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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全一章 ...

  •   多年前长安下过一场萧瑟氲寒的雨。雨里蔷薇谢了一地。

      【雨墙】

      独自一个人行走的时候视线走总是不经意间飘远。远处黛青色的山峦起伏不定,淡淡的水墨晕染的痕迹。荒草丛生的古旧官道顺着眼前山势的起伏向前延伸,勾画着和云气溶化在一起。

      司徒蔷左手紧了紧肩膀上的行囊,换了口气。

      山间空气清新的紧,没有一丝丝人烟的纯净和荒蛮。山一旦把人包围,就成了咒语成了结界,保护着束缚着深山的遗民。他们逃不开山,也离不开山。

      小哥这是要去哪儿啊?

      司徒蔷想起三天之前在最近歇脚的镇子上,客栈的老板娘很热心地问过。

      进山。

      那样微笑着回答之后是老板娘打碎了茶壶的声响。

      小镇子上没人敢提进山。山里不会有人。不会有人进去不会有人出来。因为一旦踏入这山与外界的分界,就是彻底割离了与“活着的世界”的联系。

      山里,有瘟疫。

      一个村子蔓延到另一个村子,死亡击鼓传花。曾经山里出产肥美硕大的仙桃,而后都砍了。桃木可以驱邪,人们一开始把病死的人畜埋在桃树下祈求保佑,但是来年的春天疾疫还是像烂漫的桃花一样开遍山林。艳丽绚烂的桃花谢的时候,人们砍掉桃树,树干堆砌起高高的堆垛,堆垛之上层层叠叠堆起肢体。

      一把火,烧的比夏天的晚霞更血红。

      秋天的时候,只剩下黑色的乌鸦在干枯的车辕上叫。

      司徒蔷在秋天的末尾进山。老板娘哭着嚎着阻拦。他们是曾经从山里逃出来人,他们发誓永远不再回到山里去。即使那里的荒野里还曝着她一双儿女的尸骨;即使那里的山崖里还扬着她父母的骨灰。

      司徒蔷温弱苦涩地浅笑。那样我更得进山去。不用担心,我正是来治理瘟疫的。

      这么多年,天下兵荒马乱。狼烟烧过朱红的雕栏铁骑踏破安宁的清梦。司徒蔷只身一人走过金戈铁马古陌荒阡。落叶在身后飞舞出流光的轨迹。她早已经忘记走过多少相同的官道路经多少相似的城镇,只是在找着,追着那勾魂魍魉的足迹。一个一个瘟疫村,一个一个灾病谷,一个一个麻风寨。所有的人唯恐避之不及,她司徒蔷不远千里地赶赴。

      只身一人,若海之扁舟。长剑匕首银针,背几部医书一个医箱,两只脚丈量天下。

      这样,一晃好多年。

      是不是医术越高的医师越能坦然地面对死亡?司徒蔷不知道,不过她知道上面那句话反过来可是一点也行不通。每到一个瘟疫蔓延的村子,除了检查村子的水源,隔离散养的牲畜,救治感染较轻的病人,安抚一脸惊恐的孩子,还得学会无视当地人处理尸体的方式。

      一排一排码好,烧,碾,和着石灰粉埋入深深的地底。封住的洞口镇上巨大的石头,贴上复杂诡异的道符。仿佛人一旦染病就不再是人,是妖魔鬼怪之类令人畏惧而厌恶的存在。正常地死去,人丧失了生命却依然能有人的尊严;染着病残喘,人却连活着的资格都一并丧失了。

