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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第四章 ...

  •   我是一个失败的黑魔法师。

      我是一个失败的黑魔法师,我一直是这样认为着。如父亲生前所说,我缺乏才能。才能是个怎样的东西我并不清楚。如果才能是飞翔之于鸟儿、挖洞之于鼹鼠、深潜之于鲶鱼、猎杀之于狮子、撒谎之于人类一样的东西,那么我确实没有。当然,很多伟大的黑魔导师也不是生来就具有强大力量,他们也像普通人一样长大,像普通人一样庸庸碌碌,像普通人一样隐没于群体中;然后他们在某一天某一时某一刻突然参透了头顶深处的黑光,成就了超脱一切的非凡。

      从父亲的眼里我明白了我并不具有以上可能性。从父亲眼里,我还明白了另一些当时我无法理解的事情。那是很久以前的事,当时年仅十一岁的我趴在他宽大的书桌上涂鸦,他看着我说了那句话。

      “一个人也能生活下去吧?”

      然后他就把我一个人留在了文明世界,只身去往了异国。说是一个人,一个十一岁的孩子怎样也不可能独自在现实世界中生活,所以其实他只是把我暂时托付给了姨父和姨母——也就是母亲妹妹的家庭。留下我一个人,指的是留在我应该呆在的世界里,留在平静又平庸的人生中。如果说我跟父亲以及“母亲”在一起的生活是天鹅绒窗帘掩盖起来的黑暗美梦,那么我跟姨父母在一起的生活就是窗帘拉开之后玻璃般的平静。父亲放弃了将我培养成一个黑魔法师的想法,放弃了自己一直坚持的信念。好像把一切都放弃了的父亲独自一个人回到了他度过了整个年轻时代的家乡,盖起了属于自己的图书馆,他把自己连同自己所有的成功失败和孤独一起关在里面,随后再也没有回来。

      人的生命真的是十分脆弱的东西,而人的心灵又比生命还要脆弱。

      我想我多多少少能够明白父亲对我的失望和苦心。他对我的失望正是源于他对自己的失望,他对自己的失望正是源于他对黑魔法的失望。黑魔法承载了他的野心和他卑微的愿望,给了他无限的可能和虚伪的幻象。其实,他也不是一个纯粹的黑魔法师,他有无可比拟的才能,却没有坚强到偏执的决心和疯狂到绝望的冷酷。父亲其实真的是一个孩子,也只有真真正正永远不会长大的孩子才能一如驾驭想象般驾驭磅礴的魔法。但是他同时又是个太过可怜的孩子,神厌恶他的天真,神厌恶他的纯粹,神厌恶他既无邪又恶意的嘲弄,所以神夺走了他最钟爱的东西。

      我的母亲。

      记忆中我没有见过我的母亲。她在我三岁的时候就去世了,死因仅仅是因为一场交通事故。据说当时她倒在马路中央,散落了一地比鲜血更红的番茄,那是晚餐的食材。肇事司机当场逃逸,不过我知道他死了,而且死的很惨。父亲轻轻地带过,没有再提。他比孩童还要残忍,他比孩童还要任性,他比孩童还要容易受伤。

      然后,他复活了我的母亲。

      复活亡灵之术是大禁术,而父亲还是完成了。

      我们搬了家,改换了姓名,又从新如同完好如初的一家人一样开始生活。上小学后我都没有意识到我跟班上的其他孩子有任何不同。我有一个调皮又犯傻的老爸,有一个唠叨但温柔的“老妈”。虽然我们家确实有个整天折腾稀奇玩意的魔法师,但是即使这件事被我在班上大肆宣扬也并没有引起过大的轰动。一部分同学深感兴趣地询问,一部分同学则装作不屑地挖苦。现在想起来,也许那个时侯小孩子们真的相信魔法,而老师们也仅仅把“魔法师”误解为“魔术师”。我自豪着,大家也跟着羡慕着。还记得某次开家长会时,本来低调到场的父亲居然遭到了全班的倾情围观,那场面倒吓得父亲面色惨白临阵脱逃,被我拽着裤子狠狠地拖了回来。最后他哭丧着脸当着全班的面表演了所谓的“魔术戏法”,一跃成为全班偶像的同时也为我挣得了极大的虚荣。

      其实那个时侯我就发现了,“母亲”虽然总是笑着,可是眼睛却十分悲伤。那个时侯我还不知道“母亲”根本就不是这个世上的人,甚至根本不理解什么是悲伤。

      我九岁的时候,“母亲”说了一句话,然后消失了。

      “契约已经到期,亡者向往永久的安眠。去往冥河的途中我会想念你们。然后,然后,请务必,再也不要叫醒我了。”

      那个时侯我才明白,幸福这种东西,真的只是幻觉。

      其实父亲的魔法并没有失败。复活亡者之术只能将亡者的灵魂固定在腐朽的躯体上,被复活者是带着冥河枷锁的活死人,契约一旦到期将再次前往幽冥之所。从父亲口中我得知,其实最初他用尽全力也只定下了一年的契约。

      而“母亲”以活死人的身份陪在我们身边整整六年。她是怎样做到的?也许支付了一定的代价。既然这样为什么最终她又要走?而且走的时候,说的是那么、那么让人痛心的话语。

      还有,“她”又是以怎样的心情在看着我和父亲呢?

