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目录 设置
1、全文 ...
-
天已暮,月似弓。轻烟给月下的大地罩上了一层纱。狭窄荒芜的林间小道上前后无人,只有奚容一个人在小道上策马奔驰。马蹄踏处,林鸟惊空。
奚容的身后,隐约传来一阵阵喊杀声。
缰绳紧紧勒着他的手,磨破的指掌间有血沿着缰绳慢慢渗开去。他衣衫褴褛,披头散发;他的脸上被草木的叶子划出道道纵横交错的血痕,嘴唇因为长久的饥渴而干裂。
在马背上颠簸太久了,全身的骨头仿佛随时会散架。
然而比起这些,身后那一阵阵追魂索命的声音更令他不快。
这些声音已经整整跟着他五天了。从都城云嘉高大的城门下开始,一路跟着他,如附骨之蛆,如影随形,无论他怎么夺路狂奔,都摆脱不掉。
而他的侍卫在这五天里一个接一个地死去。他们护卫着他一路向宋国狂奔,直到只剩下他最后一个人。
人很疲倦,马很疲倦,都不知道什么时候会倒地不起。
奚容偶尔会回头看看后面,那些人的身影还隐藏在重重的迷雾中。然而听着他们的声音,奚容的目光仿佛能穿透暗夜之纱,看到他们手中闪着寒光的刀剑。
奚容皱起眉头苦笑。他们大概,很快就会追上来了吧。
脑海中有个声音一直在对他说,跑,跑,快跑,一定要活下去,活下去。那声音时而像是父皇的,时而像是母后的,时而又像是最后死去的那个侍卫的……所有人的血在他周围流成了一条河,红色的巨浪推着他向前,不允许他有一丝一毫的退却。
然而无论他怎么逃,后面的人还是越来越近了。
他松开一只手,紧紧握住了挂在腰间的一把用白玉雕成短剑。这把短剑是奚国的开国皇帝传下来的,剑柄上刻着一个古体的“奚”字,是他们奚国皇室最重要的信物。他被册封为太子的那天,父皇亲手把这把剑交到了他的手上。
父皇说,这把剑象征着他们的国家,他必须用生命去守护。
手中握着这把剑的时候,他焦躁不安的心情就会平复下来。
作为奚国皇室的子孙,他从来都不怕死。只要剑还在手中,他就还可以战斗一场,然后堂堂正正地死在敌人的剑下,来个玉石俱焚。
他的尊严就如刻剑的玉,可断,可碎,不可弯。
前路越来越暗。暗淡的月光穿不透浓密的枝叶,奚容已经完全看不清路上的状况,马儿也只是凭着本能在漫无目的地狂奔。露水打湿了他的衣服和鞋子,无数的小虫扇动翅膀在他身边飞舞。他不得不眯着眼睛,以免小虫子飞到他的眼睛里去。
这么黑这么崎岖的一条路,不知道走到哪里才是尽头……
又往前走了三四里路,奚容几乎以为自己已经迷路了的时候,马儿忽然一声长鸣,高高地扬起了前蹄加速狂奔。奚容没料到它会突然飞跑起来,一个没坐稳,几乎从马背上跌了下去。
回过神来时,眼前豁然开朗。遮天蔽日的树林中,竟出现了一片广阔的开阔地。
马儿停下了脚步,奚容听到它喝水的声音时,才发现它已经走进了一条小溪里。
小溪上架着一座四根圆木搭成的小桥。桥边一条小路从正路上岔出去,直通空地中间的七八间茅屋。每间茅屋边都围着一圈竹篱笆,篱笆上缠着重重的藤蔓,藤上挂着串串白色的小花。那些茅屋的中间有一株高高的柳树,奚容隐约能看到树下有一眼井。井口边有只木桶倒在地上,井绳就团成一团落在它旁边。
显然,这里是个小小的村落,小到只有几户人家。
前面走过的十几里路都荒无人烟,这村落出现得太突兀,奚容简直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但是更奇怪的是,这村落竟然半点灯火光都没有,也没有半点人声。奚容想,这大概是个荒村。
马儿还在不停地喝水。它大概是渴极了,无论奚容怎么踢它,它都不肯再走一步。
奚容叹了口气,翻身跃下马背,走到上游掬起水大口大口地喝起来。马儿渴,他又何尝不是。
只这么一会儿的工夫,身后的声音又近了些。奚容焦急往四周又看了几眼,忽然心生一计。
他走去拍了拍马的头,拉着它从溪水中走出来,拴到一间茅屋后面。然后自己走到井边,将水桶悬在离井口几尺的地方用井绳牢牢地绑住。做好了这些之后,他便小心翼翼地攀着井沿站到木桶中去,弯腰蹲着。虽然那木桶够大,奚容还是要紧紧抓着井绳才能勉强支撑住身体。
他无力地仰头,看着圆圆的井口中一弯浅浅的月牙随着绳子的扭动旋转。偶尔有什么东西落到下面的水里去,发出清脆的响声。
虽然井绳很粗,奚容还是害怕自己也会那样掉下去,心怦怦地剧烈跳动着,几乎要从喉头蹦出来。