      那一次,驾着的柴堆与尸体堆旁,司徒蔷愤怒地拦住烧火的人,指着尸体中一人大声质问。

      ——他还活着,你们怎么能烧死他。

      所指的那个人肚子都烂了,但是胸口还在颤颤巍巍痉挛似的起伏。成堆的尸体里,他像破损的棉絮一样丢在里面。是活人啊,就算无法救治,活着的人怎能这样被对待。

      烧火者一脸麻木地推开司徒蔷,用碗口粗的木杠将之拨弄到火堆中去。

      你们这是杀人。司徒蔷拔出对付山贼强盗的长剑比上那人的喉咙。

      烧火者手上没有停止动作。很久之后他用麻木的声音说。

      ——他是还活着。他请求我让他早点解脱。

      司徒蔷感到心中堵了什么,那种堵的感觉近乎乏力让她一时间感受到了近乎软弱的悲哀。

      ——他,是我的亲弟弟。

      火焰最终吞没了那个活着的人的躯体,没有发出一点声音。

      哥哥死的时候软弱用尽了于是坚强,父亲死的时候寄托没有了于是流浪。司徒蔷从那以后无法再软弱无法再哭泣无法再为什么其他的理由而停下。死亡是如此的铺天盖地。她已经习惯昨天谦恭而虔诚地从她手里接过药碗的人,成了今天由她处理的朽坏躯体。

      我……这是在干什么?

      你能够救得了他们吗?

      唯一的一次,某座疫情严重城池的太守愿意招纳“司徒公子”救治自己城内感染瘟疫的百姓。礼乐丝竹礼贤下士勤政爱民,太守下决心治瘟疫。我爱着自己的人民,太守像这样说。

      你能治好他们么?太守恭敬地问。

      不能。疫情太过严重,没有能够治愈的手段。但是我能用药减轻他们的痛苦。

      这样啊……太守脸上笼罩上悲悯的表情。

      然后就没有了下文。

      就是那个时候司徒蔷恍然大悟。官员爱人民爱的是能为自己耕田织布打仗卖命的机器,如果救不活他们需要的机器,那么采取任何措施都没有意义。归根结底他们眼里并没有真正的活着的人。

      不久之后筹备药材的司徒蔷偶然旧地重回,那地方已经变为一座死城。在当时谒见太守的地方司徒蔷重新见到了太守。疾病折磨下早已瘦的不成人形,卧在床榻上动弹不得,灰暗的光照不进来,浑浊的呼吸越来越遥远。

      预感到自己的结局,太守用尽全身力气祈求司徒蔷。

      你能让我死的舒服些么?

      不能。

      就像当初太守拒绝司徒蔷一样司徒蔷拒绝太守。

      走的时候叹了口气,其实到如此地步,再用药也没什么用了。

      三步之后她又叹了口气。心凉也是心软,她回转过身俯视太守。

      你闭上眼睛罢。

      太守像个听话孩子似地乖乖闭上眼睛。

      然后司徒蔷的匕首风一样划过太守的脖子。

      匕首是司徒蔷用来防身的,同长剑不同淬了毒。主要是用来防深山的野兽,所以淬了短时间内神经麻痹致死的毒。

      没有痛苦,没有一点痛苦。太守闭着眼睛终于如释重负地安睡去。

      走出寂静的空城,只有呜呜的风声为死去的姓名送葬。干裂的地,苍黄的天。

      后来。

      只是一次机缘巧合救了许家堡的大小姐,才发现女人居然能比疫病更缠人。司徒蔷开始选择无视,不过被抓到许家堡的时候实在是感到有些头疼。

      许婉儿每天来探视,每天说一大通一大通的话。司徒蔷只是看着她,并未曾听进一个字。

      有时她会想,麻烦归麻烦,在这里也可以暂且休息一下。正因为这样的生活不可能属于自己,就当是闹剧一场罢了。许婉儿是个好姑娘,爹也那么疼她,应该拥有自己真正的幸福。

      因此趁乱逃走的时候她并不曾愧疚。

      好姑娘,祝你幸福。

      有时候司徒蔷会偶然间想起曾经的自己。若是父兄都在,自己该是会有怎样的生活。兄长是父亲的骄傲,是司徒蔷努力的榜样。不过哥哥曾经私下里告诉她其实他一点也不想接任父亲的职位,他想要带兵打仗当将军。到时候建功立业,骑着高头大马衣锦还乡。

      这样的梦,终究只能是梦了。哥哥死的时候司徒蔷第一次认识到了死。司徒蔷握起哥哥冰凉的手,旋即立马被父亲甩开。那天晚上父亲抱着哥哥的尸首谁也不得靠近,他哭得像个孩子,那么无助那么可悲。