      这些事情,都再也不会有答案了。

      父亲并没有放弃。他是一名黑魔法师,一名真正的黑魔法师。

      如果不是“母亲”最后那句话,即使是地狱,他也会不惜一切代价一次又一次地把深爱的灵魂拉回来。所以他再次唤醒了“母亲”。

      并没有违背母亲亡灵的话语,他启用了复制的魔法。就像克隆技术一样,他用匪夷所思的魔法再造了一个活生生的母亲;有着心跳,有着脉搏,有着温暖的血液和真实的呼吸。他给了她思维,给了她删除了“车祸”那部分片段的记忆,然后给了她那个最深最深,从一开始就写在她的生命片段里面的魔法。

      “爱”的魔法。

      “母亲”真的就像原本的母亲一样,对我们灌注着全部的爱。“她”看着我们的目光里再也没有若隐若现的死亡之气和锥心刺骨的痛苦哀伤;“她”烹饪的佳肴舒适爽口,“她”讲出来的话语温暖欢快,“她”拿平底锅敲父亲脑门的动作都一如既往地熟悉。那是最完美的母亲,最完美的假象。

      我并没有接受这位“母亲”,这对我来说才是真真正正最疯狂的事情。我甚至可以接受一位阿姨作为继母闯进我们的生活;可是我绝不容忍一个顶着和我母亲一样面容,有着和我母亲同样声音,甚至有着和我母亲相同记忆的人完全的替代我母亲的存在。她是另一个人,即使多么像母亲,她的灵魂都是另一个迥异的灵魂。

      真正母亲的灵魂在冰冷的冥河之下。

      父亲跟我也一样,他无法接受这样的结果。他告诉了“母亲”一切,“她”以前的身份,“她”自身的死亡,以及“她”是魔法造就而成的生命。这是我记忆中他头一次道歉。他深深地低下头,对着“母亲”一遍一遍地说着“我错了”——在被制造出来的那一刻起,“她”就是另外一个个体,再也不是母亲,不应该被我们控制,不应该被我们束缚,不应该被我们欺骗。

      “她”平静地听完了这一切。两天之后“她”给了我们答复。

      “如果天底下有种最邪恶的魔法,那一定就是这种魔法了。可是我不会恨你们,我依然爱着你们。虽然我对这一切都感到无比的愤怒和绝望,我是一个替代品,可是我依然爱着你们。亲爱的,这是契约。”

      “她”那样对父亲说。哭泣着,却又拥抱住他。

      “然后呢?你打算再一次失去我吗?”

      父亲启动了最终的魔法。时间的魔法。

      我们回到了最初,母亲死去的那个时候。母亲的尸体停在灵堂的那个时候,大把大把的雪白色百合花是我视野里唯一有印象的东西。所以理所当然的,那一切记忆我都应该失去了。对,是失去了,那些被抹掉的时间是我用魔法找回来的。

      父亲一个人抚养我长大,在我十一岁那年把我交给了姨父母。我知道他的答案。

      母亲死去了,生命死去了,爱死去了,那些她原本应该与我们共度的时间,这些全部都死去了。如果想要追回来,就用魔法把它们全部唤醒。

      父亲能做到,他必须做到,他是不计后果的黑魔法师。

      启用亡灵的魔法,复活了死去的生命;启用记忆的魔法,复活了死去的爱;启用时间的魔法,却无法复活已经死去的可能性。

      他当然可以将时间复位在更早更早的时候,在那个黄昏的街头拦住过马路的母亲,或者一手扇飞那辆横冲直撞的地狱之车。但是因为这个举动,将会使已经发生的可能性被外力强行改写。从那一刻起,活下来的母亲就跟父亲去往了另一条时间线。可以无数次修改时间,无数次修改的时间衍生出无数种可能性;也许在某一条线上母亲死了,而在另一些线上她还活着。