他在井里藏好后不久,就有一阵嘈杂的马蹄声和人声跟从村边呼啸而过——他们似乎压根没想到要停下来看一眼。奚容松了口气,又沉着气坐了大约半柱香的时间,才颤抖着从木桶中站起来,两手扒在井沿上爬了出去。
就在他两脚落地的刹那,一阵火光冲天而起,几乎刺瞎了他的眼睛。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之后,幢幢的人影便把他团团围在了中间。
“乖侄儿,我就知道你在里面。”
伴着这个声音响起的,还有几条猎犬的喘息声。它们吐着长长的舌头,幽绿的眼睛盯在他身上,仿佛随时都会扑上来把他撕个粉碎。
奚容暗地里笑自己笨。这点金蝉脱壳的小把戏就算能骗得了人的眼睛,又怎么骗得过狗的鼻子。
奚容两脚发软。然而他咬牙站直了身体,勇敢地对上了那人如狼似鹰的目光。
靖王即使是在这种时候,脸上还是带着和蔼的笑,一如从前。
奚容恨他这笑容。奚容还记得,就在他亲手把利剑刺进父皇的胸膛的时候,脸上也带着这样的微笑。那使他看上去像个魔鬼。
“奚潼。”奚容直呼对方的名字。在出了那样的事情之后,他实在没有办法再开口叫他一声皇叔。
奚潼的微笑变得有些僵硬。
奚容倔强地说:“我不会把传国宝剑交给你的。我就是砸了它,也不会给你。”
他在说这些的时候,右手拔出了玉剑高高举起。他身后的井沿是用坚硬的石头砌成的,薄薄的剑身一旦摔上去,一定会碎成无数片。
奚潼挥了挥手,他的随从们便稍稍退后了些,而他自己又逼近一步。
“侄儿,别激动……把剑给叔叔,叔叔保证不会伤害你……”
奚容冷笑着摇头,“我若信你,还不如信一条狗。”
“过来……”奚潼伸出手,“那里很危险。”
奚容再退,抬脚站到了井沿上:“可是我觉得你更危险。”再退,他的两脚都有一半悬在了水面上。瘦削的身体微微晃动着,仿佛随时都会落到井中去。
奚潼的微笑彻底消失了。微带怒色的脸在火光下分外狰狞。他退了一步,两人之间仿佛有根弦在慢慢绷紧。
奚容冷笑:“我就站在这里,你不过来,我也不会把剑怎么样。咱们就慢慢耗着好了,要赌一把么?看是我先死,还是剑先碎!”
奚潼哼哼一声,叫了个随从上前小声问了句什么。那随从掏出一条长鞭在半空中试着甩了甩,然后坚定地点头。奚潼面带喜色,当即用力一挥手。刹那间,十几把刀剑同时朝奚容砍刺过去!
奚容知道奚潼是想趁自己摔剑的时候,让那随从用长鞭在半空中把剑卷回去。情急之下,他先假意把剑向井沿砍去,眼看着那长鞭果然朝他的手卷了过来,他立即反手把剑朝柳树后的一块大石上扔去!
玉剑在半空中划了一道白色的弧,无声无息地消失在夜色中。
“快!剑!剑!”奚潼发疯似地大喊。
向奚容砍刺去的刀剑在半空中停下了,随从们纷纷朝大石飞奔过去。黑色的长鞭卷住了他的脚,把他从井沿上带了下来。他结结实实摔了个狗啃泥。
再抬头,已经有两把长刀架在了他的脖子上。有人抓住了他的头发一把揪起,他不得不抬头。眼前的奚潼脸色苍白,两只眼睛紧紧地盯着玉剑落下的方向。
奚容挣扎着想站起来,立刻就有一只脚踩到了他的背上,他眼前一黑,只觉五脏六腑都移了位置。
奚潼的声音在他头顶咆哮:“若是玉剑碎了,它碎成多少片,我就把你砍成多少块!”
“那就不必了。”一个陌生的声音插了进来,“剑,没有碎。”
奚容咳出一口血来。难道这把剑……注定要落到奚潼手里?
他看不到那个说话的人,然而他可以断定那人不是奚潼的随从——因为他们不可能用这种冷淡而鄙夷的口吻说话。
奚潼仰天大笑:“哈哈哈天意啊,天意!把剑给我吧,等朕回到云嘉城,马上就赏你黄金千两,封万户侯!哈哈哈——”
奚潼大约是觉得自己已经稳坐皇位,连自称都改了。
“这把剑分明是从天而降落到我手中的,我为什么要给你?”
奚潼的笑声嘎然而止。
“对了,黄金我知道,可是封万户侯又是什么意思?”
那人的口气云淡风轻,仿佛压根没有把眼前全副武装的兵士放在眼里。
奚容歪着脸,只见一袭袍角飘进眼帘。那袍子的颜色就像早春第一个从枝头冒出的嫩芽那样,绿得极浅。袍角和衣带被夜风吹拂着,在火光下流动着金色的华彩。
然后他看到,传国宝剑被握在一只修长的手中。那人用很随便的姿势握着它,没有半点敬意。
奚潼换了一种很霸道的口吻:“哦,意思就是说你想要什么,我就能给你什么。不过,你得先把剑给我——这把剑不值什么钱的,我能给你的东西,一定比它贵重千万倍,如何?”