      出殡那天,下雨了。长安之大没有司徒一家容身的地方。牛车载着哥哥的灵柩他们在霏霏冷雨里踏上离乡的长路。雨水溅湿木质的棺椁,他们没有伞,父亲一个人失魂落魄地走在前头,以往高大的背影现在仿佛是干枯的宣纸,雨水一浸就全散了。

      走上城郊的山坡她最后回望了一下曾经被称为家乡的地方,长安城一片烟雨朦胧。

      很久以来司徒蔷以为是哥哥的死导致父亲的疯。许多年后她逐渐明白,与其为父亲至死仍认不出她这个女儿而悲伤,倒不如理解父亲的可怜。比起丧子之痛,身为军医自己却无法救治感染瘟疫的儿子的无能,由此而来锥心刺骨的悔恨,才是父亲失心发疯的本源所在。

      谁也救不了。原来我谁也救不了。父亲是在这样的绝望里死的。

      许多年之后司徒蔷觉得其实父亲一直是清醒的。即使自己扮作哥哥,也徒只是在父亲面前一再提醒他的悔恨。

      父亲……拒绝自己的救援。

      因为他废了。作为一个医生,他已经废了。他无法面对病人的死亡。

      其实,对于一个医者来说,你救不救,和病人死不死没有关系。不顾一切倾尽全力去救那些必将会死去的人。那是在赎罪,是在救我那颗什么都已经失去的心。

      司徒蔷很少想起曾经的往事,那些事情不用刻意去想也不用刻意去忘。只是在加入大汉菁英飞羽部队后她偶然想起了兄长当年的那个愿望。现在进入军营的人反而是我。也许,我在扮作哥哥的时候也扮演了哥哥灵魂吧。

      司徒蔷不是没有想过,如果代替哥哥感染瘟疫死去的人是她,而活下来的是哥哥的话,结果会不会有所不同?

      或许这正是她的愿望。

      飞羽确实是个神奇的地方。司徒蔷终于发现孤身一人的日子过得有多么悲惨。以往她不觉得,在这些人身边时她才幡然醒悟。这就是,所谓的“同伴”么?她笑着把自己从中圈出来。司徒蔷永远是一个人。一个人的执着。

      原来看着别人温暖自己真的会冷。可是司徒蔷学不会在雨里给人就伞。

      从长安城出来的那一天,没有带伞。

      在羽之部的任务也不轻松。执行任务的医生本来徒维就够了,奈何受伤总比好起来快,受伤的人还丝毫不觉得给医生添了麻烦还总抱怨医生的治疗耽误了重要的作战时间。

      子君他也是心直口快,没有恶意,你别往心里去。焉逢过后这样对司徒蔷说。

      司徒蔷摇摇头,自己并不在意这些事情。不过自己那套医术在军营里确实太浅了。

      没事的时候你可以向徒维学习一些奇术医术,他是横艾的师弟,医术非常高明。

      打那以后司徒蔷有空就去请教徒维。不过除了医术以外徒维从不多说话,能借给司徒蔷看的医书也没有一本。偶尔出入徒维的帐子,总有几回不巧碰着尚章。

      尚章有空时都在卖力地练剑。虽说部队禁止私斗,不过每日都会有必要的练武比试,所以他经常会找焉逢和他姐姐切磋。焉逢下手还比较有分寸,他姐姐可就狠了。所以小伤不断,得找徒维医治。然而尚章每次总是笑呵呵地说着徒维大哥又来打扰了挑门帘子进来,一看到司徒蔷在里面立马呆了脸,而后无比僵硬拘束象征性打个招呼然后开溜。

      如是几番之后,尚章基本上就宁可自己上点金创药也不来找徒维了。

      没办法啊,还是得怪自己先得罪了人家。

      司徒蔷有时自嘲地笑笑,成都那一手误加将错就错的胡编乱造,估计给这个少年造成了莫大的心理阴影。年纪轻轻的好少年,走在街着突然就被人指认为“相好”,还是一男的,谅谁都会窝火。司徒蔷现在想起来这荒唐事已然觉得好笑。

