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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8、chapter 98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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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却舟一件一件地将事情吩咐下去,顾和景一件一件地应下,然后带着那些文件出了办公室。
天还没有晚,宋却舟已经拿好资料走了。他一心扑在工作上,中午没怎么吃东西,草草地用半盒饼干应付过去了,于是午休的两个小时替换了规定下班时间前的两个小时。
乘上医院电梯时他觉得胃有点难受,类似胀痛。宋却舟面不改色地拿出随身携带的药瓶,吞了两颗。到病房时林望舒已经在了,她在给林致溪擦脸,宋却舟走过去,轻声说了句“我来吧”,然后候在原地等了会儿。见林望舒没正眼看他,他也不恼,把路上买的花放进窗边的花瓶里。是山茶花,浅色的,他裁剪掉了一些多余的枝叶。旁边还有一盆他从家里带来的海棠,还没到开花的日子。
林望舒给人擦完脸后就放下毛巾走出病房了,宋却舟会意地接过手,他仔细地擦拭,手法熟练。
林致溪安安静静地睡着,呼吸声轻而浅,面容温和,仿佛人世间的一切苦难都离他而去了。宋却舟望着他许久,最终只是伸出手去触碰了一下他的眉宇。
傍晚他和林望舒一起用餐,他没吃太多,没胃口,饱了就放下碗了。他又坐到林致溪的床边去,今天是他守夜。他关紧了窗,但耳边莫名捕捉到了一点风声,宋却舟侧首去看,窗边的山茶正微微摇曳着,他怔了怔,继而呢喃似地说了一句:“春天就要到了。”
即将推门而出的林望舒听到这句话竟是停了下来,她握紧门把手,说:“那又怎么样呢?他看不到。”
她没回头,宋却舟不能看清她说这句话时眼底是否也流淌着泪水,他只知道自己眼中的世界模糊了。
这是林致溪进入昏睡的第三个月,宋却舟还记得那个黄昏林望舒是怎样声嘶力竭地质问他。那时他什么也说不出口,只能望着林望舒源源不断的泪水,他记不得自己有没有在流泪了,只记得后来稍微清醒是在把林致溪送到医院后,彼时医生诊断林致溪是植物人的状态,不确定什么时候会醒来,他和林望舒都听得浑身发冷,只能彼此支撑着不至于摔到地上去。
那个夜晚林望舒呆呆地坐在病房里,宋却舟坐在她身边,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他会醒来的”,是对林望舒说,也好像在对自己说。林望舒听他神神叨叨了半宿,天快亮了,才转过头看他,问:“这是他跟你说的吗?”
宋却舟沉默着颔首。
她苦涩地一笑:“他什么都不告诉我。”
宋却舟仍无言以对。
那天林望舒对他说的最后一句话是:“宋却舟,我有时候真的有点嫉妒你。”
他守着林致溪三个月,冬去春来,雪落了又化,花谢了又开,这三个月好多人来看林致溪,或是看他。
曾有个叫季风簇的年轻人打来电话,宋却舟接的。他一时没想起来是谁,直到对面一说“满河”两个字,他才记起这是林致溪和他说过的列表好友。
那边一听到他的声音和问话先愣了愣,随后表明来意,说是很早之前和林致溪提过漫画连载如今想再来问问,宋却舟说了林致溪现在的情况,对方立即买了近期的票过来看望。见了面,是和林致溪看起来差不多大的年轻人,一问年纪,才临近毕业。宋却舟和他寒暄了几句,问清楚了,这小孩有毕业后创办工作室的想法来问林致溪要不要加入。宋却舟知道这人是林致溪的好友,没思索,当下就要资助这个工作室,钱不是小数目,对方被他弄得不好意思连连摆手,毕竟林致溪答不答应加入还没有准确的说法,宋却舟也明明白白地摆出了自己的条件:这笔钱就当启动金,工作室可以先办着,假如林致溪醒来后想加入,这钱就当为林致溪买个话语权,假如林致溪到时候不打算加入,这钱他也不会收回。
季风簇瞬间就明白了他的意思——大概是怕林致溪醒来时间不定,担心到时候工作室没了位置。
他偷偷打量着这个男人,年纪不大,或许三十都不到,周身的气度却是沉甸甸的——季风簇不知道这个描述是否恰当,可他的的确确,再找不出别的词汇了。又或者,他不是想用“沉甸甸”这个词来形容这个人的气度,而是想形容对方的眼神。那么沉重悲伤的眼神,季风簇忽然想起,半年前,他和林致溪同游红枫山,林致溪提起爱人时喜悦羞赧的神情,不知怎么地,他有些难过。
