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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全一章 ...

  •   我的人生就像一片废墟,所有的光荣与梦想都坍塌燃尽,在这世界的尽头。

      【废墟】

      许多年后莱纳像许多年前那样路过这样的一个废墟,古文献上描述着这是某个上古帝国的遗迹。石柱和地基在雨水和青草的侵蚀下还原成最初山石的面貌,满目蛇形的藤蔓蜿蜒得自在坦荡。落日将西天的云彩渲染成脱落的金箔,艳丽凄惨到可以滴出血来。

      莱纳缩身坐在残垣的影子里,想着或许可以就这这一刻突然袭上眼皮的困意好好的睡上一觉。

      困倦中他想起很久以前一些模糊的影子,那是废墟的上古时代,自己的上古时代。但是那些东西并没有意义,只不过随流水和黄沙,被湮没被覆盖,被用来丢弃和背叛。真正的历史,那些车轮轧过铁蹄碾过的历史,很快就变成碎屑消失不见,像这废墟般被人遗忘在时光尽头。历史已经被背叛,我们的手里,就只剩下传说了。

      传说。吟游诗人们走过一个个城郭,将歌咏的调子赋予它;年轻母亲们搂着一个个孩子,拿甜美的温柔描述它;出征的战士们垮过一座座高要塞,以雄壮的呐喊唤醒它;残年的老人们追忆一件件往事,用悲伤的眼泪缅怀它。
      传说是如此美好清洁的东西。像是我们如今眼前短暂渺小幸福的佐证。

      但是,很少有人真正相信它。

      人们很少相信那些真正存在的东西。战争,瘟疫,死亡,怪物,诅咒,恶魔,毁灭,你相信么,那些东西一点都不遥远。

      现实就像黑色的天鹅绒布,传说则是点缀其上的虚假光点,那些东西合在一起,织就了我们头顶的浩瀚星空。

      醒来的时候映入眼帘的真的是无垠的苍穹,繁星数不胜数,灿烂到视线尽头去。星,那么永恒而强大的东西,在这无限广大的距离上被缩小成了纤细的光点,清冷的光透过绵亘数万亿光年的荒芜照射下来,轻盈一如飘落的羽毛。很多细小的萤火在空无一物废墟内上下飞舞。如水一样清澈的夜光荡涤出一圈圈恍然无常的涟漪。

      不真实的,现实感。

      “啊啊,还早嘛,天没亮于是我继续睡觉了。”

      华丽纹饰的金属重剑立马以劈山碎石的气概扑面而来。那一击搅乱了冥冥之中的细小尘埃,仿佛片刻时光里被搅起的沉淀记忆。

      但是那真的也只能记忆中的的幻影,神经的条件反射。冲击性的时光倒流让人一时间迷乱了自身所处的时间空间。然而理性思维醒过来的时候幻影随之消失,取而代之的是牵扯入内脏那般悠远的无奈。

      像烂棉絮一样扯不断理还乱的纠结心绪,人们一般把那叫做思念。不是某种汤圆,是“思念”。这种疑似抽风的感情一般被人类用来来进行自我摧残折磨——以对早已失去之物的无限美好幻想和脑补YY为具体手段。只有想不开的人才会老是追忆过去思念曾经。所以莱纳一方面自嘲到莫非我真是传说中的M体质一方面感叹到果然人的本性就是贱。

      没有值得带在身上的过去,没有值得为之前往的将来,没有值得坚持生存的理由。他想错的人肯定还是自己,是自己做了不切实际的梦,是自己给了他人无法兑现的约定,是自己逃离了,背叛了。

      他还记得当初也曾是这样的废墟里,他一反往常愿意提及很多不曾提及的往事。并非刻意为之,只是觉得这样宽广而沉淀的废墟令人打从心底里安宁。

      “那是当然。像你这样的变态色情狂,与我这样的美人孤身二人处于荒郊野岭,必然会还原到野兽的本性。”