      在那些时间线上,母亲应该和父亲和我幸福地生活在一起吧?跟那些童话故事的结局一样。虽然,我连幸福是什么都不知道。

      我,这个我,只能永远生活在母亲已经死去的这条时间线上。

      “魔法是超越可能性的存在,改变可以改变的东西不叫魔法,改变不可能改变的东西才叫魔法。然而无论怎样改变,都不可能变得更幸福。”父亲走之前留下了这样一句话。

      魔法师,都是十分贪婪的人呢。除了一个比一个更大的贪念之外一无所有。

      所以,魔法师是注定得不到幸福的。

      眼前这个场景触动了我关于父亲和母亲的记忆。

      那真是个悲伤的故事,但是并不遗憾。父亲尝试了一切他所能尝试的魔法,然后义无反顾地去了远方。人们为什么不能好好的相爱?对于父亲来说是因为“有死亡横梗其中”,即使是强大任性的黑魔法师,也在其上败下阵来。

      眼前这个少年,静静地看着再也不会醒来的爱人。

      还是从头开始说吧。

      这天,我只是和艾莉亚一起进行着例行的晚间散步。其实说是散步,也是我强行把她拉出门,理由是“总是闭门不出岂不是浪费了一身好看的新衣服”。出于斗嘴失败的艾莉亚这才不情不愿地出门,顺便还讨价还价地戴上了我的围巾和帽子。结果,深绿色的长款毛衣配上男式白针织围巾和白色鸭舌帽让艾莉亚的形象看上去拍戏一样极具混搭风格。

      散步途中,艾莉亚突然提出想去墓地。

      墓地对于散步来说确实不是一个好去处,不过要说安静且远离人群,其也不失为一个不错的选择。再说对于艾莉亚和我这种黑暗生物来说,也许墓地才是最合适的登场背景——我所唯一的担心在于墓地是否在教会的附近。经过对地图的研究,我发现虽然小镇最大的公墓确实位于教会的辖地以内,但是镇北的小丘外同样有一片不算豪华也不算荒凉的长眠之所。

      “不会闹鬼吧。”我故作惊悚地说。

      “鬼的话,你身边就有一只。”艾莉亚突然亮着红彤彤的眼睛朝我做鬼脸。

      “啊,好讨厌。艾莉亚真是的,大半夜的把我拉到这种荒郊野外,是不是要对我做什么。”

      “不要用那种扭捏的腔调说话,好恶心。还有,明明是你强行拉我出来的。”

      “来墓地干什么,明明今晚可以去看电影的。”

      “什么电影?”

      “我看了电影院公告,好像是最新上映的年度惊悚恐怖片《复活夜惊魂4》。”

      “……身为一个黑魔法师居然期待恐怖电影,这是何等的失态,你这么一本正经地耍白痴让我很难办。我也只是想找个没人的安静地带散步罢了。”

      “总觉得跟艾莉亚在一起我的智商就变低了。”

      “哦?不觉得你的智商本来高到哪里去呢。”

      “跟艾莉亚在一起很开心啊,所以好像就在一直不停地傻笑了。”

      “真是的,你以为你是初次约会的高中生吗?”

      “不是啊,是带着出落得越来越漂亮的女儿上街炫耀的傻爸爸。”

      我和艾莉亚就这样并排走在一列列灰黑色的墓碑之间,脚下枯黄的叶子踩上去松软无比,远处黑黝黝的柏树显现出起伏的剪影。墓地是个安静的地方,在这里连风都仿佛放轻了脚步——为了不打扰那些安睡的人们。

      就是在此时,我们看见了那个少年。

      昏暗的夜光下,少年背对着我们,斜放在脚下的是一把沾满湿润泥土的黑色铁锹。一旁的墓穴洞开着,漆黑的棺材盖子被掀翻,放置在土堆旁。

      我的第一个反应是,亡灵从棺材里爬起来了。

      那个……现在是文明社会,所以,所以,所以个毛线啊。我们大概是看到了不得的事情了,了不得,这可是犯罪啊,这就是传说中的盗墓?

      仿佛感应到我们的脚步,少年回过头来。黑色的额发,秀气的脸庞,神色平静。

      现在应该说“打扰了”、还是应该说“不许动”呢?我陷入深刻的思考。

      “你是谁?在这里干什么?”艾莉亚的声音切割皮肤般尖锐。

      “我是约恩·苏,我来这里接我的爱人。”

      少年转过身来面向我们,声音正直又骄傲。在我们这个角度刚刚可以看见他抱着一位少女,在他的臂弯里,死去的少女仿佛睡着般安详。

      是的,那个夜晚我们碰到了了不得的事情,但是不是盗墓。现在大家下葬,除了一把两三天就会枯萎成咸菜的鲜花外什么也不会放;盗墓不可能在仅仅离城区30分钟路程的公墓里进行。从少年的口中我们得知,死去的少女是他的恋人,名叫伊莲娜,三天前死于心脏病,今天早晨刚刚举行葬礼下葬。少年用自带的手推车,将少女的尸体小心地带离墓地,沿着城外的小路走了10分钟左右,来到了位于一片柏树林边的,少年的家。

      “那个,约恩?”

