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目录  设置

1、赠我空欢喜 ...

  •   旗木卡卡西结束任务时,尚是清晨时分。淅沥小雨延绵不绝,清冽溪流般灌进衣领。衣物浸透了水,黏腻湿滑,血渍被浸染得淡成一片。右手穿透对方心脏,再伸出来,满手都是温热的血,暴露于空气中,迅速凝结成块。他做了简单清理,将手浸入溪流中,反复辗转用力搓捻。水流被染成肉红色,指尖却仍旧红艳艳一片,不落分毫。治愈能力愈强,血液就愈容易凝结么。他想起自己一旦受伤就血流不止的状况,没来由地烦躁。什么奇理怪论。叹息一声,又承认这理论的准确性。
      血液气味浓烈,最易被跟踪。他时时警戒,一路精神紧绷。待到回村,从窗口跳进房中时,浑身都轻松下来。房间光线黯淡,桌椅与床沉浸在灰暗阴影中,朦胧不清,落下模糊轮廓。身上落着水,滴滴答答,丝缕渗入木质地板中,踩上去咯吱作响。他径直进了浴室,换下带血外衣,反复清洗右手。洗成骨头算了,他想,白森森的密质骨与骨膜,沾不上一星半点血,落得干净。
      自然不是厌恶,充其量是反感罢了。连耗时耗力的艰辛清理,都在日久天长中,成了抹不去的习惯。从少年时代起,出任务就会满手带血地归来。衣物连带包裹,鲜血淋漓,散发甜腻腥香。如若任务在砂之国完成,放眼望去一片茫茫沙海,滴水也无,不知该如何清理,便会以这种姿态回到村中。如此狰狞状态,自然不能大摇大摆,走街串巷。他便翻过屋顶,直接从窗口跳进房间。那时屋中尚有人居住,那人第一次见他出任务归来,难得地惊悚万分,跳起身来,将书扔在一边,倒抽口气道,小鬼,怎么把自己搞成这副模样!吓死人呐!
      他沉默以对,径直进了浴室,咔哒一声,锁了门。流水冲过腕间伤口,针丅刺般冰凉砭骨,痛得他缩了肩,倒吸口气。这吸气声不小,糅在哗啦啦的水声中,弱了几分。他顿了顿,见血块仍未被冲掉,便伸了手,将水开得更大。
      一只手从身后伸来,关了水龙头。另一只手,抚了他的肩,将他拉向怀中。他明知区区一把锁,锁不住木叶的金色闪光。只是彼时少年心境,到处听村中人含沙射影喋喋不休,嚼烂了舌根。他成长于人情冷暖中,磕磕碰碰,苦楚体会得多了,当他人悉心关怀是个天大的笑话,别有目的,不值一提的。
      那人要带他出去,他抿了唇,杵在原地,动也不动。喂喂喂,小鬼,不愿意出去就算啦,有必要在这上面耗费查克拉嘛。那人似是苦恼模样,转了身,蹲在他面前,笑道,为什么要冲水?水里有氯呢,对伤口不好。
      哦。他说,仍低着头,心不在焉地扫过腕间伤口。干涸血液被流水稀释,簌簌融进水中。皮肉狰狞翻出,却没有伤及骨骼。他尝试转了转手腕,一阵钻心痛感袭来,沿神经奔窜入大脑。他觉得不好受,亦不呼痛,只是浅浅吸了口气。那人听他吸气,抚在他肩上的双手,忽地用了力。力道十足不容抗拒,却拿捏了分寸,并无痛感。他被带出浴室,按在床上坐定。那人转身在柜中一阵翻找,翻出各种绷带药剂来。
      纱布蘸了消毒剂,敷在伤口上。他痛得头皮发麻,倒吸一口冷气,下意识去抓对方的手。一顿,停在空中,又缩回去,覆在床沿上,蜷紧了。
      他用空闲的手,生生掰开他五指,覆上去。那只手抖得厉害,似是痛不可忍,紧紧握着他,指尖都按得泛出森森苍白色。抬眼望过去,见他天青色的眸,淡,又浅,微微颤着。仿佛一潭清亮湖水,叫人陷进去,沉溺了。
      不愿用消毒剂,自然是怕痛。那人伸手将他揽在怀里,笑道,哎呀,果然还是个孩子哪。
      他态度恶狠狠,瞪了自家老师一眼。