      好笑。不过不知道人家尚章每每想起来会不会想哭。

      奈何在营地尚章和司徒蔷又共用一顶军帐,就像后来加入的耶亚希和横艾共一个帐子一样。不过早上尚章因为要练剑格外起得早;而为了研习医术药理,司徒蔷很晚才会归帐,所以驻扎时一天到晚两人也见不上几回,长时间来倒也免于见面尴尬。

      直到有一次,深夜回帐尚章居然没睡,背对帐门坐在草席上。倒是以为尚章早像往常一样睡下的司徒蔷窘迫了一番。尚章亦大窘,好不容易憋出一句你能不能来帮一下忙。

      伤在左肩背,长一扎,不深,很狭长,好似放了很久没得到有效的处理,感染了红肿着,结的痂又裂开。

      司徒用干净的布条沾上清水轻轻按压,尚章嘶嘶地吸着凉气。

      干嘛不去找徒维。明知故问,不过因为这种事情老拖着伤不去治,司徒蔷微微恼火。

      我看……你们好像很忙。

      借口吧一定是借口吧,不然你也有礼得太过了一点。司徒蔷并没说什么,沾着金创药粉一点一点沿着伤口铺撒。尚章疼得有些抖,却也没吱一声。

      三天之内不要大幅动武,伤口不要沾水,早晚记得及时换药。以后小心。

      将伤口包好右手吊在胸前,司徒蔷故意在包好的左肩绷带上轻轻一拍。尚章低下脑袋直呼痛痛痛的时候她转过身离开。

      后来,尚章每逢小伤还是不去找徒维。他直接找同一个帐子的司徒蔷。

      渐渐的司徒蔷发现自己也越来越忙。很多受伤的士兵送到自己这里,其中不少还是自己要求来的。因为许多士兵说徒维大人的医术是高,可是从诊断到治疗完全没有一句话,而司徒蔷会一边上药一边顾及伤者痛不痛,过后还会叮嘱一些要注意的细节。

      羽之部的司徒公子,是个很好的人啊。军营里有很多人这样说,偶然司徒蔷也会听到。

      尚章打那以后已然把司徒蔷当成了兄弟。有时同在帐子的时候会兴高采烈手舞足蹈地讲述自己和焉逢大哥或者是姐姐切磋的过程。兴致特别好的时候还会为司徒蔷演示一两招,重现一下切磋中的惊险瞬间。

      尚章爽朗地笑着的时候,司徒蔷发现自己的嘴角也不经意间牵起来了。

      与人相处,被人需要,原来是这样的。平等的,同伴亲人一样的淡到没有的气氛,最清最清的茶香一样缓缓缭绕回味悠长。望着远山的时候曾经司徒蔷感慨过墨色的远山是如此令人神往而永远无法到达,如今到了此山之中却全然不自知。

      笑过之后,方才觉得。

      后来回想起来,初到飞羽的那段日子应该算是司徒蔷一段最开心的岁月。没有责任的压力没有瘟疫的纠缠没有负罪的惩戒,自己像一个真正为理想而奋斗的小兵一样充实而坚定的生活。

      这里的每个战士都有自己的过往,但是他们隐去姓名,也就隐去了姓名背后那些不得不背负的荣誉牵连。司徒蔷觉得真正的桃源正是于此。你是谁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你在这里。

      所以后来女子身份曝光之际,司徒蔷也没有什么太大的心理负担。焉逢是个识大体的领导者司徒蔷了解,因此当他说出“只要能为我大汗效力,是男是女又有何妨”的时候,司徒蔷着实觉得自己选择了飞羽是个正确的决定。

      可苦了悲剧的少年尚章。

      好不容易丢开最初见面时那场被无故指认为“相好”的尴尬,终于能以坦诚之心跟“司徒公子”兄弟一般相待之时,亲眼发现自己的好兄弟居然是个女人。事到如今完全不知该用什么样的表情来面对,尚章现在只能远远望见司徒蔷就逃。

      身份曝光,自然没法再在尚章的帐子里呆了,去收拾东西的时候好巧不巧又碰见尚章。少年倚着门没说什么,脸侧向一边看都不看一眼。司徒蔷把席子被子卷好背起,为数不多的散碎事物医箱里面一丢,双手抱着欲走。门口沉默立着的尚章立马冲过来一把抢过东西搬着大步向前走去。背影拘束小心得很有些僵硬。