      我发誓我不是有意跟随少年的行踪。只是从坟墓中挖出刚下葬的逝者,面不改色地带走,居然还带回家,这件事着实令我很震惊。这里可是文明社会,虽然不至于触犯法律,但是用一般的眼光看这显然不正常。

      而且,我们目睹了整个过程,少年居然也毫不介意的样子,只是随口问了句“你们也认识伊莲娜啊”。从头到尾他都用一种“我只是在自家地里挖萝卜,而不是在公墓里挖人家墓”的淡然态度。

      这也太异常了。虽然我们两个在这种地方散步的人也不怎么正常。是出于好奇还是出于作为一般市民的公德心抑做出这种举动我也说不清楚,仅仅想着放着不管会出麻烦、既然碰上了就跟来、如果要说就是命运的巧合导演的安排——这样罢了。

      “约恩?”

      忙着把少女的身体小心放置在铺着刺绣薄毯的木床上,少年并没有搭理我。

      “约恩,那个,请问,打扰了。”

      少年依然无视我的存在。

      “你,偷来尸体做什么?”艾莉亚每次总能切中要害,说话的方式和角度都像刀子一样又准又狠。

      约恩痛苦地皱起眉头,仿佛被训斥被责骂一般,清冷月辉般的面庞抬了起来。

      “为什么?为什么死去之前大家都叫她‘亲爱的伊莲娜’,死去之后却仅仅叫她‘尸体’?为什么呢?明明没有不同——我看不出有什么不同。”

      “死了就是死了,不会呼吸没有心跳,身体冷得像石头,不能说话也不再能思考,然后会慢慢腐烂,最后变成灰。”艾莉亚诉说起死亡直接又精准。

      “这样就能改变我对她的爱么?”

      “你……”我突然跳了起来,“你难道是想……复活她?”

      “你能复活她?”少年突然抬起头,看鬼一样地盯着我。

      “不……那个……如果我说能呢?”

      “真搞笑。”

      “也是。”我苦笑着坐下来。这件屋子位于柏树林的末端,看样子其实是刚刚那片公墓的看守地。房子有两层,一楼是门房一样的设施和一个放各种工具的仓库,二楼则是起居室一样的地方,有两件卧室一件起居室和厨房卫生间,甚至还有个阳台,家具从冰箱到有线电视一应俱全,头顶上温柔的灯光洒下来。

      总而言之,我还处在文明的现实世界之中,不可以被少年诡异离奇的行动带离到非现实的轨道上去。

      可是……守护着死去少女的少年,总让我想起父亲和母亲那个令人伤心的故事。

      爱是种奢侈的东西,所以上天要收走的时候格外残酷,残酷到连对这种感情的不舍都会随时间淡漠成一片空旷;胸口不会再疼的时候,爱就已经比记忆还要遥远了。

      一生的爱,是不存在的。

      当然,人类并不是离开了所谓的爱情就不能好好的过日子,所以也能安安稳稳过完一生。

      于是呢,我们在与时间的妥协中签了一个又一个不平等的契约,然后不知不觉输掉了全部的筹码。

      “难道你真的能复活她?其实我看你很奇怪,明明是深夜却在墓地里逛游,看见我挖开坟墓也不惊讶,一般人看见一定会吓个半死然后报警的吧,或许还会以为我神经不正常。你不仅不报警居然还敢一路跟到我家来,你到底是什么人?”

      少年突然抬声质问我,把我从稍稍有点恍惚的神游中拉了回来。

      我在心里一遍遍地吐槽,你还好意思说人家奇怪,你不是也知道这种行为已经很接近犯罪了么,居然还敢做的如此理直气壮。

      “他是个巫师。”艾莉亚突然开口。

      艾莉亚!我全身一颤。

      “虽然看起来是个神经病,可是是个巫师哦,会复活死灵。”她用故意压低的声音又狠毒又戏谑地吐出话语,薄薄的嘴唇滑过一闪而过的尖牙。

      艾莉亚!你干什么?我瞪着她几乎把眼珠子瞪出来。

      反正这个人看上去也不正常,要不然跟你是一路的,要不然就是个单纯的精神失常。无论是哪一种,透露身份都没关系。——艾莉亚用携带着以上信息的眼神满不在乎地回瞪了我。

      “不信的话把你的手给我。”艾莉亚说着伸出手,“看吧,冷的像冰。”说着又将少年的手移到自己的心脏位置,放稳,轻轻地按住一小会。

      少年的眼睛骤然瞪大,一脸既像做梦又很惊恐的表情。突然如惊醒般“唰”地抽走了自己的手。

      “不可能。”少年坚定地否认,然而一瞬间他的眼神又游离了,游离到如睡着般死去少女的脸上,对着少女喃喃自语,“这种事情不可能,怎么可能。”