那人似乎竟真的考虑起来。奚容张口大叫:“别给他!他在骗你!他只要拿到剑,就会马上杀了你!啊——”
踏在他背上的脚重重一踩,他立刻又喷了一口血出来。
“杀我?”那人惊奇得很,“就凭他们几个?”他把剑在手中掂了掂,简直是挑衅地问奚潼:“你要杀我么?”不等奚潼回答,他又恍然大悟地说:“哦——对了,刚才你说过要把这小子砍成很多块的,看来你真的很想杀人啊……”
奚潼咬牙切齿:“你把剑给我,我自然不会杀你——还会给你荣华富贵——”
“荣华富贵又是什么?”
奚潼被他气得说不出话来。
奚容看到那一袭袍角又离自己近了一些。
“你要剑是么?先放开这小子罢。我讨厌血,他再吐我就要恶心死了。”
脖子上的刀和背上的脚终于都撤开了。有只手拎着奚容的衣领拉他起来。他终于看清了眼前的人——那人比他高了半个头,两道眉淡如远山,黑色的眼眸中却有火光在跳动;整个人就如临崖危立的高树一般英俊伟岸。
奚潼朝他伸出了手。“人我放了,现在可以给我了罢?”
那人摇摇头,忽然伸手握住了奚容的手。就在他们碰触的那一瞬间,奚容看到所有的人都大惊失色!
奚潼震惊地看着他们站着的地方:“人……人呢?”他的随从们也都惊慌地四处张望:“不见了?刚才明明在这里——怎么会不见了……”
奚容不解,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脚,再看看身边的人——两人都好好地在原地站着,没有哪里不对劲。耳边忽然响起一个利器破空的声音,那人用力把他往自己身边一拉,只见有个奚潼的随从挥刀从他刚才站着的地方砍了下去。
只差一点点,他的脑袋就要被劈成两半了。
然而现在那个随从握着手里的刀,看着眼前空空的地面,又惊又怒。
奚潼大喊:“快找!快找!谁能把传国宝剑完好无损地给我找回来,赏黄金万两!”随从们精神一振,挥刀到处乱砍开了。那人拖着奚容左右闪避,总算是从包围圈中躲了出来。奚容一看到了安全的地方,便本能地要挣脱他的手。那人却一把拽紧了他,温暖的手包裹着他伤痕累累的指掌:“别动。我用了点小小的隐身术,你要是挣开了,他们就又能看到你了。”
那人说笑着,一边好整以暇地看着惊得脸色苍白的奚潼,叹息道:“为什么总是会有那么些人,狂妄到以为自己无所不能呢。我们给他点教训怎么样?”
奚容被踩得胸口发疼,一时说不出话来,只好点点头。
那人手指一挑,那边就有根柳枝飞了起来,往奚潼脸上狠狠一抽。
狰狞的脸上,立刻出现了一条手指粗的血印。
奚潼握紧了手中的剑四处张望,惊恐万分。
“谁?谁在搞鬼?”
“哈哈哈……太有意思了……再来!”
那人挥动手中的玉剑,整棵树上的柳枝都狂乱地飞舞起来。随从们被抽中的声音啪啪乱响,有的人被抽得狠了,爆出一阵鬼哭狼嚎。那人还不尽兴,剑尖指向一个随从:“他就是刚才踩着你的那个——来——”
那随从脚下的草忽然自己打了个结,把他绊倒在地。旁边的人都在忙乱地闪躲着柳枝,哪里管得到他?他顿时就被踩得脸都歪了!
奚容终于忍不住微笑。
这时随从中有人大喊:“鬼!这里一定有鬼!王爷——不,皇上,咱们还是先走吧!”一旦有人先开口,所有的人都动摇了,一个劲地要奚潼撤退。奚潼自己脸上也被抽得血肉模糊,终于呆不下去了,于是做了个撤退的手势:“撤!明天叫东宁府尹放火烧山,我就不信熏不出他们来!”
所有人慌慌张张地朝自己的坐骑跑去,一转眼就都没了踪影。
要不是地上还横七竖八地躺着他们丢下的兵器,奚容简直要以为刚才的情景是一场梦。
那人终于松开了他的手。
“不用怕了,他们走了。”
奚容缓缓地收回手,对他掌心的温度有些恋恋不舍。那人把短剑塞回他手中,“收着吧。”奚容把剑放回鞘中,抬头问:“你快离开这里——靖王他一定会回来找你报复的!他刚才还说要烧山——”
那人打个呵欠:“报复?我在山上动了点手脚,他能不能走回去都是问题……”
奚容警惕地退后一步:“是啊,我差点忘了,你会法术——你,是道士么?”
他实在不敢相信,眼前这个清雅如竹的人会是……那种东西。
那人引开话题:“你拿着传国宝剑,应该是皇家的人吧?你叫奚什么?”
奚容这辈子头一回遇到别人这样随便地问他的名字。看在那人刚刚救了他一命的份上,他压住不快:“奚容。奚国太子,奚容。你呢?”
那人低头想了想,“我姓崔,叫崔澜。”
奚容抱剑朝他拱手:“崔兄,今晚得你相救,我来日必会报答。我先走了。”说罢转身就往茅屋后拴马的地方走去,才走两步,崔澜竟嗖地一下又出现在他眼前。
“等等!”
奚容吓得浑身的汗毛都竖了起来。
他握紧手中的剑,勉强镇定心神:“请问崔兄……还有什么事吗?”
