓着换来的皱皱的毛票,不好意思地问。

      “收集垃圾不是挺好玩的吗,跟寻宝游戏一样,还可以让街道更整齐。不过,你不要忘了戴手套啊,你每次都忘记,我教的洗手步骤,还记得吗?”

      “我怕浪费你的手套。”

      “不会啊,朋友不就是要分享的吗,我爸妈说,有福同享,有难同当。”

      “啊…还有这种事情呀……”小沈第一次听说那八个字,不领其深意却觉得悦耳至极。

      天空万里无云,阳光洒向万物。这样的明媚不足为奇,因为此后余生的每一天都会比今天更加灿烂耀眼。

      …

      休整的间隙白顾问轻声喝水。

      按照这位来访者的“记忆运转机制”,偷梁换柱,干扰记忆,不顾真假逻辑和狗血,只要对上他的“胃口”他就绝对不会忘记。

      …

      铃声,匆忙的脚步声,欢声笑语停息,上课起立——

      校霸混混度日,衣衫打得破烂开裂。

      重点班里的蝉联榜一衣袂翩翩、手不释卷。

      除了书卷,榜一手里还拿着记名册,值班时铁面无私地记下每一个违规者。每次值班时都能在名单上见到几个万年不变的“老熟人”……

      “部长,沈大哥今晚再旷课就要和你一样榜上有名咯。”

      晚自习巡逻时,同值班的部员笑道。
      沈大哥已经翘了一周的白课,外加两个月的晚自习。

      “嗯,不仅上榜,还能获得副校长亲自通报批评呢。”

      纪检部部长阿清和这位高中一哥沈哥说上话是在一周前。

      那是第一节晚课放学,沈大哥带着一帮人候在校门口叼烟。

      可能是在等漂亮的女朋友,可能是在等狐朋狗友,可能只是单纯的耍帅,但都害得同学们挤到门边儿走。
      也有可能,就是为了让同学们不得不靠边儿走以彰显自己的威风。

      阿清推着脚踏车出校门,脑内自动放送公式和课文。如果待会儿遇见同行的同学,就顺路聊聊天。

      沈大哥取下卷烟,伸长手臂,爽朗吼道:

      “部长!!”

      他的嗓门如此之大,走出五米外的学生都回过头瞧。
      阿清不知该站住还是立马骑上车开溜,怕溜走会惹来更大的麻烦。

      他选择先骑上车,蹬稳地,警惕地看混混头子。

      “晚上好!部长今晚过得咋样?”

      沈同学自来熟,眉开眼笑,烟都特地换个风向夹以防污染部长的呼吸道。

      “挺好的。”

      如果不被他叫住就更好了。阿清想要走人,万事俱备,只差脚蹬上踏板。

      沈哥毫不察觉般拉着他尬聊,即使回应只有“嗯嗯哦哦好的”也不介意,强行继续话题,直到漂亮女生和狐朋狗友走出校门。

      阿清多看了他们几眼,惊讶于他们竟然会好好上课。期望不要被他们的大哥带歪吧。

      沈哥挑眉:“好看不?”

      “噢,抱歉,我没有别的意思,只是你的朋友会乖乖上课。挺好的。”

      次日回到学校,朋友小心翼翼地围上来问部长什么时候黑白通吃了。
      阿清解释没有,和沈同学只是记名和被记名的关系。
      无人相信。

      此后在校,除了几个玩得好的朋友,其他人都不敢再忤逆他一句。

      纪检工作顺利多了,学校的底层混混都不再顶嘴,哪怕背过身后依旧不会遵守校规老实办事,也会在部长身前当场收敛装模作样,给个面子。

      今天晚自习检查逛到沈大哥的老巢——吵吵闹闹的吊车尾班级,纪律委员交上来的名单里他竟然没有缺席。
      部员惊讶地张嘴欲要吐槽,被打断。

      沈同学眼尖地注意到了门口的两人,直起腰,精神抖擞地大喊:“部长好!!”

      其他人也跟风叫道部长好晚上好,招呼声此起彼伏。

      “安静安静,晚自习应该安静。”部员汗颜。
      阿清淡淡地挥手招呼,觉得丢人。

      沈同学并没有真正学乖,只会在部长值班的时候出席早晚课,其他时候座位上查无此人。

      阿清听到背后的闲言碎语。
      这半个月传闻没有停,故事被编出花来,做题的间隙品品这些关于自己的夸张传闻,还挺解闷。

      可惜,和沈大哥扯上干系的人都不得安宁,平淡的日子在最关键的人生节点被劫持。

      那是高三二模后的某个晚自习放学。
      为同学讲解题目阿清稍晚了二十分钟离开校门,离开时路上只剩街灯的光,自己被拉得瘦长的影子稍显孤独,他加快骑行速度。

      响亮而粗犷的发动机声从远到近,直逼身后,超车经过时,还不怀好意给了单车一眼。
      两辆载满人的摩托停在前方,堵住小道。

      阿清愣住,反应过来危险转身要跑,可转过身,后面前也是一辆载人摩托。

      他们看上去面生,不知是哪来的混混,下车走近来时烟酒味浓郁,撬棍铁棒在黑暗中寒光凛凛。

      阿清主动地从本子里取出几张平整的钱票。
      “几位大哥,行行好吧,我只是学生,钱只有这么多。”

      他们夺过钱,笑着说,乖啊,再乖一点,把车也给我们。

      那个年代单车还算是硬通货,可以换到好价钱。

      “您几位都有摩托了,还稀罕我这小破单车吗。”阿清努力抬举他们。他知道有一次就有无数次,但目前没有别的办法,不如主动低头。

      他的抬举没啥用,他被拖下单车,抢过书包,倒出所有东西,书本和文具甩向远处,比比谁丢得更远。

      他趁乱要逃,被踢翻在地,爬起时侧腹下肋又挨一脚。
      阿清从小没挨过什么打,现在疼得蜷在地上缓不过劲儿,捂住肚子,脑袋发懵。

      清醒后发现拳打脚踢没有如预期那般砸来,抬头看去,刚刚踢自己的两个混混一后一前倒在地,脸面血肉模糊,一个哎呦叫唤,一个不省人事。

      三米外的摩托旁,沈同学在拳脚棍棒齐飞舞的混战中闪转腾挪、硬吃闷棍。逮住机会,扫堂腿撂倒敌人就猛砸门面,力道重得触目惊心,每一拳都血花飞溅,阿清不忍再看,目光移回单车。
      顾不得疼痛和书包,他咬牙驱使四肢,手脚并用来到单车旁,车完好无损。