      “我果然如大家所说的一样不正常,满脑子都是奇怪的妄想。现在妄想变成实体来找我了,然后也许马上就会把我带走。你们是妄想吧?那么告诉你们也无妨。

      “父亲死后我就是这座墓园的看守,这里根本就同龄的孩子会跟我交流。墓园里的人虽然一直会安静地听,可是从来不回答我。现在伊莲娜也来到了这里,却也无法在同我交谈。

      “伊莲娜身体明明不好,却总是喜欢跑到这里来写生,不过因此我才会认识她。第一次跟她说话的时候,我没想到她居然会开朗地跟我闲聊起来。从那个时候起我每天都盼望着她背着画夹的身影出现。她说订婚的时候,我很伤心,因为她再也不会来这片柏树林写生了。可是听说她去世的时候,我又在想这样她就会回来了吧。

      “可是,我又不忍心就把她放在外面又暗又冷的泥土里,虽然知道人‘死’之后都不会介意,可是我很介意啊,我不希望伊莲娜的笑容就这样被泥土腐蚀掉。

      “大家,包括伊莲娜的未婚夫,大家为什么都是这样呢,都说‘我爱伊莲娜’,可是一旦伊莲娜‘死去’就都争先恐后离开了。哭着说‘我爱伊莲娜’,可是最后婚礼也没有举行就这样把伊莲娜一个人丢在郊外。”

      望着少年因悲伤而灰暗的脸,听着有些支离破碎的句子,我大致能够明白了。

      “这个孩子并不正常,好像不能理解‘死亡’。”艾莉亚托起下巴望着我。

      “可是他其它地方好像都很正常,也不缺少常识。”

      “有常识却不能做出正确认知的人可不少,人类总是喜欢自欺欺人。”

      艾莉亚的话我无法否认。

      “那怎么样?放着不管吗?还是报警?”

      “你……”

      “怎么了?”

      “你居然会想到报警,不愧是一直自认为活在现实中的人啊。该说你正常好呢还是将自认为异常的东西统统视而不见?你真的是黑魔法师吗?”艾莉亚突然冷笑起来。

      我苦笑着说,“那你告诉我作为一个黑魔法师现在应该做什么?”

      艾莉亚漠然地抬起脸。

      “这事跟我们无关,回去吧。”

      果然,艾莉亚的话我无法反驳。我皱着眉头应允地点了点头。

      然而,第二天,趁艾莉亚睡觉的白天我还是来到了镇郊的公墓。要说多管闲事也好,也许我只是无法对这种像鱼刺梗在喉咙里一般的事情放任下去,我承认我多多少少有点把少年的身影和当年的父亲重叠。我是想帮他还是想帮父亲,抑或是想帮助没能帮上父亲的自己?这些事情怎样都无所谓了。

      空手登门很不礼貌,我带上了在镇上蛋糕房买的点心。

      再次看到沐浴在阳光下的房子时,我总觉得昨天晚上的一切都是不真实的。眼前的这一切合乎日常到近乎无味的地步。但是当看见桌那个被薄布覆盖的人形时我又觉得被拉回了脱离日常的空间。

      约恩面色平淡地接待了我和我的礼物,甚至取出一部分点心用玻璃盘子乘好摆在茶几上。

      “呃……那个……”

      “喝茶吗?”

      “不……那个,白开水就好。”拘谨无比地对答,我到底是来干什么的?

      “哦,请稍等。”

      看来我虽然不至于被排斥,但显然也不受欢迎。即使是被当做一般的客人对待,总觉得气氛让人窒息。

      “恕我直言,约恩。那个,伊莲娜小姐就这样放着,不好吧。”

      “你的意思是会腐烂发臭么?”

      “虽然很残忍,不过是事实。而且家里放着尸……我的意思是逝去的人,对日常生活很不方便是吧。”

      约恩望着我冷笑起来,大概是笑着我这样在藏有尸体的屋子里和他一边吃着点心自如地对话,又一边反复强调着“日常”。

      “放在外面一样会腐烂发臭,在地下。”

      “可是这和在眼睛底下所见是不一样的。人们把死去的人用各种各样的方法安葬很大的理由就是这不能想象的、由人形□□逐渐腐烂成一堆白骨的过程。虽然逝者没有感觉,但是活着的人不可能不感到反感和恐惧。”

      “那是因为人类惧怕死亡。”

      “没有人不惧怕死亡。”

      “花朵枯萎成泥土都能忍受,人类凋零成白骨就不能接受吗?”