      司徒蔷凭着这么多年的漂泊流离很老道地瞧出尚章乃是在生气,却又不得不履行自己的道义和礼貌。是的,无怪乎不生气,少年尚章必定认为自己被彻头彻尾耍了整整两次。

      这样却还记着帮忙搬东西。也许司徒蔷确实觉得应该为之愧疚并道歉。

      不过到了新帐子门口从尚章手里接过东西的时候司徒蔷说的还是仅仅一句谢谢。

      尚章别开视线,然而没有立刻离开,别扭了很久之后他盯着脚尖作揖行礼。

      不用谢,承蒙关照。司徒……小姐。

      然后头也不回地跑走。

      尚章最后两个字刺激了司徒蔷。她抱着东西立在门口,说不出是气恼还是别的什么,不像平常一样过事即忘,就那么久久耿耿于怀。很多年之后司徒蔷依然不明白那是的心境。理智向自己说明自己并没有做错,心里却不知为何没来由的怅然。

      正如尚章为不被信任的赌气,那是司徒蔷为不被理解的悲哀。

      和平的修整总是短暂,又一次北伐天下大业开始。一声声战鼓把“汉”字大旗高高扬起。出发前司徒蔷爬上营地背后高高的山岗,在那里可以望见整个连绵的山脉温柔地跌宕着延伸向遥远的云之彼端。

      司徒蔷在崖边立了一会儿,任风扬起稍长的额发。夕阳苍然萧索乏力地投下斜斜长长的影子。恍然间若时光倒流。倒流回曾经,那次她最后寻访的那个深山之中毁于瘟疫的小村。当时一把火安葬掉所有无法安息的凄凉遗迹之后她就这样站在山崖之边眺望日薄西山的迷茫。

      那一时间她突然觉得自己就像是一只乌鸦。跟着死亡的足迹一路漂泊,除了枯骨和坟茔无处栖息。真的相信这双纤弱的手能救天下苍生于疾疫水火之中?司徒蔷敬重兄长,痛惜父亲,正是因为如此她遗憾地发现自己只能违背他们的夙愿。

      我不相信我能为苍生做什么,不过我会去做。只是因为不想再像哥哥和父亲一样做乱世的受害者,既然这样就去做拯救者吧。为了别人的生存而战,那是唯一支持着活下去的理由。

      没有伞的人,想要去给别人就伞。

      万千的雨丝是孤独的城墙。

      回头的时候司徒蔷一愣。尚章就站在自己身后。不知道在那里站了多久。

      焉逢大人让我通知所有羽之部成员,该集合出发了。

      哦,我明白了。

      司徒蔷转身回来却并没有动。

      尚章你的愿望是什么?

      突如其来的问题尚章莫名奇妙。

      嗯,变得更强然后为大汉的复兴立下功劳,让丞相让大汉知道我们一家赤诚忠心,为冤死的父亲大人平反昭雪。

      我是说,你自己的愿望是什么?

      尚章顿时呆立在原地,怔怔失了神。

      叹了口气司徒蔷转头面向远处的夕阳。

      我的愿望是代替我的兄长和父亲大人而死。

      可是这个愿望是永远也无法达成了。所以我重新许愿,我要代替兄长和父亲大人而活。曾经兄长和父亲都是瘟疫的受害者,因此我无论如何也要治理瘟疫;曾经我们一家都是魏国的牺牲品,因此我无论如何也要对魏战斗。我现在是哥哥的模样,在军旅中实现哥哥的愿望,接替了军医父亲的职务。我一个人身上有三个人的心愿。