崔澜仿佛看穿了他的恐惧,微笑着拉住奚容的手:“我有件事情想请你帮忙。你先去洗洗手和脸,我待会儿再跟你说。”
他的手,还是暖暖的。
这给了奚容一点点留下来的勇气。
何况他刚刚亲眼目睹奚潼他们被整得有多惨,当然半个拒绝的句子都说不出来。他跟在崔澜后面进了一间茅屋。进门的时候没留神,险些被门槛给绊倒了。崔澜一挥手,桌上的油灯就亮了起来。
“人真是麻烦,天一黑就什么都看不到了。”
奚容毛骨悚然。崔澜这句话的意思……等于是在承认自己不是人了。
他假装什么都没听到,硬着头皮赞道:“崔兄住的地方,果然风雅。”
茅屋中竹桌竹椅竹帘竹床,所有的家什上都泛着柔和的黄光,别有一番风味。
崔澜食指指向屋角架上的铜盆,那里面瞬间装满了水。
“去洗洗吧。”
奚容顺从地过去,捧起水来洗脸。
水很凉,滑过伤口的时候舒服得不得了。再看看自己的手,上面的伤口竟然全都消失了。他忍不住摸了摸自己脸上,皮肤果然也光滑如初。
崔澜完全没留意到他的震惊,自己坐到了一把竹椅上:“我猜,你下一步是要到宋国去吧?今晚你就在这里歇息,明天天亮的时候你到井边去,就会看到那里有个白色的瓦盆,盆里有棵开紫红色花的草药。我想托你办的事,就是把那盆草药送到宋国宜阳城的静庵医馆去,交给崔静庵医生。”
“就这样?”奚容惊奇。
这件事未免有点太简单了。随便找个路过的客商再给上一点钱就能办到吧?
崔澜非常肯定地答复:“就这样。先谢过了。”
奚容微笑:“你救了我的命,我巴不得有机会报答你呢。草药我一定送到。”
崔澜站起来:“好,你睡吧。不用怕,我已经隐去了你的气息,那个什么劳什子王爷就算牵了啸天犬来也找不到你的。”说罢便掸掸衣裳走了出去。
夜风吹拂,月下人如玉树。
奚容看得痴了,竟忘了害怕。
奚容从竹榻上醒来时天已大亮。
茅屋内空空如也,崔澜也不知道去了哪里。他记着昨晚崔澜说的事,走到外面柳树下去,果然看到井边有个白色的瓦盆。那盆中的植物约一尺来高,枝叶繁茂。叶子是卵形的尖叶,每个枝头上都顶着一朵紫红色的小花,霎是可爱。
奚容认出来,那是一棵麦蓝草。
奚容把它抱到溪边去,洗干净了瓦盆外面的泥土,又给它浇了些水。自己梳洗了一番之后,就抱着它骑马上路了。这座山在奚国的东宁府地界,已经是奚国的最东边,再往东便是宋国。此时天下三分,奚国和宋国在南边,齐国独霸北方。因为齐国独大,宋国和奚国便结成联盟一同抵御齐国,奚容的姐姐安平公主便是现在宋国国君的皇后。奚容被奚潼追得如丧家之犬一般,举目无亲,只剩下去宋国投奔姐姐这条路了。
休整了一夜之后,人和马都精神了许多。后面没了追兵,奚容听着马蹄哒哒从林中踏过去,想起昨晚被奚潼的随从踩在脚下的情景,恍如隔世。
奚容抱着花盆走了一整天,傍晚时分终于到了两国交界的城门下。他抱着花盆牵着马走近,只见有许多士兵在那里盘查。城门边上贴了好几张大大的画像——画上全都是他不同角度的样子。他慌忙从花盆中抓了一把泥土擦在脸上,往旁边的小巷中躲。想起昨晚崔澜施的隐身术,心想若是崔澜还在就好了。正想着,忽然有个声音对他说:“把花盆放到那棵树后面,天黑了再回来。”
——正是崔澜的声音!
他一阵激动,想着也许是崔澜在用千里传音之类的绝技跟他说话?于是把花盆放过去了,但是又不敢走太远,只得找了个角落坐下来冒充乞丐,眼睛时不时往那边瞟一眼。没过多久太阳便彻底下山了,忽然有个人拍拍他后面:“起来走吧。”
奚容立刻站起:“崔兄……”
眼前的人依旧是一身浅绿衣衫,眉眼间一抹云淡风轻的笑。
奚容这一整天来的疲倦全都一扫而空。
“怎么又搞得脏兮兮的……快去河边洗掉!”
这人还真是爱干净啊。
奚容想着,跑回去抱花盆,“好,我这就去——啊——”
花盆里面,空空如也。那棵麦蓝草竟然不见了。
这下……他要怎么跟崔澜交待?!