      那个……难道说少年是在明明知晓尸体会腐烂的情况下也要将少女的遗体安置在自己家里么?最爱的花朵枯萎了也舍不得扔掉和最爱的人死去也舍不得放手,这根本无法类比。

      “这根本是不一样的情况啊约恩。”

      “在我看来是一样的。”

      少年将白开水倒进玻璃杯端给我,冷冽的水里也渗进了一丝死亡和墓土的味道。他带着自暴自弃的冷漠说道:

      “如你所见,我并不算个正常的人,一直以来都被人叫做疯子。小时候我就在这公墓旁长大,我没办法识别死去的人和活着的人。如果跟他搭话,他回答我,那就是一定是活人;可如果跟他搭话不回答我,我就没法认定是死人是活人。这很危险。把尚且活着的人当做死者损坏了,这可是杀人。因为这样,从小起我就把所有的视线中类人的物体,全部当做‘活人’。”

      我很难理解那种感觉,不过也并非完全不得要领。影响人类认知的神经干扰起来也不算难事。小到色盲症、味觉失灵,大到脑损伤性认知障碍,都是这样的情况。父亲曾经还用类似的把戏弄过人,让一个讨厌的家伙分不清楚男人和女人。

      这已经不是爱之极深的问题了,少年应该即使从理性上承认少女死亡,在他的思想和行为上都不可能改变现状。类似于所爱之人去了远方,虽然无法交谈依然能够相思相恋的状况。不,鉴于少女活着时他们之间也缺乏交流,可以说现在的状况跟少女活着时没有任何改变,甚至于对于少年来说还往好的方面发展——他再也不用担心少女被别人夺走了。

      这根本不是扭曲的爱意、恋物移情作用或者爱恋尸体的阴暗癖好,这叫什么好呢?

      这是……无法因为死亡而停止的爱。

      爱最大的敌人是死亡。

      无论多么相爱的人,一旦被死亡分开,就无可逆转地永远分开了。不只是分开,所爱的人死去,爱也会跟着那个人的消亡所最终消亡。这是没有办法的。人类只会对人类产生感情方面的因素。因为其实感情也只不过是神经脉冲和体内激素所造成的幻觉,对于死的对象,我们将之认知为物体,而不是人,所以爱的魔法会失效,而忘却的魔法会加强。山盟海誓再深,结婚誓词也只到一方死亡为止。

      跨越死亡的爱是不存在的,所以死别才让人伤心。

      一般的人们最初会疼痛,然后就会遗忘,因为已经死亡是无法改变的事实,即使倾注全部的努力也无法撼动。父亲尝试着去撼动,他撼动了,然而最后只剩下更加无解的迷茫。

      迷茫之后就是遗忘了,活着的人终究会被前行的时间拖着走。就像故事里,本来是为了纪念不朽的爱而修建巨大无比陵墓,陵墓落成后,国王却指着王妃的棺材说道“把那个玩意给我撤走”。

      遗忘,就是这样的魔法。

      而爱无法因为所爱对象的死亡而终止,又是种什么样的感觉?这个特别的少年相对于其他人来说究竟是得到了救赎,还是被置于更加万劫不复的地步呢?

      “反正,这种感觉你无法理解。”

      “嗯,我是无法感同身受,缺乏想象力的我甚至连想象都未必能想象,但是我并不会嘲笑你,也不会觉得可怕。即使你的理性告诉自己,这个女孩已经不在于世,再也无法回应你的爱情,从整个意念深处也依然无法把她当做已死之物看待,无法停止感情,无法将她的存在抹去,是吗?”

      “当然。伊莲娜就在这里,一直在这里。”少年望着我的眼睛,既平静又坚定,生和死在这双眼睛里面没有意义,只有沉在眼底的苦涩又凄凉的爱。

      “其实伊莲娜如果不是心脏病突发的话,再过两天就要正式结婚了。我也只能远远地看着她,祝福她。我从来没有想过接近她,只是远远地看着她画画就很开心。有一天她居然叫住我,让我成为她画中的一部分,真的,当时我都紧张得要哭了。然而……最后……她原本该有的幸福都把她舍弃了,只有我没有办法舍弃她。”

      “那么你想要复活她么?”我轻声问着少年。

      “……她并不在这里。如果说‘意识’,那么意识已经跟她的心脏和大脑一起死亡了;如果说‘灵魂’,那么灵魂也不在这具失去生命的躯壳里了。在这里的,只是一堆渐渐腐烂的蛋白质;所谓的复活,只不过是一场骗局罢了。”

      少年的声音出乎意料的理性和冷静。世界的真相正是因为被如此理性和冷静的话语所揭示,才更显得其残酷狰狞。

      “但是我依然爱她,只有这是没有办法改变的事情。无论是活着的‘她’还是死去的‘她’,只要是她的一部分,只要是她存在的证明,我都会当做她本身一样看待。”

      “那么请爱着她吧,约恩。”

      父亲,魔法是不会使人变得幸福的吧。

      能够使人变得更幸福的,就只有人自己罢了。

      要说这个少年的想法是不去看现实也好,是自欺欺人也好,是病态也好异常也罢,除他以外的人都没有资格评判。所以他不需要任何自身以外的帮助。那么我又是为何到此而来的呢?