      所以,请不要再叫我司徒小姐了。

      尚章无法做声。许久许久后他开口。

      为什么……你应该有自己的愿望啊。

      因为我和你一样。

      擦肩而过司徒蔷向少年莞尔。少年呆住的那一瞬间司徒蔷已经转身回头干脆地走下山坡。没有回头,徒留少年独自一个人立在西风消瘦的黄昏里。

      我们都是没有伞的人。没有伞却在想给别人就伞。不同在于司徒蔷知道自己手里没有伞,而尚章不知道。所以在司徒蔷眼里尚章背负着那么重的责任却笑得没有一丝阴霾。

      所以在尚章眼里司徒蔷的背影才无牵无挂得那么纤峭倔强。

      战事依旧,古战场浸染鲜血的土地上开出的花再一次被一拨拨疾驰而过的铁蹄踏烂。昨日一起醉卧沙场的战友今日被自己亲手从战场上拖回尸首。战况如虹势如破竹,流血漂橹前赴后继。增长使的话跟战旗一起飘扬在大家的耳边:我们是大汉的菁英,是最精锐的部队。

      云一样翻滚的部队。风过之后只留下刀枪断戟残痕遍布的狼藉。

      司徒蔷觉得自己由军医变成了仵作。手上过的死人比活人还多。

      谁都会受伤,谁都可能死。

      所以,在端蒙的躯体冰冷成石头的温度的时候,也许不该有人质问苍天的不公。

      尚章支离破碎的哽咽终究还是化为疾风暴雨的哭泣。他伏在端蒙尸身之上崩溃似的身影让司徒蔷一时想起了相同状况下的父亲。

      如同当年一样司徒蔷无法安慰。很多很多时候痛哭是自我防护,防护自己完全离开需要承担后果的世界,真实陷入属于自己的悲哀。那么,谁都没有资格打破这层可悲可怜的最后防卫。

      可是司徒蔷还是上前了。拍着尚章颤抖无比的肩膀时她想了很久无法开口。她只是想告诉他,自己并不是在同情他,只是在告诉他并不是在一个人孤独地承受亲人死别的凌迟之恸。

      或许能传达到吧,那份相似的心情。

      天空没有下雨,干裂的好一似枯竭的眼眶。然而尚章的世界里倾盆大雨淹没一切地如柱垂泻。手中没有伞的司徒蔷双手遮在他头顶。悲痛的雨水顺着指缝没有阻碍地流下,依然打着尚章稚嫩的肩膀。

      他哭着叫姐姐。他哭着说走开。他哭着说,谢谢。

      只有他们两个人听得见的雨一天一地铺盖洗刷。只有他们听得见的雨围成灰色的凝固的沉重的城墙,千万条丝线千万块灰黑色的砖瓦。

      千万句沙沙的声响盖住了一切足音。

      飞羽。那些一个个记忆里如此鲜活的面孔最终化为飞散的磷灰。血染不红倒下的战旗。空留下以天干为名的那些代号背后无所寻觅的名字,成为虚无飘渺的传说,被人们茶余饭后谈论,被人们谈笑之间忘记。

      最后,那些英雄们怎么了?

      简陋的茅舍学堂里学生们围挤着听司徒哥哥讲那一个个活起来的征战千里决胜一役,讲那些一个个活起来的心鉴轩辕血染征衣。讲那些传说中的英雄,讲那些时光里故去的记忆。

      他们……他们为理想而战为大义而战,在战场上立下了汗马功劳。后来天下太平,他们也就衣锦还乡,最后和等待他们的爱人亲人朋友重逢。而后颐养天伦,幸福地生活下去了。

      司徒蔷温柔笑着看着满学堂的学生们,看着他们憧憬着想象中故事里的英雄而在心里种下渴望飞翔渴望驰骋的种子。

      那个故事的结局,如果这是那个故事的结局。

      她望向窗外,又是一年春风吹起塞外的柳绵。回旋飞舞着在空空落落的风里模糊明晰如水的清雅日光。

      荡涤出一圈圈细腻的光晕轨迹。

      然后她突然被什么呛住似的咳了起来。学生们一脸惊恐。用安然坦定的眼神安抚学生,司徒蔷转身出门。

      用井水将嘴里腥腻粘稠的血漱干净,她深深喘了两口气。

      血不是咳出来的,是为了忍住胸口无法压制的痉挛和疼痛咬出来的。身为医者她明白是怎么回事。常年漂泊,终日与死亡瘟疫打交道,军旅之中刀剑不长眼睛。肺部虚寒,再加上胸口的旧伤,层层累积下来如侵蚀剑刃的铁锈。年少气盛血气方刚不觉得,直到安定下来才发现早就垮了,我和我以为铁架起来的意志。