      扶起车,不确定自己是否能顺利骑回家,明明只剩四五百米的距离。挨打的部位每分每秒都在叫唤,叫人十分担心是被踢碎了肋骨或内脏。

      回头看沈同学,阿清想叫上一起走,张开口,疼得喉咙放不出声,眼睁睁看他挨了几记拳头。

      好在他早就注意到自己扶起了车,摆脱几个人的缠斗后,冲到单车边,抓过车把手,挤走自己。

      车动时阿清差点没有坐上后座。

      沈同学骑得飞快,剑一样“嗖”地飞出百米。

      起飞前还撵过倒地者不安分的手——阿清方才注意到那个哎呦叫疼的混混不知什么时候竟挪到了自己脚边。

      阿清担心自己被甩下车,手环上他的腰抱紧,谁知摸到了撕裂的破布和黏糊糊的东西。看了眼,是血。

      “啊,原来受伤了。我还以为躲过去了呢。”沈同学惊讶地嘟囔。

      肾上腺素逐渐被冷风吹退,后座的阿清感到疼痛明显加剧。

      回到家脱下校服检查,淤青淤紫这儿一块那儿一块,父母又气又心疼,边骂边温柔地给他擦药,越擦越气,忍不住跳起来开始骂。阿清忍着疼安慰俩人。

      沈同学自己拿了点药默默在旁边涂。

      没有监控,月黑风高,混混不知去向。父母绝不想放过他们,但是连人在哪是谁都不知道。

      “我认识他们。”
      旁边的他找到机会插嘴。刚刚看着俩人又哭又火又忙着擦药,不好打搅。

      原来阿清先前弄反了逻辑关系:不是认识沈大哥惹来麻烦,而是青年混混先盯上他,自己才故意来示好。

      这几个闲杂青年只敢欺负低年级学生,持续吸血要钱,这次盯上阿清,或许是他看上去太过“肥嫩”,今天恰好给他们撞见了形单影只的大肥鹅,真是好时机不宰白不宰。

      然后沈同学尴尬地咳两声,说高估了自己的影响力……没想到这样也不放过部长,以后肯定让那帮混混崽(明明他自己是年纪更小的混混)吃不了兜着走。

      阿清今天没值班,他没去上课,只是碰巧闲来无事,骑车来阿清家附近转转,看看能不能多蹭到一两分钟闲聊,没想到又打上一架,新伤叠旧伤。

      当晚,父母对着救命恩人连连道谢,又哭出一小桶泪。

      病假期间,阿清尝试进行主科的基础知识教学,发现需要从小学课本教起。
      理科题目超过两行就死机,文科题目隔换几行就要问这个字怎么念。哪里不会点哪里的阿清也有点忙不过来。

      两人各自同学朋友纷纷上家门探望,沈同学借此大肆传播“好学生被欺负”和自己“英雄救好”的事迹。在部长默认的加持下混混头子成了人心所向的“三好英雄”。

      此事确实吓坏了校方和家长,晚自习时间整体调整提前,家长们努力挤压时间接送孩子上下学。那些爹不疼娘不爱、家中留守的倒霉孩子,也可以跟随大部队通勤。

      阿清养好伤后,病假结束,沈同学开着新车载着他飞去学校一路火花带闪电。他在后座拼命喊“注意伤口”“慢点慢点”“这是自行车,不是摩托车”。

      让这家伙自己骑另一辆车,不乐意,非要坐阿清的后座,坐也不好好坐,站起来手搭上前座的肩,左右环视,一惊一乍地播报路况。

      “前方右侧五十米处有两块巴掌大小的石块,注意躲避,注意躲避。”

      “我看得见我看得见,别吵。”

      “信号灯变红,信号灯变红,两个路人已经通过马路,没有别的闲杂人等,冲刺还是刹车?”

      阿清刹车,抱怨他吵。如果是沈同学,肯定已经冲过去了。

      他没有一直留居,伤势好转后拿药就走了。父母挽留他婉拒,阿清拉不下脸面说什么,只问白吃白住不好么。

      沈同学说当然好,但自己是大忙人事很多,无关人员禁止接触,没事来这儿蹭口饭讨点药就够了。不过,如果部长能对他和他的小弟网开一面,少记点名,那自然更好啦。

      “没门。”阿清一口回绝。

      部长铁面无私一次也没有漏记,一哥因为打架旷课抽烟等各种违规行径被通报批评。部长顶多和那帮油嘴滑舌的小弟们多拌几句嘴,问问他们大哥今天又跑去了哪里。
      他们十分不甘心,大哥明明好像已经打通白道了,怎么还要被记名。

      部长说自己可没有宽恕的权力,只有操劳的义务。

      日子水一样平淡飞逝,心事得给大考让道埋进河床。

      阿清没有细细品悟就把它埋进去,反正沈同学也不怎么出现在校园,他可以把这个人的存在和模糊的想法搁置很久。
      回到家,父母偶尔会说那个小伙子昨天还是今天又来拿药了,还带了些树上摘的鲜果云云,闲碎的小事。

      阅读题目时遇见你曾经问我的字,还是觉得好笑,和无奈。它们还算常见,我老是能遇到,你却不认得。

      大考过后,紧绷的弦顷刻松软,不知为何我想起的第一件事就是担心你。

      你还是那样没头脑傻开心的模样,明明长得怪奸诈……

      人群在喧哗。

      “我是全村唯一一个考上重本的应届考生,学校大办宴席,家中还有小宴。
      “你比我的亲生父母还要兴奋,逢人就要夸耀。人家嫌弃,说人家优秀与你何干。你满不在乎。

      “庆典上欢声笑语,烟花为我点燃,亲朋好友举杯畅饮,争相拥抱,人生的一个阶段就此落下帷幕,我们既不舍又期待着。

      “我没有喝酒,晕乎乎,抱住你时私心稍作停留。奇异的温暖让我有些出神,你说了很多夸赞的话,我听着你的声音却有些没听进去。直到突然注意到别人的目光才不得不松手。”
      “心情像桌上的调味酱料搅和进一只碗里,酸酸辣辣咸咸……烦人。

      “宴席落幕后,只留下满地欢乐制造的垃圾,我们还要清理。你同我们一起清扫院落。我爸妈早已把你当成了家人,我不知道我是否也如此。

      “我至今都不知道,但还是想对你说一句:有你的童年和少年我很开心。

      “现在也是。”

      沈琛睁开眼。

      梦很熟悉,是经历过无数遍的现实梦境戏剧的碎片。

      他坐起身,房间内光影绰绰,窗帘被风吹飘,在地面投下浅浅的阴影。这里只有自己。
      他看看自己的手,想起了自己的名字和一些事情。

      这里很熟悉,仿佛是在梦里见过。

      突然和既视感在生活中屡见不鲜,鲜有的是这样的恍惚和安静,心绪似乎和这间小房一样安静。
      这一定意味着什么。

      翻翻书,捣捣柜子,书有些眼熟,柜内是简易的生活用品,没什么特别的东西,房间里唯一的突兀之处好像只有墙上那道漆黑的门缝。

      沈琛回想梦境,发了会儿呆,决定推开门看看。

      …

      夜幕低垂,华灯初上。

      城市夜景在水晶玻璃落地窗里闪耀,空气中的失意、酒精和烟嗓爵士乐调制得刚刚好,不过分苦闷,不过分黏愁。

      沈琛刚刚在外面没有看到酒吧的名字,里面也没有。这是个菱形的狭小房间,入口处有几层阶梯,它比刚刚的房间要高,光源散置在吧台和散桌。

      “你迟到了。”酒吧里唯一的客人说:“我等了你好久。”

      “抱歉,你要喝什么?”沈琛走回工作台,路过漆黑的玻璃面发现自己竟然没穿工作服。

      他肯定不是调酒师,客人也肯定不是客人,但神奇的放松感实在难得,他不愿戳破现状。
      无酒醉的好处是清爽,洗涤灵魂一般透彻清爽,这个状态可以挂上最纯粹的笑容。

      “您想喝点什么?”