      “约恩,我……可以帮你一个小忙么?”

      少年疑惑地看着我。

      我笑着站起来,“如你所见,我也不是个正常人。你的状况并不是什么异常的事情,所以我也不是在同情你,只是想感谢你让我看到了一种另外的可能性罢了。”

      “你到底想说什么?”

      “我可以使伊莲娜小姐的身体永远不会腐烂,虽然你说这并不影响你对她的爱,可其实你也不忍心看到伊莲娜小姐的容颜被毁损吧。所以这魔法可以使她就像睡着一般保持年轻又美丽的样子,就像那个童话故事一样。”

      我朝约恩眨着眼睛的同时,透过盖着的薄布触碰了伊莲娜小姐的额头。这并不是什么高深的复杂魔法,并不是父亲那般停滞时间之类几乎超脱逻辑的犯规行为,仅仅是一个在没有冰箱的时候用来给果蔬保鲜的冰冻术罢了。

      约恩没有来得及阻止我,应该说他因为我突然脱离常轨的发言完全愣在了原地。

      从伊莲娜身边开始瞬间结满了水晶般坚固的冰晶,透明的蓝色的都有。周围空气中的水、甚至于氧和氮全部因为低温而凝结,就像浑然天成的冰棺一般。

      “不过呢,这样以后也不太容易碰到伊莲娜小姐了。”我朝他挑挑眉毛笑道,“毕竟是年轻的女性,未经本人同意就被年轻男性随便触碰身体,这样也不太礼貌呢。”

      “……你,你到底是谁?”

      约恩呆呆地望着冰晶、少女和我,视线仿佛在游离却总找不到聚焦点。

      “你就把我当成你脑内的妄想也可以哦,不过告诉你也没关系,我是住在图书馆里的黑魔法师。”

      在宛如睡着一般的少女周围凝结的晶体,妖艳清冷如葬礼上的百合花。

      我不打算再打扰少年,静静地起身离开。下楼之前我透回头望了一眼。阳光透过薄纱窗帘照射进来,冰晶棺如同撒上星尘的钻石。还没回过神的少年朝向死去的少女站着,一如凝固的雕像。一个活着的少年,一个死去的少女,活着的少年爱着死去的少女。然而却并没有丝毫阴暗扭曲的印象,居然就应该是那样的,那般圣洁。

      回去的一路上,即使走在大白天下、走在人群当中,我觉得好像做了一个梦,好像一开口跟这个世界交谈梦境就会破掉似的。

      然而这个梦还是破掉了。原本是噩梦,我却擅自曲解为美梦的代价吧。

      那是一个月后的某天晚上,我在本市小报上看见了一则这样的新闻。新闻的标题用黑体字标注,滥俗又恶意,带着阴暗无比的猎奇心理和丑化意味,如苍蝇般除了让人感到强烈的恶心之外一无是处。

      毛骨悚然的并不是因为这则新闻,而是因为其下已经被践踏到荡然无存的那些东西。

      那则报道上写着一个少年,趁深夜无人之际将某位少女的尸体挖掘出来安防在自己家中,并声称只是因为爱着少女不想让少女孤单,然而不多几天之后即被上门送信的信使所发现继而报警,现场附近还发现大量制冰块却没发现制冷剂,这诡异离奇的案件引发一连串紧张调查和社会思考。除却“恋尸癖”这个毫不掩饰其厌恶的词汇如霉菌般充斥在文章的各行各句,肆意夸大的阴暗心思也让人不禁怀疑作者的初衷究竟是揭露事实真相还是引发人们内心丑恶面的共鸣。

      报道的最后写着,少年经精神鉴定患有严重的精神类疾病,鉴于其社会危害性相对较低,已经移交临近市区的精神病院接受治疗。

      “在看什么?”艾莉亚从沙发背后探出头来。

      “没什么,八卦而已。”我朝她笑着,随手抖了抖报纸。青色的火焰瞬间窜起,两三秒间吞没了全部的纸渣。

      艾莉亚若有所思地看着我,然后开口。

      “已经知道了吧,那个叫约恩的少年的事情。”

      “明明不关心时事的艾莉亚为什么会知道?”