      不能接受啊,像残弱的老人一样在病榻上躺过一生。

      胸口疼的时候,呼吸都需格外小心谨慎。咳起来牵动内脏会更为难受的循环。更何况,这里离学堂不远,不能让学生们担心。

      缓一缓,缓一缓。回去的时候要记得笑啊。

      背着简直只能成为没有的行装司徒蔷站在暂栖的村外。天色灰暗成迷蒙的浑墨。

      该走了?该走了。

      向着村外离离茂盛的荒草,司徒蔷仰头闭眼深深吸了一口气。

      就像父亲当年被赶出长安城一样,司徒蔷发现这种被赶出感觉并不是气恼委屈和痛苦,而是不知道该何去何从的失魂落魄。

      像是还没开就被硬生生掐断的花。

      这个村子,最终也为瘟疫蔓延的爪牙所捕获到。然而这次司徒蔷没有获得准许留下的资格。

      司徒先生一直有病,这在村里大家都知道。偶尔学生的家里人还会登门送上杀好的野味炖好的肉羹说专程司徒先生补补。年纪轻轻的好小伙子,怎么就落下个病根呐。有时村里家长里短唠嗑的时候大家也会或有或无的感慨几番。

      只是瘟疫爆发的时候,一直以来生着病的司徒蔷理所当然被认为是带来疾病的根源。

      最开始生病的是学堂中的一个孩子。最先死去的也是他。

      铁证如山。

      在战乱中染了瘟疫,因此当了逃兵,借居在小村子里教书,结果把瘟疫传染给了村子。一夜之间的留言比春风比瘟疫比令箭传的还快。

      空无一人的学堂,司徒蔷明白这一次或许又是一个悲哀的结局。村长带着村里最勇敢的青年们打着火把请司徒先生“走”,开门淡然踏出学堂的那一瞬间司徒蔷看明白了他们的眼睛。

      那眼睛让人觉得他们是在盯着什么人类之外的事物。一只死老鼠,或者是一只死老鼠腐烂的残骸。

      离开栖身的学堂司徒蔷没有带走多年不曾离身的医书。那是身为军医的父亲的遗物,也是遗志。既然被驱赶,但是医书在这里,总能起到哪怕一点点作用吧。

      她踏出门的一时间几名年轻力壮的青年率先闯进去。火把在书桌书架上一滚。焰色的火鸦仿佛活物,刹那间如众人所愿将司徒蔷碰过留下的一切痕迹吞噬得干干净净。黑黄斑驳的残碎书页打着旋儿,空旷的学堂里满是黑色的断翼蝴蝶上下不定地飞舞。

      伤口陡然痛了,那个时侯。

      变了沉静脸色,按着陈年的旧伤她大口大口呼吸着充满纸灰的冷冽空气。换气的间隙她看见围在身边所有人,曾经笑着打招呼的脸孔,曾经热情地送礼物的脸孔,曾经熟悉亲切一如飞羽栖身之所的面孔,刹那间如被烧毁的医书一样灰飞烟灭。

      你应该去死。破碎的脸孔们这样说。

      咬紧牙狠狠按住伤,最终无力她放弃用悲悯抵抗。

      貌似被押送一样司徒蔷走向村外。走了很远很远走到再转一个弯就要看不见那个村落的时候她终于回了头。她能够预见这个村子的结局,正因为此只有她无法无法驱赶自己。

      村子会死,一如曾经成千上万个她见过的村子一样。可是已经不能回去了。

      所谓的憎恨只是一种偏离方向的错觉。他们以为他们恨她,可并不是她死了他们就能活下去。司徒蔷被赶出去的时候记得村长双手合十向天空低声念着什么,那一时间司徒蔷觉得自己像是被当成了献祭的祭品。

      祭品是用来消灾的,可惜用错了地方。司徒蔷那时当真很想一拳掀倒他,重新进村采取措施,不能眼睁睁看着全村的人如此不明不白地去死。可是全村的人坚信的瘟疫源泉灾祸之始是你司徒蔷,全村的人憎恨的人是你司徒蔷,没有人需要你的拯救,他们企望的是你的死亡。

      手里没有伞,怎么去给别人就伞?