      客人依然低头,没有看他。

      没关系,这是自己发自内心的笑,不为任何人。

      “半杯牛奶吧。”

      “酒吧没有牛奶哦。”

      “你可以再找找吗?”

      “哈哈,好吧,我再看看。您让我想起,我好像有个朋友也会在酒吧点牛奶,他从不去酒吧,是天生的乖乖崽。您是第一次来酒吧吗?”
      沈琛和他闲聊,默默给工具点名,确认材料,然后真在冰柜里发现了牛奶。价目表上这款牛奶的价位是十二元。

      “朋友吗?”

      客人拧开瓶盖,倒满整杯。
      他没有付钱也没有喝,仍旧低垂着眉眼,看上去心情不妙。

      看来他就是“失意”的原产地。

      “喝牛奶可不能解闷,我给您推荐些酒品吧,我们店有很多平价的招牌特色哦,或者我可以按照您的衣着和心情给您当场调一杯……”

      “你陪我聊聊天就好,”客人打断:“你们这一行,能听到很多心事和苦水吧。”

      “哈哈,那可不只有心事和苦水,还有,祸水、造谣、诅咒、预言和杀人预告——喝醉的世界千姿百态。”

      “你们只能倾听和倒酒,不能解决任何问题,只能听着承受着,陪笑,很累不是吗?”

      “没有那么惨吧,就是聊聊天啊。很多人会分享开心事,很多人很幽默,会交到很多朋友啊,噢!还能知道很多新鲜的东西——‘天底下还有这种事’!”

      “那,你能来听我说说我的‘天底下还有这种事’的这种事吗。”

      “好啊,那我先随便给您配一杯平价的吧,我看您也不是很想喝牛奶的样子。”沈琛心里有了配方,准备好耳朵一边调一边听。
      调酒壶里加入草莓、糖浆、青柠汁、白朗姆和冰块,摇晃摇晃摇晃摇晃——外壁结出小冰晶。

      客人静静听他shake完毕,开口道:

      “我是一个普通人,与这城市的别人没什么不同,我没什么远大的志向,随波逐流地学习生活工作,安然自得过每一天。

      “我的工作像你一样认识很多人,聆听很多心声,我需要长期陪伴和引导他们,用我的力量和方法帮助他们。他们像‘迷失者’,时常因为这样那样的原因卡住和躲起来,以‘奇形怪状’的姿态活在世界上。

      “不像在酒吧‘吹牛’或‘诉衷肠’,在我的工作室里,访客大都不会好好‘说话’:拒绝交流,以诚实的名义撒谎,直接了当的承认在撒谎并继续撒谎,吹毛求疵或者怨气冲天,热衷玩各式各样躲猫猫、推拉、试探的游戏……并无贬损之意,这就是我的工作,我需要在合适的时候抓住他们,在合适的时候放手,有人喜欢数十个数,有人喜欢数一百个数……每个人都不同,这很讲究。

      “我那时经验尚浅,做了很多错事,误埋祸根又无知地继续浇水,自以为无所谓,直到长出完全失控的…失控的……活妖怪?

      客人说到此处,声音垂危,头低近吧台,摇摇晃晃,骨节分明的四指撑不住额头的重量。

      沈琛想那是愁绪的重量。
      可以无视物理重力压垮任何人。

      城市偌大,身边人来来走走,他见过很多被愁绪缠身压死、勒死、吊死、甩飞到楼底的人……他不希望这位同他一般大的客人也如此冲动。
      他坐下来,俯身,拍拍他的肩:“没关系的,没那么大的错。”

      “听你说这番话我就知道,你是很好很有责任心的人,你太有责任心了。

      “我见过很多人,我看人很准——你这样的人啊绝不会犯不可饶恕的大错。如果觉得工作累了,就换一个吧;如果什么人和事烦了,甩掉他们就好了;如果被执念纠缠,那就试试换一个追求,能把人逼死的,指定不是什么好追求。”

      客人笑起来,是扯动嘴角的苦笑。

      “我对不起那个人,那个人也对不起我。所以我算不清这笔账。
      “我不喜欢不清不楚的我想算清后一拍两散,但我一拍之后又是一拍,拍了好几巴掌更加不清不楚,工作都拍掉了——我还用工作吗。我不知道,按理来说再也不用了。但我习惯了工作,习惯了白开水式的生活。我只是迷茫……因为我好像也习惯了他。
      “我好像没法再忽略他了。”

      “感情问题最难定夺,无论怎样选最后都会后悔,会想另一个结果是怎样,会不会更好。如果那个人真的很好很值得,那就先抓紧她;如果那个人让你痛苦大于甜,那就拜拜再也不见吧,你的心情已经告诉你答案了。”

      “我是觉得,如果她真的很爱你,不会让你这样愁绪满身来酒吧消愁,她怎么忍心呢。不如你们今晚就说清楚这件事,快刀斩乱麻。”
      “不管结果如何,相信我,以你的条件,可以遇到很多更好更好的人。”

      今夜酒吧人少,沈琛趁机给自己调几杯。酒精加持下,话匣子飞开。

      “真正幸福的人不需要到处求问的,幸福在自己手上、心里,在恋人眼中,自己最清楚。

      “但凡四处求问要不要分手的人,我都劝分手。

      “今晚街市繁华,高楼耸立小铺张灯,车水马龙,行人喜怒哀乐或是匆匆,皆是过客。

      “早上风和日丽阳光晴朗,美好的一天从早晨开始,清理掉所有旧的脏垃圾,烦扰人的都是垃圾,打包丢进垃圾桶。

      “雨天,孤独失恋与小雨更配,手捧杯咖啡靠在窗边坐,看雨听雨,听自己的心声,自己比任何人都重要,不应该被其他声音盖过。大雨!大雨正适合宣泄了!把既往以来所有的不满都发泄出来!不要瞻前顾后!呕吐一样全部说出来!全部吐出来就爽多了……”

      客人笑和叹气。

      “如果我说,即便如此也放不下那个人呢?”