崔澜不知什么时候站到了他后面:“不用理它,等天亮它就会回去了,走吧。”崔澜说着率先走在前面,奚容突然发现,他脑后插着的簪子是紫水晶雕的,那颜色倒跟那盆植物的花有些像。再看他那身浅绿色的衣服……
奚容豁然开朗,一切都了然于胸。
牵着马追上去,崔澜一手接过缰绳,另一手握住他:“别放开我,这里到处都是你的画像。”
两人牵着手向前走。身边人头攒动,熙熙攘攘,他们信步从中穿行,直如进了无人之境。奚容的心跳得厉害,手心渐渐沁出汗来,崔澜安慰道:“别怕,这里的人看不到我们的。”
奚容点头:“嗯。”手却抓得更紧了。
只有他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突然心跳加速。
心底隐隐约约地盼望,这条路越长越好,最好永远都不要走到头。
“到了。”
宽阔的雍河边灯火阑珊,河面上飘着几点渔火,月亮映在水中,被微微的波浪打碎成万点银光。岸上只有几个小摊贩在向散步的路人兜售点心。崔澜松了手,“这里没什么人,快去吧。”
奚容依言去洗了手和脸,还不忘往花盆里面浇了些水,把那花盆宝贝一样抱在怀中。崔澜看在眼里,笑说:“今早才浇过,再浇它的根就该烂了。”
奚容一着急:“今天晒了一天,我还以为——这可如何是好——不如这样,我去换些土。”
崔澜嗤笑:“那倒不用,我不过是提醒你不用多浇水罢了。你没来的时候,已经有好些年没人给它浇水了,它还不是活得好好的。”
崔澜说这话的时候,眉宇间多了份说不出的寂寥。
奚容明白过来。没有人在的这些年,他想必就是这样孤零零地呆在那里吧。
“我这一路上会好好照顾它的,等我把它送到崔静庵医生那里,医生想必也会好好养它的。”
崔澜听到那三个字的时候忽然停住了脚步,眼神更是落寞。
“罢了。你送到了以后,不必当面交到那位崔医生,只要在医馆附近寻个隐蔽的角落放在那里就好。”
奚容不解:“为什么?”
难道崔澜此去不是为了和崔医生见面的么?
崔澜低头不语。奚容自遇见他以后,他的脸上一直都带着和煦的笑。现在这忧郁的样子还是头一回见。
难道是……他和那位医生有什么误会?
奚容在手上加了把劲,仿佛这样可以给他添一分力气。
两人赶在城门关上之前出了城。城外是一片荒无人烟的郊野。奚容这些天风餐露宿惯了,随便找了块避风的大石头就坐到后面休息去。倒是崔澜站在月下皱着眉:“你打算在这里睡觉?”
奚容两手枕在脑后,在粗糙冰凉的石头上躺倒:“野外么,在哪里还不都一样?”
这几天仿佛比一生都漫长,长到他可以忘了自己尊贵的身份,忘了过去锦衣玉食的生活,忘了曾经包围他的快乐和温暖,直到心底只剩下仇恨。
在他堕入仇恨的深渊之前,崔澜拉住了他,让他在黑暗的缝隙中看到月光。
所以其实他想说的是,有你,在哪里还不都一样?
崔澜朝他伸手:“剑,给我。”奚容迟疑片刻,把短剑抽出来放到他手中。他闭眼默念片刻,挥剑在半空中一舞——眼前的荒野上竟出现了一座高大的宅院!
崔澜把剑还回来,奚容退后一步,打起精神道:“不如以后我们夜里赶路吧,白天再休息。”
崔澜不解:“为什么?你不累么?”
奚容拉起马儿大步往前:“白天太阳大,热,马儿走不快。你不想我早点把你送过去么?”
因为白天你不出来。我只是想和你一起多走些路。
崔澜有点无奈地仰头看天,问:“你猜到了?”
奚容暗想,你一出现那棵草药就不见了,那么明显的事情是个人都能猜到吧?
“你就是……那棵草药吧?”
虽然心里早已经认定了,但是还是用了一种不确定的口吻问他。
崔澜不否认,反问:“没有吓到你吧?”
奚容甩甩头:“人更可怕。”
“那倒是。”崔澜若有所思。
奚容顺理成章得出结论:“所以就算要害怕,也应该是你怕我。”
崔澜噗地笑出来。
“很好……”
他终于笑了。奚容乐开了花。
“走吧走吧,趁着夜凉多走些路。”
崔澜一挥手,那座凭空冒出的宅院又瞬间消失不见。
“你想清楚,白天我不能现身,就不能用法术给你找休息的地方。”
奚容仰头一笑,率先向前。
他嘴里说的虽然是要多走路,却是一步一步慢慢前行,实在不像是在赶路。好在崔澜也不催他,牵着马走不紧不慢地走在他身边。两人一边走,一边有一句没一句地闲聊。
“你……是那位医生种的么?”
“不是。我原本长在山里,无忧无虑的,结果有天被他连根挖了回去,栽在盆里。”
奚容指指怀中的花盆:“这个?”
崔澜摇头:“是个小些的。后来我长大了些,才换了这个。”
奚容拍拍他的肩膀:“真想不出来你小时候是什么样子的。”
崔澜哑然失笑:“还不是那个样子?就是个头小了些,叶子少些罢了。”
奚容很好奇:“你是怎么学会变成人形的?那个要学很久吧?”
传说中的那些妖怪什么的,不都是动辄修炼个几百上千年才能修出人形的么。
崔澜思忖片刻:“其实我是得了便宜了——我被挖来以后,就一直呆在那个花盆里。几个月之后,东宁地界大旱,饿死了很多百姓。于是天庭有仙人广洒仙露为人间降雨。结果有几滴仙露没有变成雨,却直接落在了我身上。我一下子增长了几百年的修为,就化出来了。”
奚容借着月光打量他:“你那个时候,看起来应该也比现在小吧?”