      洗得几近脱了层皮,才除去指尖的腥甜香气。他走出浴室,抬眼望向窗外,微微吃了一惊。清晨回来时,尚下着淅沥小雨。细密舒缓,少女般温婉。半小时不到,便已大雨倾盆。狂风骤雨摧折肆虐,噼里啪啦,敲出滚烫的狼烟烽火。一树枝叶刷刷作响,断裂得七零八落,散发浓烈辛辣的植物香气。他顿了顿,转身从柜上取出一杯青梅酒,幽幽然的翠绿色,像一层半透明青釉,清亮见底。斟满了一杯,一饮而尽。
      窗户正对庭院,敞开了,雨水沿窗梗倾泻而入,落在地板上,又湿又滑,一滩一滩的水渍。他似视而不见,坐下来。水汽朦胧,雨水如帘滞重,远处的房屋树木,轮廓都被浸泡在其中,茫然不清,余留下黯淡色块。墨绿色的树,与天青色的天,被雨水融在一起,交织缠绕。那雨落得酣畅淋漓,似要把万物都濯洗了,留一片苍茫大地,纤尘不染。
      他穿一件单衣,有些冷,骨髓中渗出森森然寒意来。指尖仍残留血液的黏腻触感,他下意识去抚,却触及干净皮肤。苍白的未带手套的手,骨骼分明,皮肤被搓捻出道道指印,微微泛红。几滴豆大雨水,从窗外飘进来,打在手背上,忽地刺痛起来,原来是磨破了。
      他微微叹息一声。下次如有体力,学学阿凯,用体术解决好了。虽然没法一招毙命,麻烦了些。但总比再来一次大清洗强。

      多年前他若受伤,伤口多半不是自己清理的。那时他尚年幼,小小年纪,光洁圆润的四肢,个子矮小清瘦。一双天青色眸子,浅,又淡,像潭清亮湖水。心智成熟得远超了年龄,却仍是孩童的肢体。孩童感官敏锐,细微痛觉都放大得分毫毕现。他怕痛,是全然无法控制的生理反应。见到消毒剂就反感,心里有惧怖,羞赧般肿胀着,怎么也不肯表现出来。咬牙切齿忿忿不平,巴不得痛到极致,麻痹了,察觉不到一丝半毫才好。
      他不将缺陷暴露于外。孩子似的行为举止,只给老师知道。
      老师。波风水门老师。木叶的金色闪光,未来做了据说最完美的四代火影。彼时他从忍者学校毕业,小小年纪,水门替代已故白牙,照料他日常生活。冠名照料,实则不然。他造了铜墙铁壁隔绝外人入心,对这人半分好感也无,不给面子是常事。二人见面第一天,水门做来便当,放置于他家门前。他反感他人如看孩童般看待自己,抬手便扔掉,心里烦躁莫名。
      水门好脾气出了名,隔几日拎着大包小包,径直住进来。二人二话不说便开打,见招拆招。手里剑乱飞的混乱中,有盛水瓷碗碎了,二人均有不同程度的割伤。碎瓷片擦过他面颊肩膀,血液由缓转急涌出。他怕痛,伤口痛不可忍,恶狠狠地冲水门瞪着眼睛,神色委屈却固执万分,坚决不让对方靠近。
      水门用力,伸手将他揽进怀中。他被拥在怀里,起初还胡乱挣扎,后来竟慢慢静了下来。水门自己都在流血,黯红伤口,艳丽得可怖,他似完全未注意到,只替他处理伤口。药水擦一下,少年便颤一下,咬牙不发声。水门见他颤,停下来。并不言语,抱他进怀中,用药棉轻轻擦拭伤口。他侧身靠着水门的肩,十指抓紧他衣服。感到那人的温热气息,携清新草木香气,柔和,温润,细腻舒缓,没来由地叫人安宁镇定下来。
      不痛么。他声音细如蚊蝇,又把头往水门肩里埋了埋。
      啊?那人满头雾水,顿了顿意识到,怀中人指的是自己的伤口,笑道,哦,给你这么一说,确实有点来着。
      他蹙眉瞪着他。
      忍者就是这样,自我保护嘛。年纪越大,对自身的感知就越迟钝啦。水门顿了顿,笑道。

      清理伤口本是意外之举,二人熟识后,却演变为必修课,顺便还附带了便当制作。那人知他怕痛,给他敷药时,掰开他五指,免得指甲伤了皮肤。挑了刺激性弱的药,细细处理伤口。他喜食秋刀鱼,坚决一日三餐非它不可,孩童的执拗。那人便去做了给他,想方设法加进各种他不爱的蛋虾肉类。他们住在一起,睡不同房间。平日里你做你事我做我事,一天下来,除任务外一言不发,都是正常现象。只是身边有人在,即便不言不语,温热体温与柔和口吻,都教他潜意识里觉得安全舒适。水门一向惯于以行动替代言语,心细如丝,关怀体贴,像一针强心剂,让人紧绷的神经松散下来。即便任务频繁,时常外出,他知他会回来,抱着如此态度,一人照样乐得清闲。
      一年的下忍日子,居然过得挺恬然。好似狂暴风浪已过,时光成了潺潺流水,清冽见底,不疾不徐,滋润万千生灵。