时间在一点一点地流逝,像水流,聚在一块,汇成一处浅湖。宋却舟躺在那片湖里,湖水不够深,还不至于令他溺毙,但已经使他觉得寒冷了,然而林致溪离开的第八个月,H市分明已到了最热的季节。
光阴照常地走,除了他和林望舒,谁也没有被困住。他们一起照顾林致溪,很多林望舒不方便的事,都由他来做。大约是看他做事亲力亲为,林望舒慢慢地也和他说起了话,他们的共同话题不多,但好在他们除了林致溪,也并不想和对方聊些别的什么事。他们围着病床坐着,用一种近似交换情报的方式聊天:宋却舟聊林望舒没有参与的那两年,林望舒聊林致溪的前半生。
林望舒口中的林致溪是天底下最懂事听话的小孩子,可懂事听话的孩子往往更让人心疼。她讲林致溪从小身体不好,家里又不富裕,因此只要一生病,林致溪就觉得自己做错了事成为了家里的负担。她那时候还是个很差劲的母亲,觉察到林致溪的愧疚和自责已经是在林致溪稍稍长大后的时候了——如果不是那次真的烧得太厉害,林致溪抱着她的手臂,一边哭一边说着对不起,她恐怕永远也不会发现一个小孩薄弱的安全感。
她用手比划着林致溪孩童时候的模样:瘦瘦的,小小的,很乖,喜欢晒太阳。她说林致溪小的时候很喜欢窝在她的怀里,很依赖她,会跟她说妈妈是全世界最好的妈妈。后来长大了一点,还是会这么说,却不怎么让她抱了——怕她累着。上小学时,她会给林致溪一点零花钱,按周给。家里贫困,做不到天天都给,可她也想孩子一周里至少能有一天能买点他这个年级喜欢吃的零食。
但林致溪从来不花,他只会把这些钱攒着,给她买那种两块钱一块的老奶油蛋糕,因为她喜欢吃甜的。懂事的孩子总是想着家里,她的孩子尤为懂事,没有给林致溪富足快乐的童年,是她一生最大的遗憾。
宋却舟听完后默然许久,轮到他开口时嗓音都变得沙哑。他话语里的林致溪个子高高的,但依然瘦瘦的,为人处世依然怀揣着奉献般的内疚,对他好一些,他就会惶恐。宋却舟讲述他们的第一次相遇,他记不清那晚有没有月亮,只记得林致溪背着他走了很远的路,他记得林致溪眼底闪烁的泪水,那一定是比月光更明亮的事物,否则不会让他一记经年。
那滴眼泪宋却舟至今仍旧藏在心底,那是彼时素未相识的爱人为他掉的眼泪,像一支箭,将他的躯体和灵魂钉在关于爱的泥沼里。他讲起林致溪的善良,就像在讲一件再平常不过的事;他讲起林致溪的不安,就像在坦诚一桩他自己的罪过。他说他们刚在一起时,也有过磨合期,他是第一次爱人,很多地方做得不够好——那时林致溪已经是他的伴侣了,一些小事还是不愿意麻烦他,有一天林致溪早上出去中午下了大雨,回来途中摔了,既没叫他送伞摔了也没叫他,自己一瘸一拐去打车,碰到个雨天瞎开车的差点出事。为了这事儿他急赤白脸地和林致溪闹了好几天,一直冷着脸给人端茶送水,逼得林致溪到最后实在忍不住了一个劲地道歉。
道歉的头一句是:“真的对不起这些天给你添麻烦了,真的很抱歉。”
宋却舟那时没忍住,眼眶都红了,气得想和人再吵一架。可他看见林致溪眼中的惊慌,这些火气又被他自己吞回去了,那一刻他才懂得,他面对的,是一个还没有完全相信自己在被爱着、纵容着的人。
说到这里,林望舒也静默了。他们口中的林致溪好像从未变过。他们站在时间的两头,林望舒讲述林致溪自幼的孤独,宋却舟便想到他们同住病房的那几天,他从林致溪目光里窥见的寂寥;宋却舟讲述林致溪的惶恐,林望舒便想到他们刚进秦家时,林致溪沉默不语尽量减少自己的存在感。
说着说着,他们回到了好久之前的话题。林望舒再次重复了一遍,她对着宋却舟说:“我很嫉妒你。”
林致溪或许对他们二人都抱着愧疚和依赖的念头,但对宋却舟,还多了一份信任,这是她没有的。
她嫉妒宋却舟,这简直是理所当然的事情。
这回宋却舟只沉默了片刻,他抬起头,以正欲坦然受刑的眼神与林望舒对视,“我也嫉妒您。”
对上林望舒略显惊愕的目光,他陈言自己不为人知的阴暗:“他第一次有强烈的求生意志,是因为你。”
“他爱我,但他更爱你。”他塌下了肩膀,“您是他的母亲,理应是他最亲近最爱的人,我绝不该嫉妒,可是我、我没有办法……对不起,阿姨。”
林望舒没再说话,大概是不知道再说点什么了,半响叹了一口气。
宋却舟颓然地合上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