崔澜叹息:“不止看起来比现在小,也比现在不懂事……做了很多蠢事。”
“为什么这么说?”
“我那时刚化身为人,什么都不懂,以为所有人都像我一样餐风饮露。那时候我想,多亏了崔医生把我挖来,我才会在机缘巧合之下滴到仙露。我想报答他,就夜里去收集了山上木兰花瓣上的露汁来……全洒到了他床上。”
奚容憋住笑:“你真有心。”
崔澜苦笑摇头:“你别取笑我了。后来我看到他对弟子们发了一通脾气,才知道自己做错了。于是我换了个法子报答他,我弄了几条蚯蚓,放到他随身的药箱里。因为……我以为那个是他平时呆着的花盆。”
“呃……”
“他以为又是弟子们的恶作剧,把他们狠狠教训了一顿。我苦恼得很,一直都不知道怎么办才好——后来有个花妖告诉我,人类最希望得到的东西,是爱。”
奚容心底一颤,忍不住伸手握住了他:“后来呢?”
“我找了个所有人都不在的晚上,在他面前现身,告诉他——我爱他。”
奚容苦笑着打断他:“爱不是这样的。”
崔澜点头:“现在我明白了,可是那个时候我是不懂的。我不停地对他说那句话,还用枝条绑着他,不让他逃走。结果他当场吓得晕了过去。第二天天一亮,他就去找了个道士来做法。那道士当真厉害,用一道符镇住了我,让我不能再化身出来。后来他就带着弟子们都搬走了,说是要把医馆开到宜阳城去,因为宜阳阳气足,不怕鬼魅邪物。结果我被镇在那里,动弹不得,直到——你把那把剑扔了过来。”
“剑?”
奚容摸摸腰间的传国宝剑。
“就是它。它上面有你们皇室传下来的灵气,虽然你们不见得会用,但是破解那道士的符咒却够了。”
奚容握回他手上。那段漫长而孤寂的时光和他的温度一起传了过来。明明能看得见,听得到,却不能说,不能动,只能无聊地看着日月交替,春秋轮转。如果没有意外的话,这种日子恐怕要过到地老天荒。
奚容终于明白,他眼中那抹磨不去的孤寂从何而来。
那么挺拔伟岸的一个人,脸上写着寂寞的时候反而更让人心疼。
他叫自己把花盆放在医馆的角落里,也许只是想在没有人看得到的地方,静静地看着那个崔医生吧?
一想到这个,奚容就觉得混身难受。有些疯狂的想法冒了出来,比如,强行把他连盆一起打包带走……
宁可看他生气,也不要看他那样寂寞。
“过去的事情就别再想了。不如想想你见了他以后,怎么解除误会的好。”
脑子里胡思乱想的时候,能说的就只有这种空泛无用的安慰了。
崔澜没有再说话。默默地走到天边渐渐出现了一线白色,奚容终于撑不住,找了间破庙拴马休息。
一觉睡到晚上又爬起来赶路。看看怀中的花盆,不由得有些失望。
崔澜好好地呆在里面,叶子和花都耷拉着,半点要现身的意思都没有。奚容想他大概是昨夜走累了,于是一个人抱着花盆继续赶路。走着走着忽然闻到一股淡淡的香味,抬头一看,原来自己走到了一株高大的木兰花树下。
奚容停了下来,用一片大树叶折成一个小碗,攀到树上去搜集凝在花瓣上的露水。好容易搜集了一小碗,全都小心翼翼地浇到了它的根处。
“你会想到用露水来报恩,想必这些露水对你也很有好处罢?”
枝头的叶子和花都抖了抖,似是非常受用。
然而奚容等了一阵,崔澜还是没有现身。他的手指抚过枝顶的花瓣,“你好好休息吧,说不定明天就能见到崔医生了。”
你就算不现身,我能这样抱着你也是好的。
第二晚,崔澜没有出来。第三晚,崔澜还是没有出来。奚容知道他一定听得到自己说话,于是絮絮叨叨地说了一路。说自己小时候的事,说靖王这次谋反的阴谋,说自己一路逃亡的见闻……怀中的花叶偶尔会抖一抖,奚容也分不清那是它自己动的,还是被风吹动的。
第五天天微微亮时,奚容终于站在了宜阳城高大的城门下。
“出来跟我道个别吧。我送你到医馆以后,就进宫去找我姐姐。以后前途未卜,我也不知道能不能再见你——”
枝头上的花点了点。奚容把花盆放在一个角落里,自己转开身去。再睁眼,人已经在眼前。奚容眼眶发热,喉头发苦,然而他用最轻松的口吻说:“怎么样?开心吗?”
崔澜仰头眺望城墙上高高的楼台:“不知道。”
奚容试探地问:“你……会记得我么?”