      那时莱纳依旧一反往常的没有吐槽。虽然用了极为扭曲的表达方式,不过重剑美女的话归根结底没有错,正是因为远离人群,人们才能作为原本的自己。

      嘿嘿,人们开始回忆过去的时候,他们已经老了。当时的莱纳发现原来真的,那么多那么多的日子已经过去了。

      “我很讨厌莱纳。”——还记得当初在孤儿院里一个从来没有与之打过交道的男孩对着他说道,依然年幼的脸上是结了霜的冰冷棱角,刺得人生疼。

      在孤儿院那种能活下来就是承蒙神的恩宠,虽然院里也的确没人相信那种纵容罪恶与杀戮的神存在。一场恶战开始时大家都是死敌,一场恶战结束后大家都是劫后余生的战友——同时也是联手屠杀的共犯。你可以讨厌谁,也可以憎恨谁,但是你不能公开树立自己的敌人。大家都是敌人,又都是制衡的联盟。公开的敌视无异于穿山甲翻过身亮出自己的软肋。

      但是那孩子继续指着莱纳:“因为我看不爽你的脸,那表情好像一直在说着‘原谅我,救救我’,真让人恶心。我们都是些杀人的机器,你是我们中最强的,却用你那张恶心的脸说着如此恶心的话。”

      那孩子说这话前莱纳一直不曾知道自己脸上有这种表情。

      一个月后那孩子死在莱纳他们小组手上。一个新的课题,而已。

      胸部中了韬光,内脏被炸得支离破碎,褐色的血和□□从胸口的大洞放射状铺撒。脆弱的肺叶被折断胸骨所贯穿。粉红色的血沫从伤口和嘴角冒出来。这样经历死亡的过程极为痛苦,肺部大量的血管破裂,血液涌入气管和肺泡,人仿佛被自己的血液所淹死。失血过多,身体被撕裂的痛苦,窒息带来的死亡。

      那孩子因失血而僵硬因痛苦而扭曲的脸偏向莱纳的方向,他就在那孩子已经开始涣散的瞳孔里看到了自己的脸。额头以下溅满了那双眼睛主人的血,黑色的凝固的,仿佛挣扎着扼住莱纳的黑影。然而自己的脸,居然是一幅难以置信的,快要哭出来的温柔表情。

      无害的,祈求的,脆弱而渴盼救赎的表情。哪有人一边杀人一边对被害者求救?不要以为摆出那种脸人类就会原谅你,接受你,爱你。

      那孩子嘶嘶哑哑最后一句话,血沫随着不成句子的单词从破碎的喉咙里喷溅出来,咒语一样的单字,灼疼了莱纳的眼角。

      “不要祈求原谅,没有人会原谅你。你这受诅咒的恶魔。”

      也因此灼疼了莱纳的一生。

      “嘛,我对你说的那些都不感兴趣,你什么时候能开始工作。”重剑美女丢下最后一根丸子签,拍拍衣摆站了起来。

      不可否认莱纳那个时侯是有些失望,但是现在回想起来,也许重剑美人听出了自己声音中的颤抖察觉到了自己的异样。

      回忆就是这种靠不住的东西,往往随着时间流逝人们会对记忆里的东西进行任意的歪曲和美化,导致最后事实的真相和脑中的影像成为完全大相径庭的陌路者。是啊,即使那样又如何呢。

      是啊,即使是那样又如何呢?

      即使是我也可以活下去但那样又如何呢?

      就此打住。

      即使是漫天的星斗,莱纳也没有在荒郊野外废墟之中继续睡下去的欲望了。又不是真的M体质喜爱自虐,他决定趁附近城镇的店还没有打烊,随便找个地方歇脚。

      而且,莱纳发现,即使是回忆中,也不允许自己叫出那个人的名字。

      当然,你已经失去拥有那个名字的资格了,你这受诅咒的恶魔。

      “小哥,你是从南方来的吧?”

      “啊,嗯。”

      下午三点左右的阳光从这家小旅馆简陋的大门打进来,过于耀眼。微醺的灼热感和着灰尘干燥的味道在室内升腾,木质的桌椅透过衣物散发着踏实的温暖。莱纳眯起眼睛的同时不由得又感到一阵微妙的乏力感。

      “你们南方的人,都喜欢睡到下午两三点起床的么?”