      沈琛一拍桌子:“那都深刻到这个程度了也没什么可以拦着你的啊!”

      “不用到处问人了,哪怕是她本人拒绝我看也挡不住你追赶的脚步吧?何况我一个局外人。”
      “既然决心争取那就争取,所有苦痛和甜蜜都大胆感受。”

      “局外人。局外人,你这么清楚感情,你谈过几任呢?”

      这样的问题是不能直接回答的,况且现在客人抬眼看他,眼睛半眯半睁闪烁着捉摸不透的情感,有些恍人。

      更不能说了。

      “是听其他客人说的话而已啦,听得多了,自然懂了。”

      客人收回目光,举杯啜饮,直至半空。

      “我一任也没有谈过。”

      沈琛紧张起来,觉得劝慰还是有必要的。
      “哎呀,那你容易被骗啊,那这种情况我无论如何也劝分啊,多经历几段是好的。你这个条件不应该呀,没有谈过,真的假的……”
      经验告诉他他在骗人。

      他见过很多道貌岸然的骗子,骗术了得。

      可内心的直觉告诉他,他是真的。

      “我对恋爱没兴趣,对人也没兴趣,我的冷漠在我的学习工作中大有用处。直到遇见他。我习惯性的冷漠,迟钝,软弱,自以为是,害死了我。”

      客人喝口牛奶,然后把它倒进鸡尾酒中,漫无目的地搅拌。

      “我不是那种陷进情感中抽不了身的人,一直以来我知行合一。直到遇见了他——像是流星雨刷过地球,砸出陷坑,擦出伤痕,还有的爆炸,有的又夺目如烟花……算了,这种都市伤感废话浪费时间。如果这就是情感,那我不想经历更多,他一个人就足以让我明白所有种类的痛苦和烦人。”

      沈琛点点头:“你这样说那我大概知道了,总之先赶紧离开她,走为上计,不要继续纠缠。”

      怕他下不了决心,他补充道:“我知道有一些适合散心的好地方,多走走,多遇见更多的人,旧事会被新事覆盖的,‘唰唰唰’一层层盖住。”

      沈琛心想今明晚就可以。他没有看今天的排班,如果今天是晚班,那就明天再拉他逛街。

      他很有把握自己能刷新掉旧人,不管那是谁,什么身份地位。

      他想点起一支烟再好好和他聊,反正今晚生意冷清,只有他们两人,太妙了。

      客人摇头:“我不能输。”

      “啊?”
      “啊?你还有竞争者啊?你这种条件还要竞争啊?她得有多优秀啊……”

      难道是什么天上的女神吗。
      真是被爱蒙蔽了双眼。既然活在人世间行在人世间,那肯定是人,人的陋习不堪该有的都有,一个都跑不掉。

      沈琛这么想,但不能说。憋闷让他更想抽烟了。
      左右看看吧台,没有,挨个拉开抽屉看看呢。

      “你这种条件不要去追人啊,就静静坐着就好了,会有一大堆妹子舔上来的你喜欢的人回头看一眼你这么抢手,肯定又回来了。”
      “不过,这种算计来去的感情真的是你想要的吗。”

      这家伙听上去不是喜欢拉锯战持久战的样子?

      客人自顾自说:“有时候我觉得他是真傻真蠢,傻的可爱,有时候又觉得他是揣着明白装糊涂。可我想不清楚他自欺欺人的目的何在——这让一切都更加复杂和麻烦了不是么。”

      沈琛听不懂。客人看起来是真的纠结不是好言良语可以劝动的,他放弃劝说,计策转为无脑陪伴。

      找不到烟,他趴在桌上,看客人满面憔悴。
      这家伙没付钱,可现在不是催债的好时机。算了,反正长得好看,请他两杯又何妨。

      沈琛抬手搭上他的肩,安慰没事的我在,很多事情要慢慢来。

      “……”

      客人不再说话,石化成失意的白色塑像。

      他百无聊赖,看完客人的脸转头看玻璃窗。
      城市流溢的光华,再鲜艳也与清冷的小酒吧无关,这里只有蘑菇似的幽幽小灯。

      今天的人少得诡异,没有烟也很不正常,沈琛怀疑自己仍处在深度睡眠的梦里。
      他趴在桌上,眼睛眨巴眨巴,有些沉,再不开口说点什么或者抽一根,他就要在梦里睡去了。

      “那你希望有一个怎样的结果呢?”

      疑似被美杜莎猎取过的客人双目无神,只有嘴唇微微翕动。

      “我希望时光倒回认识他的那天,重走一遍到终点,再回到起点的那天。”

      沈琛费力思考其中的意思。欠缺的信息太多,他无法拼凑完整事件,自然也给不出感情建议,只能引导他自己想明白。

      “这个是不可能的啦,虽然残酷但是事实,困在一个人一段感情里我觉得不值得,你这么优秀的人值得体验更多更好的。我说,看你这么痛苦,我干脆把她‘教训’一顿好了,成就成,不成就算,我给你介绍下一个。”

      沈琛想可以借着“找下一个”的名头和他有不少来往呢。

      “我教训坏女人很有一手的哦——不是说揍人——虽然我揍人也很有一手…咦?我有没有说过,你长得很像我的一个故人?”

      客人转动眼球,珠仁对上调酒师。

      “像我高中的纪检部部长。”

      沈琛说完,自己疑惑了。他依稀记得那是个梦而已。难道是碰上了预知梦?

      “不对…那好像是梦,不好意思…好像是像大学时遇到吧人,不,是在那个人大学时遇到的。哈!我就说为什么对你有一种来电感!原来是……”

      原来是啥?

      记忆像是这间酒吧一样只有几个黯淡的光点其他皆是茫茫黑暗,该如何把光点串联起来。
      沈琛很难把它们串联起来。

      “那个人,那个人是我命定的贵人,前世就结下的缘分……我当时还没意识到,回看才发现,他就是当时预言家说的我的幸运星。遇见他之后一切都不一样了,我青云直上九重天——”

      可是,沈琛一下想不起来自己是如何“青云直上”的,“九重天”又是什么东东。为什么他们和客人的容貌气质如此相近。

      “那,再算一卦,看看你和那个人的结局,如何?”