这次崔澜给了他一个肯定的答覆:“会。”
奚容释然,回去抱起空花盆:“咱们一起进去吧。”
太阳还没有冒头。清冷的街道上偶尔有一二行人匆匆而过。奚容连连逮住几个人问路,才问清了静庵医馆的所在。到了医馆门外,只见那门还紧闭着。崔澜看了看周围,最后指向一个僻静的角落。
“那里吧。这一路,多谢你了。”
声音中,竟也有些依依不舍。
“再会。”
奚容走去把花盆摆在墙角。起身时就不见了崔澜的踪影,连忙回头一看,原来是已经回到花盆里去了。
这一天的第一缕阳光照在绿油油的枝叶上,它染了金色的样子分外好看。奚容朝它笑笑,挺直了腰杆,大步流星地离开。
临走时忽然听到那医馆的院子里有小孩子打闹的声音。他们笑闹着,奶声奶气地叫着爹娘。那声音越听越刺耳。
然而奚容没有回头。他知道如果崔澜想离开,一定会出声叫他。
但是他没有。
那些声音很快就被甩在了身后。奚容沿着宜阳最大的街道径直向皇宫走去。远处一片一望无际的飞檐翘角,一如他故国的宫室。他离开的时候曾经远远回头望了一眼,然后他发现,那座繁华的宫殿看起来其实更像一个牢笼。
他走得越近,脚步就越沉重。
大街上的人渐渐多了起来。赶早市的人们在和小贩讨价还价,各种各样的声音杂成一团,非常热闹。奚容垂头丧气地从他们中间走过,无比怀念在东宁府的那一晚,他和崔澜手牵着手旁若无人地在最繁华的街道上穿行。
回想那个时候的崔澜,是那么的神采飞扬,顾盼生辉。
他知道,自己是可以让崔澜快乐的。
不知道为什么,离皇宫越近,人们说话的声音就越低,到最后索性变成了窃窃私语。还是有那么几个词硬闯进了奚容的耳朵——皇后,软禁,追捕……
然后他听到一句话:“听说奚国新帝的使者已经到了,奚国新帝愿意用北边的三个郡换皇上杀掉奚国太子。皇后当然不答应,还叫皇上发兵去给奚国老皇帝报仇。宫里闹翻天了……”
另一个人反驳他:“哼,什么新帝,他那张龙椅能不能坐得牢还难说呢。我听说奚国西边有个王爷起兵讨伐他了呢,几天功夫就攻了好几座城,我看咱们皇上是想坐山观虎斗呢。”
奚容警惕地闪到一个布料摊子后面,听他们继续说下去。听了半天,才发觉他们所说的不过都是道听途说;唯一可以确定的一件事就是,皇后确实已经三天没露面了。
想起姐姐从前在宋国所受的无上荣宠,他顿时觉得有些心寒。
这样贸然进宫去找人是不行了。他决定先在宜阳城藏起来,然后再想办法混进宫去。无论如何,他都必须和姐姐见一面。
正想着,不远处的宫门忽然大开,有一队全副武装的侍卫鱼贯而出,到处张贴布告。
布告的上面有个大大的画像,画的就是他自己的样子。
宋国皇帝果然正式下令追捕他了。
奚容忍不住冷笑。他居然会天真地以为,宋国皇帝会看在姐姐的份上站在自己这一边。所谓的盟约和爱,在利益面前根本不堪一击。
天塌地陷的眩晕感过去之后,他反而觉得头脑清醒了许多。他终于看清了自己脚下的路。他要救出姐姐,要活下去,要为惨死的父皇和母后报仇,要把传国宝剑重新放回云嘉城的神坛上。
然后……
要找回那个人——应该是那个正直而单纯的妖怪,让他懂得什么才是真正的爱。
只要一想到那抹淡然的微笑,奚容便全身都充满了力量。
他仔细想了一遍之后,就跟在皇宫的采购车队后面去了专门的市集。内务府的太监们忙着往一辆辆板车上装柴米肉菜的当儿,他悄悄钻进了一辆柴车底,像壁虎一样用手脚攀着车底的横杠藏在下面。总算是躲过了宫门侍卫的盘查,混进了宫去。
奚容在柴房一直躲到天黑,然后趁着厨房往各宫送晚膳的时候,点燃了所有的柴禾堆。
顷刻间警报的锣声响成一片,附近的太监侍卫们纷纷跑过来搬水救火。奚容则趁乱一路点火,把个皇宫烧得火光冲天。就在所有人都忙着救火的时候,他轻而易举地找到了安平公主住的景福宫去。那里也已经乱成了一团,宫女们惊慌地四处奔走。奚容起先还以为她们是害怕火势蔓延过来,但是仔细一听,她们说的却是——皇后不见了!
她就像蒸发的水汽一样,凭空消失不见了。
奚容的心跳在瞬间漏了半拍。
难道是……
他顾不得那些到处乱跑的宫女,飞奔到景福宫的内院大喊:“姐姐!姐姐!姐姐你在哪里?姐姐!”
宫女们见了他,不知为何顿时都吓得面无人色,纷纷退散。他乐得在院子里到处跑,“姐姐你在吗?”在跑到一条长廊的尽头的时候,一只手抓住了他。
“这里。”
两条人影瞬间出现在眼帘中。
崔澜淡然微笑着,一手牵着惊魂甫定的安平公主,另一手正抓在自己手上。
瞬间看到了两个最想见到的人,奚容高兴得几乎晕过去。
“姐姐,崔兄……”
除了这四个字,他再也说不出别的什么来。
安平公主抓着他的衣袖失声痛哭。
“父皇和母后……”
奚容哽咽道:“咱们这就回去给他们报仇!”