      青梅酒,度数虽不高,却是活络的。火辣辣灌进胃,渗进四肢百骸里。卡卡西在这场淋漓大雨中,转念想到小鬼们。最近日子过得悠悠然,跟去年相比,实在清闲多了。七班的孩子们四散各地,各事其师。佐助自然是见不到了,脾气恶劣的小鬼,却是个连恶劣都有资本的天才哪。生来不屈居人后,在哪里都要发出光来。只是别沾上诡异习惯,被大蛇丸同化了才好。小樱年岁渐长,愈发清秀,倒是时常在花店附近遇见,提着水仙、鸢尾或栀子,见了他,仍旧甜甜一声老师好,再开心笑起来。鸣人性子好动不好静,动不动脑充血,却意料之外地妥帖可靠,是最让人放心的一个。
      漩涡鸣人。鸣人。多年前他听到这名,心跳总会突然一紧,停滞几秒,像暴露了弱点。如今却在这小鬼各种脱线行为中,被磨练得对漩涡鸣人这四个字处之泰然。鸣人伤重未愈时,有次偷了纲手的文件,是关于佐助的叛忍处理问题。纲手寻找文件未果,劈碎一张办公桌,劈得上忍们压力陡增,纷纷表示竭尽全力,捉拿鸣人归案。
      他不费什么气力,就在树林里找到了少年。彼时鸣人抱着文件哭得一塌糊涂。他好言相劝,却忽地恍惚。那张流泪面孔,泪水沿面颊掉落如雨,渗进唇中,竟是熟悉而又陌生的眉目唇鼻。他试图回忆,记忆却被尘封于厚厚尘灰下,发霉腐蚀了,怎么也记不得。
      他劝诫未果,抬手烧了那份决议书。干净利落,灰渣不留。鸣人瞪眼看着他,顿了顿才搞清情况,吓了一跳:卡卡卡卡卡卡卡西老师!你你你你你这样能行吗?!他无辜笑道,啊,我刚刚干了什么来着。鸣人一阵汗颜无语后忽地笑开。他背了少年回到医院,风平浪静。纲手不知详细经过,见鸣人回来,却没见文件,前因后果猜了个大概,知道八成是他们师徒二人沆瀣一气了。她叹息一声,居然没有追究他作为上忍却毁坏文件的罪责,也再没有提处决佐助。
      万年死对头阿凯,仍旧不时来寻事,热血十足敲他房门,丁玲咣当震天响。他装聋作哑,闭目养神,只当家中无人。那人在门外一声高喝,旗木卡卡西你给我出来!咬字清晰,中气十足,振聋发聩。那句话连连重复,听得他太阳穴一抽一抽地痛。干脆跳出窗口,撤。走得远了,还能清晰听见你给我出来我知道你在里面诸如此类的句子。一次见着同侪,猿飞阿斯玛叼了一卷烟,在一阵一阵清晰无比的“你给我出来”中,冷汗涔涔道,喂,卡卡西,阿凯好像在找你啊。他耸耸肩,将双手插进口袋,笑道,啊,是吗。哈哈。

      卡卡西总是与人有距离,若远若近。生活经历问题吧,我们跟他隔了点什么,我不清楚。只是他对事情没所谓的样子,像在作践自己,没来由就叫人火大。他有次经过树林,听阿凯对阿斯玛这样提及他,暗暗心惊。我是个只爱自己的人啊,哪里来的自我作践。他觉得好笑,笑着笑着就笑不下去了。
      阿凯啊阿凯,看似迟钝,却是最敏锐的一个。他哪是爱自己,他从未爱过自己。他的灵魂终止于十四岁。他于十四岁那年失丧了它。一劈两半,离了身体。海绵脱尽了水,成了不变的质料。身边人兜兜转转,来回往返,他不前进亦不后退,伫守原地,未尝融入一毫半分,因而无谓得失荣辱。希冀是少年人才有的特质,他失了它,他的希冀与灵魂一起,灭没了,消逝于无形。
      少年时代的他,于他人灵魂未成型时成长,又于他人成长时成熟。锻炼出极强的自我保护机制,情感淡漠如水,一不小心就丢失,再寻不回了。彼时他尚是内敛少年,执拗固执,待人处世,惯于抽丝剥茧,运用理智分析自我他人,反复考证他人接近自己的真实目的,仿佛要将对方接近自己的条条理由,都分门别类,陈列在前,才能坦然无惧地接受。
      情感是恶的,鄙陋的,被禁锢的。他筑起层层壁垒,将它严密封锁于理智之下,发酵成一片浩瀚深海,不见天日。带土是他少年好友,容忍他疾世愤俗的恶劣心性。然而那人,那人啊那人,与他并肩而行,细细教授何谓关怀体贴,亲人般裸裎相待。他面对带土,苦行僧似的一步三俯首,一步三回头,拼了命要将少年时犯的错误,烙在骨骼灵魂中,抹不去了才罢休。然而讽刺似的,该记住的,不竭尽全力就会忘记。拼了命要忘记的,花了十三四年,居然仍能剩模糊阴影,绕进了,怎么也甩不去。