      …

      炎炎黄沙深处夜色浩瀚,星光烂漫。

      终于抵达了地图上的绿洲,今晚就留宿于此吧。

      一行人走进帐篷酒店,总算是回到了舒适的温度,放置完行李,活力恢复,大家到酒店的绿石湖畔饭店用餐。

      酒店经理牵着骆驼队走来,问大家要不要体验体验,异域占卜。

      她坐在唯一一只白骆驼上,像沙漠王国的公主。

      它是驼队的首领,健硕高大步伐优雅,最重要的是,眼睛传神,像是拥有人类的灵魂。它陪伴它身上的女孩长大。

      它身上的预言家,眼睛蒙盖纱布,看不见世界却能看见过去与未来。

      她用有明显卷舌音的异域语言,说沙漠的风带来一位特别的旅人。她行走世间百余年(转世)第一次见到如此与众不同的人类。

      她顿了顿,喝下一口清凉的水,在旅人的好奇下继续讲述。

      这样特别的灵魂气息让她想起了遥远神话中的一位小神祗,传闻祂是世间第一抹“情”的化身。

      神界自有未解决的冲突和斗争,善良的情之神只喜欢老友和小小的人儿们。

      当神率先袒露真情,唤醒了名为人类的生灵,它们不再麻木不仁,彻底释放,有了喜怒哀乐爱恨情仇……有了鲜活的灵魂,有了勇气与率真。
      人类进入好奇万物与万物共荣的时代。
      这段全盛时期,文明如此刻天上的繁星,蔓延遍布这颗小小的蓝星。

      时代发展,千年眨眼间,人类越来越多,愈发聪明,情感也比原初更加复杂。神明可以感受每一个灵魂的波动,当感到污浊和激烈矛盾无可调和时祂会退回自然的庇护中,与同伴们交流,清静清静灵魂。

      当小人有了挑衅神明们的能力,狂妄自大,要自封万物之王。神明们不屑、发笑,随意动动身骨就是灾难和浩劫,小人就要承担巨大的痛苦和代价。
      即便如此,小人仍然认为,幸存下来是自己的能力的体现,而非神明们的慈心。

      神们想找到情之神,让祂收回人类的“情”。
      它们本该和其他动植物一样平等共生,不惹是生非,也绝没想过挑衅神明。

      可情之神自己正身陷混沌,它堕落成了扭曲丑陋的模样。

      众神找到它时它已然失去神智,在无规律地破坏一切,为了毁灭而毁灭。它催生出了情却无法掌控连环生发的事情。
      大家不得不合力将它镇压,将它逐出神界……从此,古书上再难寻得见祂的踪迹。

      我听到了祂来临的声音。那是从灵魂深处发出的细不可闻的声响,需要灵性和后天训练才能辨别。

      旅人追问预言家,那人到底是谁,这酒店游客众多,几百几千,到底是哪个。

      她失落地说不知道,她看不见人,天生失明。
      灵魂之音是杂糅的存在,不分彼此,混混沌沌,她只是聆听到了某些“不和谐”的许久未曾听过的音调。

      旅人对此很有兴趣,问可否依靠触摸辨认。

      预言家摇头,说从没摸过什么人,只有下地时偶尔需要人牵手引导。

      他点头,说对她口中的神话很有兴趣,诚邀她来营内细细探讨。若她说今天第一次听到“不和谐”的灵魂之音,那么她是他见过最优雅深邃的谜团,自沙漠的核心生长,他好奇她的全部,过去、失明的双眼、预言、身下的骆驼……

      沈琛冲客人摇头:“我忘记牌意了,算不了。”

      就像女孩离开了沙漠、改善了白内障后就忙着看世界没空聆听灵魂了。

      她给他最后的预言是:因果轮回,皆是宿命。他将或已遇见了某个人,那是他前世未了的恩怨与缘。

      会是你吗?沈琛问。

      女孩摇头,说不知道,可能会是,但她看不见自己的命运。

      “我记得。”
      客人突然开始脱衣服。

      沈琛看他解开脖领的第一颗扣子,露出黑色温莎领。原来里面还有一件黑内衬。

      大白衫全部脱下,金色刺绣从黑衬领口蜿蜒蔓至衣摆,勾勒出弯月与树桠的图案。
      客人站起——阔腿裤不知何时也被褪去,现在的裤子是与衬衫同色号的黑。
      他翻过宽大的白衫,里衬是缀有星星点点银碎屑的黑,黑布铺上桌。

      原来开始是把桌布披身上了……沈琛想。

      客人从裤袋里取出一副牌,横向排开。
      “既然是看你和他的命运,那你来抽吧。”

      “……”

      目光在他和牌间来回,不知为何不想配合动手。

      “不想知道你和‘命定贵人’的结局吗?我的预测相当准哟。”

      沈琛皱着眉头,勉强选出一张。

      摸出牌的同时喉头涌上一股反胃感。
      想要把这个熟悉的人赶出房间,突然觉得他恶心、下贱、令人作呕,缘由,不清楚。但一定有缘由。

      他想逃回白医生身边,这个空间让他很不舒服。他现在必须忍住呕吐的冲动,他不想在这个人面前把刚刚喝的酒都吐出来。他不配。

      他想偷偷发信息给白医生,叫他过来接自己。摸摸裤口袋,手机却不见。

      “月亮。”那个令人作呕的人说:“又是月亮呢。”

      他还说了该死的“呢”,他以为自己亲昵可爱么。

      那人整理好牌,收起,只留下那张月亮。

      沈琛冷漠地看着那张该死的牌,想把它撕碎。
      他想把每一张牌撕碎。
      如果可以,他还想把那个人暴打一顿,把他打得满地找不着牙,血肉模糊,只能跟个畜牲一样求情。这样或许他就能收起那该死的假惺惺的笑容了。

      恶心感的缘由之一肯定就是他该死的温吞的笑。该死的温柔,恶心的温柔。他讨厌那个阳痿一般的温柔。应该把他的嘴角撕裂。

      “月亮,意味着模糊和不确定,结果还是模糊、无法确定吗?原来这不是终点啊,我以为一切可以结束了。”

      “看来,你和那个人真的挺有缘的。”

      沈琛冷冷道:“那我会结束的,我会让他滚出我的世界。”

      “我有些不舒服,抱歉,失陪了。”他起身迈开腿,快步走向门口。

      “阿琛?你要去哪呢?”

      话音刚落,房间突然动了,惯性让沈琛向后跌去——跌进该死的柔腻到窒息的气味怀里。

      “啊!别碰我!”他鸡皮疙瘩直立,大力推开白浮清。他的体温让他直想干呕。

      这下两人都失去重心,摔作一团。

      沈琛尖叫着“恶心”,弹跳起来,东倒西歪。

      房间终于停止转动,白浮清才站起来,拍拍不存在的灰尘,没有怒意,声音和先前一样舒缓,润人心扉。

      “我身上是有什么传染病吗,我还没嫌弃你,你怎么嫌弃起我来了?”

      “啊!别说话!恶心!”