崔澜握紧他们的手:“人齐了就走吧。切记千万不要松开我的手。”
奚容点头,“好。”
三人牵着手趁乱出了皇宫。等到宋皇发现皇后失踪、匆匆下令封锁城门的时候,他们已经坐在了雍河上的一条小船上。
雍河横贯奚宋两国,逆流而上就可以回到他们的故土。
安平公主在船舱里睡着了。奚容和崔澜盘腿坐在船头,星月的光辉落在他们身边的水中,两人就似坐着船在银河中穿行。
奚容舍不得松开手,即使是两人对坐的时候,还是抓着崔澜不放。
心底隐约有些害怕,怕只要自己一松手,眼前的人就又会消失不见了。
崔澜安静地看着他,仿佛是想用那目光安抚他的心情。
“你……的盆呢?”
千言万语实在不知该从何说起,于是奚容捡了个看似最不要紧的问题来问。难道崔澜不用把那个盆带着的么?
崔澜扑哧一笑,一本正经地回答他:“我既然是个妖,哪里的水土都待得。我之所以叫你带上那个盆一起来,其实是想看看——他——还记不记得我。”
奚容明白,崔澜说的“他”,是那位崔医生。
他心底一抽,故作镇定问:“你见着他了吗?”
“见着了。他成亲了,有了三个孩子,全家都很好,我即使想报答……也没什么好给他的了。后来他的小儿子发现了我,叫他过来看,他已经完全不认得我了。我知道我可以走了。”
星光落在崔澜眼中,一点一点闪着落寞的光。
奚容心疼得厉害。
“没事的。没事了。你现在有没有特别想去的地方?不如跟我回奚国去吧。”
你愿意离开就好。
你心里有别人也没关系,时间还长,路还长,我能等。
总有一天我会复国平天下,成为一代君王,让你不用再流落荒野,不用再这样落寞。
崔澜笑:“好啊。我决定了要离开以后,本来就打算要找你结伴回去的。结果没多久就听到你姐姐被软禁、你被追捕的消息。我到处找不到你,索性就进了皇宫去找到你姐姐。我知道你一定能找到那里的,现在看来我没有猜错。你真了不起。”
在他赞赏的笑容中,奚容看到了希望。
半个月之后,奚容在崔澜的帮助下潜到了奚国的西南方,与镇守边疆的另一位皇叔安王会合。
安王尊奚容为大帅,挥军北上讨伐靖王。讨逆军只用了三个月就打回腹地,攻下了云嘉城。靖王带着残余的部队向北逃亡,两个月之后,他们彻底被讨逆军消灭干净。
靖王被追到穷途末路,从祁山的一处断崖上跃下,粉身碎骨。
就在讨逆军势如破竹地收复全国的时候,有个传说在民间流传开了。所有人都说,在讨逆军中有那么一位神人,他能在不知不觉中盗取敌军的情报,让奚容可以对敌军的动向了如指掌。奚容因此可以运筹帷幄中,决胜千里外。
但是那个神人只是存在于传说中,从来都没有人真正见过他的样子。
翌年春天,奚容改元景襄,正式称帝。
奚容在招待群臣的宴会上呆了片刻,就溜回了后宫。就在他的寝殿旁边有个郁郁葱葱的院子,那里是整个皇宫的禁地,只有他才能进去。
奚容踏进院门的时候,挂在檐上的最后一缕余晖刚刚隐去。
“崔澜!崔澜!我知道你已经出来了!”奚容看着院中一个空空如也的玉花盆说。
一袭淡绿色的袍子从假山后飘了出来,“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
我想见你了。在我最开心的时候,我希望能和你在一起。
奚容想着,说:“我突然想起来昨天有园丁说在外面的花园里有毛毛虫……我怕它们会爬到你身上,就过来看看。”
所有能用的借口都说完了,只好胡诌一个。
崔澜笑:“那园丁是不是看花眼了?现在才开春,天寒地冻,哪来的毛毛虫?”
奚容:“……是么。”
崔澜走过来,伸手替他整整衣领:“对了,公主昨天临行来和我道别,说希望我能留下来呢。”
奚容手心顿时出汗。“姐姐也真是的……你已经帮了我们太多,就算是为报答我当初用剑破了那道士的符咒,也都够了。”
如果你只是为了报恩才留下来,那又有什么意思呢。
“当然……如果你喜欢这个地方,我也很希望你永远留下来。”
这份心意,希望你能明白。
等待答案的过程简直像过了千万年。久久之后,崔澜认真地说:“我当然会留下来,不过不是为了报答你,而是想……给你一样东西。”
“什么?”奚容的心跳瞬间加速。
崔澜嘴角翘成一个绝美的弧度:“你们人类最希望得到的东西。你已经给了我太多——我这里——快装不下了——”
崔澜说着拉起他的手放在自己心口。沉稳而有力的心跳一下下地传过来,有种温暖的安全感。
奚容反握住他的手:“不要紧,我这里还空着呢,我们一起分担好了。”
水池中的倒影荡漾着,渐渐分不清哪个是谁的影子。
后来,奚容昭告天下,把草药麦蓝草的名字改成“王不留行”。
没有人知道这是为什么。只有他们知道,这是为了纪念他们第一次见面的那天,崔澜把靖王一行人吓得丢盔弃甲,逃之夭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