      他拉开装药抽屉,每每见那作为礼物的苦无。扔掉绝对是舍不得的,他自忖自己未绝情到如此地步。尝试过将它塞进角落,本身目的是眼不见心不烦,久而久之,指不准就不再记得。只是一两年过去了,他还清晰记得自己所塞位置。只得将其取出,掸掉一层积灰,重新扔进抽屉。外出抬了眼,便见那庞大石像,他并不悲怆苦痛,半分感觉没有,只是觉得,什么重物坠下去,掉入地底,空荡荡得可怖。不痛也不痒,不苦也不涩,就那么坠着。这下意识的感觉,居然花了十多年时间来平复,实在匪夷所思。
      是谁说时间能冲淡一切,那皆是妄言罢,于他无效的。

      水门七班,有次共同出任务。到达目的地前,下了场淋漓大雨。四人躲闪不及,被劈头盖脸浇得一塌糊涂,活似落汤鸡。他体质弱,发起低烧。自忖不妨碍行动,便隐瞒了未说。带土负责保护琳,藏进岩洞中。他负责掩护水门进攻,就近处理附近风忍。锐利银线限制行动,再用手里剑攻击,老土到无聊的招式。他动作明显迟钝,在腰间落下细小擦伤。线上有毒,毒液渗进皮下,四肢都无法正常动弹,摇摇欲坠。
      水门轻松抱他进怀,就近躲入岩缝中。木叶的金色闪光,速度是出了名的迅疾,他人根本追不上。他浑身湿淋淋,高烧渐重。岩间森森然的阴惨寒气,渗进他肌理血骨,止不住地寒战。又感到额间蒸腾浓稠热量,烫得难受。他瘦,又轻,即便已是长身体的八九岁年纪,却仍可轻易被抱起来。他枕着水门的肩,缩在他温暖怀抱中,半睡半醒。那人紧紧抱他,浓重的温热气息,沿湿漉漉外衣潮水般涌入。那人一只手伸进他发里,一只手紧紧箍过腰间,竟是怎么也不松手的架势。姿态坚实稳重,像极一棵枝繁叶茂的树,叫人靠在树下,便觉心安。
      喂,老师,任务都没完成就跑,你什么忍者素质啊。他倒在老师怀中,滚烫的皮肤。虚弱无力,游丝般声音,口气却强硬不留半分情面。
      水门伸手探他额头,用非常天然的口吻道,其实吧,我也觉得你实在没有忍者的体质啊。
      他巴不得恶狠狠一个白眼丢过去。只是力气不足,气势弱得不剩几分,深吸口气又道,上忍要都是你这副模样,非把初代从坟墓里气活过来不可。
      卡卡西,小小年纪的,别这么毒舌。我可是你老师啊。那人将他抱得更紧,仍旧笑道,说了多少年了,团体合作时,同伴优先。
      这次连气势都不顾了,他翻个地地道道的白眼过来。波风水门,木叶的金色闪光啊,身经百战,自然是将情形洞察于心的。敌方人多,于他们有绝对优势。长久躲下去,实在不是办法。他简单考虑了一下情况,顿了顿,扯扯水门衣服道,放我下来。
      不放,坚决不放。水门笑起来,笑得胸腔一震一震,又重复道,我可是你老师啊,有必要连老师都不信任么。
      他非常想再翻个白眼,以示不满。却又听见那人低沉笑声,柔和舒缓的口吻。某一瞬间,非常奇妙稀罕地,他觉得能够实实在在地说服自己,木叶的金色闪光,是无畏无敌的。那感觉,舒缓,温柔,踏实的温热气息。如涓涓细流,不沾一星半点杂质的清冽,汩汩散入四肢百骸。仿佛无论是将心交付,赌上性命,还是无条件地依靠倚赖,都是可被容许的。
      傻瓜一般,没来由的信任,典型的情感压倒理智啊。他于昏沉中,想到这句话。尚来不及细细思索,便陷入深沉睡眠中。