      沈琛叫完,什么东西急急地冲上喉头,冲出嘴巴,酸苦味在口中炸开,暖和,黏稠。
      这种感觉令他恶感加剧,吐出了更多的呕吐物。

      白浮清递来餐纸和水。

      释放的舒爽不及头疼和无力感,口中的异味喝下整整一杯水后才冲淡。

      “怎么现在反应这么大?不是专业卖鸭吗。”

      沈琛虚弱地窝在沙发里,白浮清居高临下看着自己。沈琛翻个白眼,想把他踢走。

      “卖什么卖,这是犯法的知道吗。来喝酒的客人喜欢我,愿意多买酒愿意送礼物,我们情投意合,和钱有半毛钱关——”

      他一手搭住沙发扶手一手放上沙发背,压下来,令人窒息的温暖再次把沈琛包围。

      “干嘛啊!你再这样骚扰我就和协会检举你!你知不知道我费了多大劲才保住你的资格证吗!你这个不知珍惜的蠢货!”

      “我已经决定不再从事这个职业了。”

      “你说什么?”

      沈琛惊恐了。

      “本来这种事情只有一次和无数次,就像出轨和家暴。我已经没资格再继续了。”

      “开心吗?小琛,你要有一个家了,我会给你一个家的。”

      “你说什么……”他颤颤巍巍,感到有什么在支离破碎:“你说什么…你不会是真的喜欢我吧……你当真喜欢男人…?”

      “你忘记你对我说过的话了吗,那通‘求救’电话。”

      “……”

      “我有录音,但不能告诉你,抱歉,你需要自己想起来,否则,你肯定会指控我伪造欺骗。”

      “既然你这么讨厌我,那我也不为难你了吧,你自己想想,想好了再来找我。”

      白浮清转身离开。
      黑色的背影有些落寞有些让人恶心。

      刚刚酒吧转了一圈,整整360°,现在门在完全相反的位置,不知道通往哪里。沈琛独处在黑暗中,有些害怕。
      他想起了这些天的内容,从那13分钟通话开始,记忆向四处蔓延。但他不想去找他,那张恶心的脸令人心烦得不知如何是好。

      …

      白,我帮不了他们,这是菲利斯注定的命运,Secret blood只能沉寂。

      唐顾问嘴巴严,我对唐家负面信息的了解都是自己查到的。

      叶子厌恶家族的原因,我猜是她知道了什么——可能很早就知道了,在认识我们之前?她只会说家里都是坏人,不会说原因。
      厉厉可能也知道什么?所以着急着让两人脱离出去,自己赚钱,钱生钱,没想到被做局套住了。她们太天真,那种浪漫主义的天真,我保护不了她们,危机四伏的环境除了自己没人能保护自己。

      我有一个强有力的证据来证明叶子知道内情:乐队和她的其他作品,比如早些时候的那部网剧。

      关于Secret blood乐队你也查到了关于它的传说不是吗——密文与解码。极端的唱法,快速的节奏,扭曲的旋律,抽象的画面,太过适合隐藏信息。

      唐顾问想要控制我全部的东西,不光是出于职责,代表唐家的利益,还有私心……我好像动了不该动的疯子……我不得不持续地造假,真假参半,这对我的记忆来说雪上加霜。这是我偷偷定来的新手机,我第一时间打电话给你。

      在你身边的记忆是最清晰的,因为你从开始就在身边,在远远的地方,但是一直在,你记得关于我的事情,你一定记得很清楚。

      我很想把你拉进来拉到我身边,或许你真的能保护我。可如果你搅进这趟浑水,你就也要脏了,你就瞎了,那不是我想要的。就像叶子间接害了厉厉一样,我不想害了你。你是我身边唯一干净的局外人,所以我忍不住向你求救……

      …

      房间四面花白,只有乐器和几张乐谱,乐器是叶子常用的品牌,乐谱,沈琛扫眼过去似乎是乐队的“噪音乐”,乐谱上压着台最新款的平板电脑。

      白浮清一看就没接触过乐队,摆放照猫画虎。

      “怎么,你这个门外汉要给我演两把刷子?”

      “你想起来了吗?你对我说过的话。”

      “想起来了,想起来了,”沈琛不耐烦了:“那又怎么样呢?你想说明什么吗?你不也是趁我之危催眠吗?现在只催眠一些陈芝麻烂事,搞不好以后要给我洗脑什么。”

      白浮清解释说是半催眠而已,实则为诱导梦境,如果没有沈琛“打心底里”的配合,深度放松,从一开始就不可能实现,中途也随时会醒来。

      沈琛坐到架子鼓前,不想承认他说的有几分道理,反感和厌恶真真实实,信任同样无可辩驳。

      “解开blood Secret的是我的朋友。”白浮清说,拿来乐谱。

      别针夹着的不只有乐谱,还有写满密码的纸。

      沈琛反应过来:“真的假的?怎么可能……”
      如果连乐队成员都不知道的话,为啥白浮清随随便便一个朋友都能解码。

      “隐写术。”

      “不同于传统的加密方法,即使有人怀疑它隐藏了某种信息也难以破解。”白浮清重复7说的话。

      7还说,要不是自己一直对密码学有兴趣,真的认识音乐专业相关朋友,朋友又认识了解该流派的朋友,而恰好大家都有兴致,好奇未泯,爱好兼职“侦探”——谁要帮你费力琢磨这玩意,污染耳朵。

      隐藏信息的歌曲较为显眼,比乐队常规歌曲要长,维持在2-4分钟之间,专辑封面都是风格统一的图画,多模态融合编码信息,包括音乐旋律、人声唱腔、视频画面……比起音乐,它更像声音艺术或密码学实践。

      对于熟悉这类风格的听众来说密码歌曲听感不自然;对于嫌弃该风格的人来说它们同样难听,没人会听。

      如果菲利斯选择更悦耳的音乐,或许传播会更加广泛,更容易解码和互动,不知道为什么偏要像鲁布.戈德堡机器一样过度繁杂。

      “挺有意思的家伙,可惜了。”7面无表情地给到一个评价。

      一个循环的音乐小节代表一个英文单词,一首歌可以拼凑成或长或短的句段。
      密码编码有两层,第一层加密是一组字母组,第二层加密是从字母组中锁定某个字母。

      第一层加密(字母组)
      1. 旋律:通过特定的旋律模式来代表首字母组。
      2. 唱腔:通过特定的唱腔类型来代表某个字母组。

      1.旋律加密
      四种乐器表示四组不同的字母。
      电吉他:A-H
      贝斯:I-P
      鼓:Q-X
      木吉他:Y,Z

      2.唱腔加密
      不同的唱腔类型表示不同的字母。
      咆哮 :a,b, c,
      尖叫 :d,e, f
      咕噜 :g,h, i
      水喉 :j,k, l
      深喉 :m,n, o
      轻吼 :p,q, r
      破嗓 :s,t, u
      呼吸声 :v,w, x
      正常清唱:y, z