      “因为我有读心术哦。”

      “倒是真有能够阅读人心之术,可是知道别人真实的想法反而会让人失望,所以读心术也是个很糟糕的魔法就是了。”

      “我会知道,是因为那是前天的报纸。而且这件事很轰动。”

      “噢噢?是这样啊。”

      “听得出来呢,你很伤心。”

      “我还很生气。”

      “冰……是你弄出来的吧?既然帮了他,为什么不干脆帮他复活那个女孩?”

      “亡灵的魔法可不是随随便便嘴上说就能行的,那可是大禁术。即使真的做到了,可是你有没有考虑过复活之后那姑娘的想法?不顾亡者的意见就将他们拉回现实,躯体已经残破不堪,现实中的亲情、社会关系都被清零,属于她的一切都被当做遗留物处理了。她是活死人,连靠近教堂都做不到。即使那个少年会一如既往爱着她,但是她能接受那份爱吗?亡灵有亡灵该去的地方,死去的人有死去的人的骄傲。”

      在我近乎失态的无理斥责中,艾莉亚突然从背后抓住我的肩头。她又尖又长的指甲透过毛衣扎得我生疼。

      “……我明白哦,就像游戏账号已经删除的人,被以前游戏中的人强行来回来,丝毫不听他的意见丢给他一个残缺不全的账号和一大堆历史遗留问题。我明白的哟,所以,黑魔法师先生,你能不能赏个脸笑一下,不要……不要再用那么生气又伤心的声音说话了。”

      我苦笑。艾莉亚打着完全不得要领的比喻,语气又惊恐又克制。

      不过,又很……让人隐约感觉到被安慰了。

      “只不过稍微想起了……我父亲和我母亲的故事。死去的人不能复活;即使死去的人能复活,死去的爱也不能复活;即使死去的爱都能够复活,那些死去的本应该快乐幸福的时光,是再也不会回来了。这份痛苦、这份遗憾,对谁来说都一样。”

      “我明白的,我明白哟。”

      “——可是那个少年不一样。却是这样的结局……”

      “是不是结局可不是你能说了算的。我想,那少年大概还爱着那个少女。”艾莉亚放开我的肩膀,从沙发后面温柔地圈起我的颈子,既像撒娇的孩子,又像安慰孩子的母亲,“反正他的爱,不会因为是否能触碰到对方、是否能与对方交流而改变。他爱着的是少女的存在,只要心里的爱并没有死,这个故事就不会结束。”

      “是这样啊……嗯,是这样的。”

      是啊,还能怎样呢。人类总是将时间的发展往对自己有利的方向去理解,生物的应激本能,趋利避害的先决条件。如果正视现实是件困难的事情,那么离承认幸福就只有一步之遥。反正少年也不需要世人的理解,也不需要我的同情。

      我顺手从一旁的茶几上扯过来一张信纸,让青色细小的火焰在上面烙下句子,艾莉亚倚着我的头静静地看着。

      “致约恩:

      虽然你说我无法理解,我也确实无法妄言能理解你的感受,不过有些事情还是要告诉你。

      即使世俗责备你是异常的,我依然不这样认为。

      人,是活在哪里呢?当然,人是活在世界上,可是人死了依然在世界上;对于世界来说,或者的人和死去的人都是同样的聚合体,一堆移动蛋白质和一堆被分解中蛋白质的区别而已。

      感受到呼吸、心跳、脉搏,这些其实平时都被我们所忽略的感受,没有了它们我们当然会死去,可是有些时候即使真切地感受它们,我们也不一定有活着的感觉。人之所以感觉到活着,那是因为他感觉到他在其他人心里活着,他被其他人所深爱。如果一个人活着,可是在其他人心中都恨不得他死了,漠视他排斥他诅咒他,那样的感觉一定生不如死,甚至痛恨自己的存在吧。

      现在,你的爱人,伊莲娜小姐,确实在这个世界上死去了,在其他人心里死去了,但是她在你心里并没有死去,并没有消失,并没有成为一个‘爱无法抵达的存在’。

      那么她就还‘活着’。我不打算说什么‘她仍然活在你心里’这种暧昧不明的安慰话语。奉上我的契约我要告诉你,她活在魔法里。这是魔法,是亡灵的魔法、记忆的魔法、时间的魔法都望尘莫及的魔法,这是能够跨越死亡鸿沟的,只有你一个人才具有的魔法。

      你可以选择不相信,不过如果你继续相信,你就可以继续爱她。

      你忠实的,

      黑魔法师”

      我把那张信纸折成纸飞机的样子,张开手掌让它飞了出去。小小的纸飞机挟着青涩的火焰如羽毛般飘出了窗子,飘进无限安宁静谧的夜空。

      “收的到么?”

      “当然,因为我可是黑魔法师哟。”

      “你觉得他会幸福吗?”

      ——我心头闪过一个熟悉而头疼的背影,那背影倔强孤傲又脆弱悲凉。

      “我觉得他正在幸福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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