      醒来时,果然已在医院了。从琳处得知,任务以极其惊险的方式完成。琳拍着心脏叹息道,太危险啦,一个不留神,就要丢了性命的,幸好完成得还算圆满。他念想昏迷前场景,分外想翻白眼。提心吊胆了半天,还不是白白耗费气力。想着想着,听门外细微脚步声,罪魁祸首开了门,走进来,见他醒了,抬眼笑道,喔唷,小鬼醒啦。
      他高烧初退,连反驳不是小鬼的力气也无,狠狠丢去一个白眼。
      看吧,就说要相信老师啦。水门俯了身,捏他面颊,盈盈笑道。
      没有下次了!他心里恼怒,不知哪来的气力,拂开水门的手,我发现老师你似乎特别喜欢找死啊!
      我也发现原来卡卡西也会关心人啊。那人仍是微笑模样,虽然方式确实特别了点。
      您身价高,死了人负责的是我好吗!他气结,下次由你乐意,死了人我也不管了!
      啊啊,别这么说嘛。我可是你老师啊。要是连学生都保护不了,就真是太失职啦,绝对没法原谅自己的。
      该说什么呢。谢谢你把我看得这么重哦,我担当不起,还是你估量估量我们俩的命谁比较重要。他想反驳,搜肠刮肚,找不出合适的形容来。话到口边,又生生咽下去。
      最终一声清浅叹息,仿佛耗尽了全身气力。

      二十来岁那年,他被阿凯拖着,参加了一次聚会。表面功夫是聚会,实则木叶上忍们庆贺近期闲来无事,难得享乐的。他被阿凯拖到时,人皆已来齐好一阵了。五六个围坐一桌,人手一杯清酒,饮水般向胃里灌,絮絮碎碎地聊天。那时上忍们早已有了各自的学生,街边偶遇,喜笑喧嚷好不热闹。他视若无睹,仍是漠然模样,照样一年一年砍了学生回去重练。那时红与阿斯玛尚是同侪关系,女子不胜酒力,已有些醉了,面颊红艳如云霞,拍阿斯玛的肩。见他到了,举起酒杯来,挪揄道,喂,卡卡西,你怎么连聚会都迟到!
      他一耸肩,笑道,哎呀真抱歉,主要是在此之前我救助了一只孤苦伶仃的小猫。阿凯抱臂挑眉看他,似乎是在细细思量今后是不是该相信他的迟到理由。因阿凯进他房间时,他确实在给一只猫上药包扎。那小小生灵,温热躯体,姿态灵活优雅,黑色短毛光洁如锦缎,一双蔚蓝眼珠。他外出时,那猫从敞开的窗户钻进来,腹部受了伤,似被弹弓集中,一小块凹陷,透出浅浅青紫色。那黑猫也不认生,毫不客气跳上他的床,寻了舒适位置,窝成一团。
      他回到家,打眼瞅到这生灵。猫仰了小小脖颈,与他对视,毫不示弱,散发凛冽气息。诡谲的蔚蓝眼珠,海洋般清亮浩瀚。他走上前,料想这活物该受惊跑掉的,那黑猫却窝在原地,一动不动。见他坐在床沿,起身跳进他怀中,蹭了蹭,继续睡了。
      他不是没见过猫,只是这二十多年来,没见过一只这么诡谲有胆量的。该是从神庙中复生的巴斯苔特,古时候受万人膜拜的偶像罢。黑夜中的独行者,惯于享受孤独,溶于己身,自成一岿然不动的世界。

      他一人饮酒,他人上来攀谈,稀疏应几句,笑笑便过。忽地听见,半醉的阿斯玛说起现任三代目来。固执的老头子,其实私底下是个好说话的老好人呐。喜欢喝白酒,酒品却差得叫人头痛。又听阿凯哈哈大笑,提及初代诸类奇闻佚事,竟也是头头是道的模样。话音一落,所有人安静几秒,统统望向他,若有所思,一脸期待神色。
      干嘛啊?他不明不白成了众人焦点,一顿,才领悟过来。他做了四代多年的学生,如四代有八卦,他自然是最好的信息来源。耸耸肩,仍装作糊涂模样,道,看我作甚,我脸上又没有铁板烧。
      卡卡西,你游离我们话题太远了啊!没说铁板烧,我们在讲火影啊!阿凯抽搐道。
      挑明到这种程度,装糊涂也装不过去了。他耸耸肩,摇摇酒杯,思忖一阵,在众人闪亮亮的期待目光中,道,四代目嘛……是一个好人。
      众人一阵无语。旗木卡卡西不谈老师,在上忍和暗部,都是出了名的。四代目只教了一个班,三人中还有两人已然去世。自然而然,关于波风水门的各种揣测考证,最终都会被推到他面前。他装聋作哑,顾左右而言他,每每不动声色地推搪过去。如今上忍们有机会听卡卡西开口,自然兴奋异常,没想到却得出如此正常的回答,他是个好人。拜托了,初代是个好人,二代是个好人,三代更是个大好人,哦,原来四代也是个好人……听起来怎么这么欠扁。
      卡卡西明显感觉到,自己的回答远远不够众人八卦的胃口。他思忖一阵,又道,其实他很会做家务。
      哦哦!一群人立刻闪亮着眼神,然后呢?
      有绝境求生的能力。
      然后?
      很容易相信别人的谎话。
      然后?