      回过神来的时候司徒蔷发现自己走路越来越艰难的原因是因为靴子上沾了很厚很厚黏湿的泥土。

      原来,真的下雨了。

      几乎完全感觉不到,周身的冷麻木了其他感官。听,听不见雨声;看,看不透雨帘;触,铺天盖地全是雨水织成的汪洋大海。额发因水打湿粘连在眼前,仿佛被纤细如爪刺的黑色手指蒙住了眼睛。司徒蔷顺着路毫无目的的漫走,胸口的伤在雨水里代替了心跳。

      没有力气了,是什么还在驱动迈出脚步。

      你还应该有什么样的执着么?

      够了吧,够了。已经没有执着。已经没有遗憾了。

      膝盖一软司徒蔷顺势接过大地给与的支撑。翻了个身她仰面朝上,眯起眼睛。雨丝好像是曾经攻城时对面城楼上万镞齐发的箭雨,落下来落下来,永远不会停息一般地覆盖上来。

      闭上眼睛,耳后全湿的发丝软软地服帖在脸颊,眼睑上蜿蜒的是雨水汇成的小溪。手背上,脖子上,冷冷的却又温柔的雨合上它们的城墙。灰色的,不是黄昏也不是黎明,是介于睡着与醒着之间的颜色。是和刀枪,和绸缎一样的触感。它们和血管里那些流动着冷却着的液体汇合到一起,稀释了血管里堆积了沉淀了好多好多年的尘埃。

      司徒蔷闭着眼睛笑了。

      好平静呵。

      我的愿望啊……

      雨水透过睫毛沁入眼睛,冷冷地刺激下眼睛里面温热的液体自然地顺着眼角滑过没有温度的皮肤,落到耳朵里。除了这点温热和耳朵里的轻痒再也没有别的感觉。呼吸完全平复,然后慢慢沉静到无声。天地雨幕布仿佛一潭碧绿的荷塘,她沉下去,如一尾无所依凭的鱼。外界的一切都感觉不到了,凌乱的记忆都随风飘远了,仿佛一个曾经塞满杂物的箱子被腾空,填充进的是无穷无尽的泰然。

      睡吧睡吧,你已经够累了。

      我的愿望啊……

      遥远如另一个世界云雾一样朦胧的预感让她恍惚睁开了眼睛。积成水洼的雨水霎时涌进眼眶,带出更多更多模糊视线的水雾。天色暗淡地发红,黑色昏红,雨水把大地墨迹一样的濡染化散。

      眼前是一个朦胧不定的影子。

      是一个从历史飞灰里走出来的记忆。

      那个人俯身跪在身前摇着自己的肩膀大声说着什么。回忆里不真实的熟悉气息笼罩起来,一如隔世一如当年。天色太暗看不清脸,恍惚太久听不见声,只感觉到那人额发上凝起的水珠滴在自己脸上。

      奇怪,雨水怎么是热的呢。

      胸口终于又疼了。虚幻的平静潮水一样退去。她觉得应该哭,没有泪水;她觉得应该笑,没有力气;她觉得应该说点什么,其实这一切一切都是自己臆想出来的幻觉吧。

      在少年不清晰的话语里她终于听出了一个词。带着生命的温暖。和微薄的光芒。

      他说,愿望。

      尚章……?

      ——你的愿望,是什么?

      我们是没有伞的人。没有伞却总是倾尽所有想为他人就伞。

      因为我们的愿望是啊,

      相信着总有一天这雨会停。这把我们围困的城墙会崩塌。

      为着那不存在的愿望我们耗费了一生的代价。

      一天一地的雨丢弃一切似的下,好似从太古之初要一直下到万物湮灭。时间的波涛沧桑的冷雨把荒野上两个低低小小的影子完全抹灭。雨水是到不了的彼岸。

      彼岸是连不尽的天涯。

      >>> 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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