      第二层加密(从字母组中锁定某个字母)
      1. 通过旋律的升降、速度、音量、乐器的选择来区分不同字母。
      2. 通过音高变化来区分不同字母。

      1. 旋律加密二层
      旋律的升降(上升下降)、旋律的速度(快慢)、音量(强弱)、乐器的选择
      A:电吉他上升旋律,快速
      B:电吉他上升旋律,缓慢
      C:电吉他下降,快速
      D:电吉他下降,缓慢
      E:电吉他上升旋律,强音
      F:电吉他上升旋律,弱音
      G:电吉他下降,强音
      H:电吉他下降,弱音

      I:贝斯上升旋律,快速
      J:贝斯上升旋律,缓慢
      K:贝斯下降,快速
      L:贝斯下降,缓慢
      M:贝斯上升旋律,强音
      N:贝斯上升旋律,弱音
      O:贝斯下降,强音
      P: 贝斯下降,弱音

      Q:鼓上升旋律,快速
      R:鼓上升旋律,缓慢
      S:鼓下降,快速
      T:鼓下降,缓慢
      U:鼓上升旋律,强音
      V:鼓上升旋律,弱音
      W:鼓下降,强音
      X:鼓下降,弱音

      Y:木吉他上升旋律,快速
      Z:木吉他下降旋律,缓慢

      2. 唱腔加密二层:通过音高变化来区分不同字母。

      咆哮
      a:低音
      b:中音
      c:高音

      尖叫
      d:低
      e:中
      f:高

      咕噜
      g:低
      h:中
      i:高

      水喉
      j:低
      k: 中
      l: 高

      深喉
      m:低
      n:中
      o:高

      轻吼
      p:低
      q:中
      r: 高

      破嗓
      s:低
      t:中
      u: 高

      呼吸
      v:低
      w:中
      x:高

      正常清唱
      y:低
      z:高

      业余侦探小组是如何发现编码思路的呢?
      社交账号,她将加密规则简化成词藏进摩斯密码,再以潦草手绘作掩饰进行传达。
      如果不是对摩斯密码十分熟悉,足够敏感,这谁分得清是手抖断线还是什么绘画方式,7完全不了解绘画。

      有了个编码思路后,再反复翻社交账号,就会有新的发现。

      社交账号和MV画面给出的暗示方法包括但不限于:视觉暗示,如道具、特别的字符、抽象画;动作,无所不用其极,手势、舞蹈形态、表情、合照;其他古典加密方法传达零星的自定义密码——这是最麻烦的地方,如果不了解相关信息根本不知道那会是个密码。

      7絮絮叨叨,白浮清还是没明白怎么一回事情。

      7摊手,说自己也半懂不懂,特别是音乐的部分,只是看着懂音乐的朋友把“歌曲”旋律和清唱导入音乐处理软件,对照公开发布的曲谱查看,演奏和演唱没有任何跑音走调等错误,于真实演唱而言这是完全不可能的。
      这些“歌曲”是电子乐器、合成器和重度修音的产物。一般来说,歌曲根本不需要这样痕迹明显的处理。

      业余侦探小组对着未完善的替换表和其他艺术作品开始排列、排除、拼凑补全、连猜带蒙的工作,耗时半月完成解码,也就是明文暗码对照表。

      “她是不是被什么人盯得很紧?监控一样盯着,所以她就非要像间谍一样传递信息。”

      中途,7这样问。

      “单纯的密码学爱好者不可能这样庞杂地编码,何况还是希望被解码的人。”

      “加密的繁琐程度和想要被解码的冲动同样强烈,同时做好了无人发现的准备,或许还有一层‘渔夫与魔鬼’式的怨恨……”

      白浮清看着密码揭示的答案,代她感谢小组的成员们,现在“她在九泉之下可以安息了吧。”

      “安息什么呢,她已经不在了,心感‘安息’的是活着的人。”

      刚刚说太多话,7现在疯狂摄入水分(喝水),脖子上的性特征若有似无,白浮清盯了很久也没分辨出到底是大还是小。

      “我的性别会让你困扰吗?”

      “非常困扰。”白浮清撒个谎,但他真的想知道。

      7面如止水,不为所动,立场坚定,回答:“嗯。”

      浮夸的菲利斯隐藏的信息非常务实。
      是非法线上赌场和器官贩卖跨越的几个国家、使用过的加密货币、几个确定的货物、信息转移路径、十年前的某例人口失踪案和当年的监禁地址。

      “坦白说,就算我真解开了也没什么用,我无处可诉也没有证据。”

      沈琛把乐谱还给白浮清,嘱托他处理掉——就像它从没存在过一样。网络上的东西也尽量清理掉,不要随便往勾八网盘上传。

      “当年我也发现了这家伙很喜欢在社交平台‘公开密谋’,但是没功夫一点点对着看。”

      “别那样看着我,我是真没有机会当英雄。如果叶子她真决心要去揭露,非要做英雄,我不信没有机会——但是不是赌命的机会,我就不知道了。可能她真的是笨蛋吧,我想到的方法她就是想不到。”

      “我确实不相信你,阿琛。如果是别人告诉我‘她为了保护我们,所有信息对我们保密’,我是相信的。可从你嘴里说出的东西,我很难不去怀疑。”

      “叶子就是那种报喜不报忧的人,我有什么办法,你去问乐队的人,他们也会这样告诉你的。”

      白浮清仍然不能排除“沈琛买通或以任何什么手段使得乐队成员说谎”这个可能性。

      “就像,我当年根本没在学姐的个人空间看过你的照片,我压根没有特地打开她的主页。那段‘相遇前的相遇’是我编出来的。为了增添点浪漫色彩,或者在某个时刻揭露它,为了:耍你玩。”

      “……”

      “你看,如果日常生活中的点滴小事也要说谎,那么的确,可以骗过大部分人,尽可鄙夷他们的智商和警惕度,做个高高在上的胜利者。只要狼来的次数足够多,那么没人知道你是真狼还是假狼真来还是没来。”
      “但会有越来越多的人在听到你的名字时,奔走呼号‘危险!快跑!’。”

      “来吧,我们去最后一个房间,我还没有‘耍完’你呢。”

      …

      最后一个房间是拥有三面电视墙的心理咨询室,办公桌椅背后的“窗户和蓝天”是装饰画。

      沈琛在其中一个监视器画面里看到了自己,看到自己看着这台监视器。

      若不是监视器存在感过强,简直就像回到了当年,第一次走进白老师的房间。

      面前这个人再恶心,沈琛也还是忍不住在他身上捕捉白老师的影子。

      “阿琛最喜欢安排微型摄像矩阵了,我也学一学。要回放你的表演看看吗?”