      他似是说尽了形容,蹙了眉,低头思忖一阵,又听阿斯玛道,你说的都是客观事情,没什么主观态度吗?
      好像还真没有了。他笑道,快十年了啊,怎么能记得那么清楚呢。
      哦哦哦,众人似是满意了,转而一阵惊叹,第一次听说四代目会做家务!

      他依旧沉默不言,面无表情,望进酒杯中。透明清酒,映出杯底斑驳残色。上了湛蓝浓釉的瓷杯,勾勒拙朴白樱,映得清酒成了一片蔚蓝的微光浅海。像一双眼,太像一双眼,可他不记得那是谁的眼。只觉得,自己忽地就要沉溺进去,屏了呼吸,不知今夕何夕了。
      关于四代目的事情,他真的、真的是不能再记得。不是不愿,真真是不能啊。十四岁的他,闭了眼都能回忆起那人的眉眼唇鼻,柔和口吻如微风拂过清凉湖面,抑或肢体温热触感,做任务时放心将后背交付,历历在目。多年来他告诫自己,当视那人如陌路旅人,萍水相逢一场,月明风清。他明知那不是萍水相逢,明知那不是月明风清,根根线都缠绕进心底,流下温热血液了,仍要生生告诉自己,你得忘,你得忘啊。
      你得忘,然而怎能忘。二十三岁的他,终于将那人忘得不剩一分半毫,终日以微笑示人,日子过得无忧无虑,待人淡漠得不像话。然而他何尝不懂,自我催眠,总有醒了的那天。巴不得埋了不复现的记忆,亦复如是。
      没有撕心裂肺,没有排山倒海,不过是,命运为终有一日天翻地覆,攒一记重击,按兵不动。时候未到啊。

      水门做了四代火影那年,他十四岁,与阿凯同进了暗部。二人照旧各种比拼,坚决不令对方抓住自身把柄。他体质与体术都弱,被阿凯狠狠挖苦嘲笑。他气不过,隔几周上去与之打了个平手。阿凯幻术一塌糊涂,被他鄙夷后,突飞猛进,完全成了天才水准。如此可着劲较量,锻炼出各种默契,好比他在长跑,阿凯就定然在练习幻术,他在出任务,阿凯就定然在读忍卷。
      战争时期,水门工作铺天盖地,忙碌得一塌糊涂。搬出他家,就差没睡在火影办公室。他们鲜少见面,见了面,颔首一声火影大人,便算招呼了。他神智清明,一直是清醒自持的角色,待人漠然,自知该与旧日老师当今火影划清界限。讽刺挖苦的话,决不能再说。布置任务下来,一个简简单单的是属下明白,就打发过去。
      他与阿凯,同一时间,完成不同任务。各自作为小队长,填了报告,交至火影处。二人同时跨过门槛,一怔,见漩涡玖辛奈在内,似与火影商量重要事务,二人皆是严肃神情。他与阿凯非常默契地对视一眼,又非常默契地同时跨出,退至走廊,你左一步我右一步,隐蔽于墙后,各自看向两边窗户,装作什么都没有看见,一脸无辜模样。
      他们俩此时进去,全然做电灯泡角色。电灯泡可是要遭天谴的,他悄悄冲阿凯招手,二人蹑手蹑脚,正准备开溜,就听门内火影笑道,干嘛不进来啊?
      他俩顿时杵在原地,进也不是退也不是。他忍住翻白眼的冲动,迅速将文件放置于地,阿凯会意,走前不忘贴心地抬手关门,啪的一声,二人径直逃了。
      啊啊,无意间做了电灯泡,千万不要遭天谴!

      水门做四代目,离了暗部,便举行了婚礼。他作为学生后辈,于情于理都是非去不可的。偌大大厅,熙熙攘攘,周围都是欢喜着的喧嚣人群,笑意盈盈举杯庆祝。喜气洋洋。他们几个暗部的小鬼,亦是欢喜模样,躲在角落相互打趣挪揄。他没来由地笑,像是把身心都放进这婚礼中,感染了周围人的欢喜神色,也变得开心起来。破天荒地赞扬了阿凯几句,见对方一脸惊悚,脸色青一阵白一阵,伸手去探他额头,又道,你是谁?!他侧了身躲过,喂喂喂,不带你这么不领情的。我没发烧,喂,没有!泼你一身酒你就满意了是吧!
      他举起酒杯作势要泼,阿凯连忙躲过,倒在座位上,哈哈大笑起来,啊啊啊,我该把那句话录下来,再拍张你笑的照片!心情不好了就回味一下,良药啊!
      阿凯你什么脑子,见过听起来这么舒心的良药啊。他太久没笑,头次发现,保持笑容居然也会累。面部肌肉都有些酸胀。他懒得管那么多,得理不饶人,又挖苦道,怎么你智力跟年龄愈发成反比了。
      喂喂喂,你拐弯抹角骂人是吧!阿凯反应过来,作势要开打。身边人见他俩斗嘴,见怪不怪了,知晓二人说着玩,全然不是当真的。意思意思地劝,冷静,别在火影大人婚礼上动粗!
      他镇定自若,倒一杯酒,一饮而尽,大笑道,小心火影和火影夫人记你仇啊。

      他们去敬火影的喜酒,那人仍是温润微笑的模样,视线在他们身上扫视一圈,落在酒杯上,笑道,哎呀,小鬼们还是别喝酒的好。他一反常态,用了旧日讽刺挖苦口吻,笑道,多少人来敬你的酒了?老师担心下自己吧!
      那人一怔,竟是惊诧模样,半晌沉默,顿了顿才似从震惊中回了神来,认真道,太难得了,卡卡西!原来你会笑的!
      他一噎,就差没翻去一个白眼。他饮了自己那杯,又取过火影手中的那杯,一饮而尽了,放进火影手里。共用一杯,他不管。在这熙熙攘攘的欢喜气氛中,全然放开了理智。什么冷静稳重,去他的吧。他顿了顿,笑道,都这么多年了,老师你真是太不了解自己学生了。转念一想,仿佛忆起什么,又以欢喜口吻笑道,恭喜老师!得祝你们百年好合啊!
      他笑,火影亦笑,道,有劳。他挥挥手,转身去寻阿凯,见他抬了硕大果盘归来,认真思忖着是否该绊他一脚,以解上次猜拳输了的心头之恨。想着想着,心里一搐,他莫名盯了阿凯半晌,想不起自己之后要思索的事。

      从午间闹到深夜,婚礼主角早早退席,周围却仍熙熙攘攘,一副不通宵不罢休的气势。一群人放浪形骸原形毕露,他却不然,望着身边醉醺醺众人,感慨了一下自己的酒品。明明平日他鲜少喝酒,这次却没有醉。红尚高呼我没醉,阿凯继续敬酒。他觉得疲惫,脱了力般手脚冰凉。头脑放空,黑洞洞如鬼魅魍魉居所。什么都不甚记得。
      他陷进座椅中,已开始认真思索,该如何将这群人拖回各家。真要感谢一下阿凯,那种场面,凭他过去那副虚弱身体,铁定应付不来。现今不算绰绰有余,却再不会吃力到无法完成。阿凯住得近,先送阿凯。阿斯玛尚清醒,只是只身一人不甚放心,还是一起去送红罢。
      婚礼的场景,他怎么都记不起了。回想起来,都是众人欢喜喧嚣的画面,支离破碎,创伤后应激性障碍似的。只记得,那人温润笑容,忽地灭没了,一双海洋般蔚蓝的眼,露出怔忡诧异神色,道,原来你也会笑啊。
      他迅速转了思绪,回到现实中,漠然想,麻烦透顶。这些人该怎么办。

      多年后,同侪们提及四代婚礼,往往大发感慨,道,那天的卡卡西真是心情很好哪,变了个人似的。他亦笑,觉得自己又喝酒又挖苦阿凯,彼时又笑得一塌糊涂,还去给四代目敬了酒,似乎确是开心模样。他慢慢地,慢慢地就不再记得那一刻的迷惘踟蹰了。那时他端着酒杯,站在熙攘人群中,眼前都是张张欢喜面目,忽地头脑空白。他只记得,自己于敬酒时,压抑下了一股想说什么的冲动。那些话被抑制下去,又汹涌而上。涌到口边,成了另外一些句子。
      原来是要思索,自己原本想要说什么啊。可是,那时的他,心底一片空空荡荡,如狂风过境,将天地都灭没,荒凉凄厉的不毛之地啊,刮出凄厉寒风,刺骨地寒冷。
      而那些思索本身,在他转身的那一刻,也就被,彻底地,彻底地遗忘干净了。