      沈琛只想离开。

      他发现了恶心感的第二个缘由:这个人鸠占鹊巢,霸占了白老师的音容笑貌,仿制得一模一样,内核却是烂臭的假冒伪劣品。
      他想一拳把那个腐败的灵魂打飞,把白老师救出来。

      “我没有办法再扮演那个纯粹的咨询师,但可以扮演一下心怀不轨的心理顾问。”

      灯忽明忽暗,闪烁几秒全部熄灭,只剩下监视器的光。冷光聚集在他身上,他泰然自若地坐进办公椅。

      “演你妈婢,滚下去。”

      他无动于衷,用微笑把愤怒和不满轻轻搁置。

      “声音和温度我调试了好久呢。”

      “这对我来说是有点累的,我不是指背台词,是说刻意造作比较累。我不像你那么熟练,可以随时随地即兴发挥,并以此为乐,

      “戏里的沈琛本色出演,戏外的沈琛逢场作戏。

      “你有好奇过自己有哪些部分可以算作真的吗?”

      沈琛粗暴地反驳:“都是真的,都是假的。”

      “嗯,我一直都不能确定你是真失忆还是装失忆,还是装着装着就真失忆了——因为当年的影像学检查没有明显的病变,后续的体检报告,你也没有交给我了。”

      “我凭什么要交给你??”

      “你一直喜欢用活现和复现,或者说重现来传达信息。就像菲利斯的加密,菲利斯清楚自己的密码,你却可能连自己也瞒过了。”

      “非线性并列式记忆”。

      这本来就是一种常用的记忆组织方式,帮助我们更好的理解和应对生活的各种情况,但你对它过于依赖。

      你的记忆以这样一种方式组织起来而非按照时间发生顺序排列,多种记忆同时并列存在于你的身体中。
      或许是用药和躯体化,长期无法集中注意力,或许是思维受限亟待突破、自我怀疑、难以理解和整合所经历过的大部分事情,所以放弃理解,放弃一统混乱的记忆。

      进一步,你将记忆以“情感”和“情绪”进行分门别类。

      分类方式同时也是“调取机制”,你将从记忆库里调取你认为与所处情境关联的情感、情绪、话语、表情等等,进行表演。

      你所处的具体环境包括物理环境、整体情绪氛围、他人的状态表现……俗话说: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的变色龙。

      但是你,不似我的模仿那样流于表面,你似乎真的能用身体记住你所见过的情感和情绪,感知、体会并模仿。从这个角度来说,你记忆力超群。

      每次表演你都很容易调出与“之”相关的所有库存。
      或许你的“分类方法”稍显粗糙,毕竟现实庞杂,无法用名词完全概括。
      或许你无法很好的收住滔天洪水,一旦被激活,就疯狂地扩散。
      或许是你在“偷懒摆烂”,依赖从小习得的本能和生存经验应付生活,因为它十分令人讨厌 。只要变得麻木,利益至上生存至上,就可以重新夺回对一切的控制权。

      自保,逃避。

      逃避过去痛苦的创伤,逃避未来可以预见的危险,逃避“无知”,长此以往,只要你还处在老环境中一天,只要还有人买账,你就绝不会改变。
      你用它们获得了太多的好处,以至于你把它们与“胜利的结果”强关联。

      我没本事挑衅你的“成功”经验,那是你从小仰赖的全能宝典。

      我是个庸人,是个失败者,败在你这个访客手上,现在依靠你的施舍风风光光,过上了比过去更“好”的生活。

      我的确从来没有好好承担过你的期望,你期望心理顾问承担的职责。我对心理咨询师应做的工作的确毫无兴趣,连倾听也都是过耳不过心,说话只是鸡汤和书本里的死逻辑,只说该说的话,做应付人的事。像你一样,我通过它获得了很多好处。
      以前我总是想——你的出现破坏了我的一切,我的安定、我的工作、我的风轻云淡的生活……如果不是你,我现在还好好的坐在咨询室,继续倾听和安慰,继续喝茶,他们都会感谢我,感谢我的包容和理解、我“伟大”的脸,还有在这个二线城市不算高昂的咨询费。

      可你就是我工作的一部分。你就是我的来访者之一。我从一开始就做错了。

      失职的同时,我偷偷自恋地进行自我安慰:我对你尽职尽责。或许就是应该用这种长期打法对待你,只有这样的方式、搭配足够的时间,才能使让你放松下来,信任我,不会脱落。

      我为何有些惧怕你脱落?我发现我并非出于职业因素害怕你脱落。

      我就这样轻易地受到了你的暗示。

      这是我最后一次以心理顾问的姿态对你做出解释,很显然我对你来说已难挑大梁。
      你总在诱惑我去挑起你的脊梁。

      我还从未见过你这样的人,且正好撞上了我未察觉的我自己的隐疾。
      界限模糊、怠职、关于你的反移情、漠然——在你看来可能是残忍。

      你交到我手上的戏,我一部也不想接,我没办法共情和理解。但不得不承认,你的存在让我体验到了儿时起就消失的“贪玩心”。

      离开心理监控室,最后只剩下这个未经装修的水泥房间了。我有些好奇,离开了有“主题”和“风格”的扮演游戏,沈琛背后的你,会自言自语些什么呢?

      刚认识你时,你也是这样看着我,迟疑和茫然。

      哦,这扇格格不入的推拉门,这是通往第一个房间的门。我们大约是转了一个小圈,回到了起点,这确实是个很小的房子。有些房间是完整的,所以有些墙面是假的。
      我本来想做戏做全套,但外人和陌生环境会让你感到不安全。

      你看,只有在我面前你才能演绎出一点点幸福快乐的感觉

      …

      乘电梯下行时白浮清和沈琛闲聊,聊起了墓园踏青时车上的梦。

      车上,沈琛说他还真有私人人防工程设施,在边境,不过不是通往天上而是往地下挖,造价三千万左右,年维护成本五十来万,没有白浮清梦里那么大,有空可以一起去度个假看看。

      他穷得只有钱,白浮清那番话说得很好,自己确实“中处不胜寒”,狭隘又幼稚,小家子气,急需提升境界和保值增值。

      白浮清原先不是这个意思,但事到如今,沈琛这样理解就这样理解吧。

      沈琛说想起了恶心的第三个缘由——白浮清误判了沈琛的喜好。

      第二段梦境。

      凭什么要保护你呢,一人单挑持刀棍的一伙人,这怎么可能,你以为我是刀枪不入的钢铁超人吗,挨划一刀得多疼呢。

      英雄救美那也是有能力的英雄救女孩子,而不是白送好不好。为什么要为常年欺压自己和同伴的所谓的部长送死,这样想未免有些太自负了……

      不过,白浮清确实是敢于直面负面情绪和评价的第一人,自己要是敢对身边的其他人这样说,肯定已经被打了。

      白浮清笑而不语,点头。
      其实是再也不想反驳了。

      非黑即白的关系他早就做好了准备:

      既。

      七十二张维特牌里只有月亮一个选项,还好沈琛当时忙着恶心,没有多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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