      水门去世前一夜,来他家中。深夜寒气如雾滞重,窗外淋漓大雨。狂风骤雨摧折肆虐,噼里啪啦,敲出滚烫的狼烟烽火。一树枝叶刷刷作响,断裂得七零八落,散发浓烈辛辣的植物香气。他何等灵敏轻捷,即便于瓢泼大雨中,亦能分辨各种声响。他人进了房,他自是知晓的。不知来人是谁,神经紧绷,暗暗思量应对方法。
      那人浅浅步子,走向他,坐在床上。他察觉不到杀气,本觉得怪异,却被温润草木香气包裹。他熟悉不过,忽地清楚了来人是谁,心跳一滞,响如撞鹿擂鼓,仍紧紧闭着眼。那人俯下身,温热气息拂在他面上,一个带着草木香气的吻。那不该叫吻罢,唇触唇,清浅如蜻蜓点水一带而过。细细说来,连亲都算不上,单纯的皮肤接触。又或许,连接触都没有,只是距离近了些罢了。
      气息悬于面颊,如潮水汹涌。窗外倾盆大雨中,他感到几滴温热液体,落于面颊上,滑下去,渗进发中。那人直了身,站起来。衣料摩擦窸窣作响。浅浅步子再度响起,消逝于浓稠雨声中。他自然是清楚局势的,知晓水门战斗凶险异常,随时可能丧命。他是四代目火影唯一存活着的,有血有肉的学生,九年日日夜夜,七年朝夕相处,摸透了彼此脾气习性。他伸出手来,触及面上的泪。泪渗进口中,是咸涩的。
      这大约是场告别罢,他想,四代目火影,原来亦是有儿女情长的人哪。

      理智啊理智,理智是他的铜墙铁壁。他造了这一屏障重重包裹内心,以自我保护,拒绝他人入内。水门当他是学生是下属,早就于日日夜夜中被他确认理解。他深藏情感于理智之下,掩饰得太过自然无瑕疵。他待那人,半分、半分期待也无。惧怕到了骨子里,怎么也得给自己留条退路。
      十四,十六,二十,直至二十六岁。十四岁的他,闭了眼都能回忆起那人的眉眼唇鼻,柔和口吻如微风拂过清凉湖面,抑或肢体温热触感,做任务时放心将后背交付,历历在目。花了三年五年十年,他终于、终于能将那人忘得不剩一分半毫。终日微笑示人,日子过得无忧无虑,待人淡漠得不像话。彼时终于有人通过了他严苛的入学测验。他初见那三个小鬼,第一印象实在糟糕,却认定他们能过测验。唉,一个宇智波一个漩涡,与故人关系太密切。没办法,实在是潜意识都在不自觉地放水啊。

      二十六岁那年,自来也回到木叶村,将鸣人托付予他。彼时木叶早过了战火连绵的时代,傍晚夜色如水清凉通透,俯瞰下去,见万家灯火,芸芸众生。自来也半晌沉默,忽道,水门他啊。
      啊?他笑道,怎么?
      水门他啊,其实是很喜欢你的哟。
      哦。他略一思索,笑道,说实在的吧,我也挺喜欢佐助君,至于鸣人君嘛……不得不说,实在是有点脱线啊。
      喂喂喂,卡卡西,你在装糊涂吗?自来也顿了顿,竟是掩饰不住的讶异神色,仿佛全然不能理解他的回答,张口结舌了一阵,才道,我一直觉得,你该比佐助更早熟才对啊。
      啊啊?他仍是状况外的表情,您的意思是?
      居然还真是我多心了。自来也咕哝一句,两手一摊,道,没什么。

      自我催眠,总有醒了的那天。
      这便是那天了。整整十二个年头,十二个春秋冬夏。少年时代的他,意志决绝地爱了一个人,因那人赠了他一场欢喜。可那欢喜,不过是海市蜃楼,空妄一场。他花了十二年让伤口痊愈,落下丑陋的疤。如今生生再补一刀,血肉模糊。什么意思。能有什么意思。如若他在那夜间,睁开眼回身拥抱,去拂那人的泪,是不是就会有一场潦草的却撕心裂肺的彻骨的缠绵。如若他祝酒时,没有说,祝你们百年好合,是不是,结局就会真的天翻地覆,趋向他一生期待,却一生不敢想见的另一个世界。
      不会的,不会的。他知道不会的。那场彻骨缠绵,或许会出现,可终局,却永远、永远、永远无法改变。二十六岁的他,早在多久以前,就被如许清澈的时光,生生磨去凛冽棱角。何谓身不由己,何谓难得糊涂,何谓只要你能幸福我便能幸福,十四岁的他不懂,二十六岁的他,却懂得进了血骨。

      所以,老师。现在的我,即便独自一人承担苦痛,即便会痛得血肉模糊,都可以是微笑着的。

      所以,老师。那些发生过的事情,就像一场不可知的蔚蓝天光,一场无疾而终的空妄欢喜,慢慢地,就真的不再记得了。

      fin.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