      “啊……呃。老板啊,能不能麻烦你先给我弄点吃的呢?”

      从本质上说,自己已经和一般的废柴大叔差不多了吧,无业游民,整天家里蹲,除了吃饭睡觉就是满脑袋YY。而且,更关键的是——

      “不行啊小哥,你身上的钱已经只够支付住宿费了。还是说,你小子想吃白食?”

      “太过分了吧,这里是黑店?居然趁客人睡着的时候翻人家的荷包?”

      老板的脸瞬间阴了下来,连窗外45°优雅地阳光都照不亮的阴暗。那其间包含着由于担心一睡十几个小时睡得像死过去的人最后真的死过去而不得已帮其检查一下,然后顺便检查了一下此人有没有遗产偿付住宿费及无名尸体处理费,结果居然发现这完全是个连盗贼都提不起兴趣的穷鬼,等等内容丰富的意思。不过即使是莱纳的复写眼也不可能在隐藏于阴影中的脸上看出这诡谲变幻的含义。

      他只是下意识地觉得,如果此时再不离开的话会发生很麻烦的事情。

      打着哈哈拔腿而逃的同时他几乎隐约间听到老板的咒骂。无所谓,那些声音很快跟街景一样化成风消失在身后,推开人群向着没有方向的未来奔去。

      这并不是一般的RPG小说/游戏/漫画,满场景都有装着金钱和装备的宝箱给你开。在这里即使击败传说中的传说boss也不会掉什么传说中的传说装备,更不会给你一毛钱。现在这个世道赏金猎人虽然不失为一个打怪赚钱的好活计,奈何由于各国军队及国内武装势力的分而治之,赏金猎人更像是挂靠某个势力的□□组织,反正只要给钱什么都给你做嘛。

      没有钱就不能生存这种道理就像城墙大门上的铆钉一样稳实。

      “那个,所以你们需要打工的么?”

      与其说是终于鼓起了勇气,不如说是被饥饿感驱使,莱纳最终还是踱进了这个原本没想过会去的地方。

      职业化到近乎谄媚的笑脸。身体里的另外一个声音在说,你又不是真的想要死乞白赖的活下去,根本不需要如此践踏自己的尊严。笑话,如果随便找一个理由就能坚持着如匍匐于地面的蕨类植物一样生存下去,那么也就不会有人抱怨生活不公。

      闭嘴!

      本来对方说着像你这样的废物也配接赏金任务另一方面又沉沉地笑着用刺人的目光上下打量莱纳。那一瞬间,莱纳呵斥自己内心深处声音时一闪即逝的杀意并没有逃过老道的猎人的眼睛。

      “看来好歹是个有点斤两的家伙呵。”

      莱纳不置可否,松松垮垮地立在原地。唉,干嘛啦,为什么自己这种人居然去尝试工作啊,这样很破坏最初的人物设定的好不。

      “好吧,交上押金你就去前台的公告栏里领任务去吧。”

      “这么说你是答应啦。不过等等,押金那个是什么?”

      猎人大叔露出很明显的鄙夷情绪:“想领任务当然要交押金,不然你领了任务去黑市转卖,或是因为任务失败不敢回来怎么办?我们也是为了防止发生这样的事情。如果实在没钱押,你的胳膊腿眼珠子什么的也可以。”

      我靠老子有钱也不会跑到这种地方来。不过看来所谓赏金任务也就是赌博,干啥都要本钱,还要花费无谓的力气,真是麻烦。

      算啦,还是去找个暖和的墙根午睡吧,工作根本不适合我。莱纳摆摆手,虽然肚子依旧饿得慌,不过等到睡着了也就感觉不到。

      “等等,也有不用交押金的任务。你要不要试试啊?”老板大叔一脸神秘诡异阴冷的笑。

      “比如,去猎杀逃跑中的人?”

      “你们有没有杀过人?”

      军事学院的教导官曾经这样向全班提问。这里除了些当做战争机器一样培养起来的孩子,也还有低级贵族和失势世家为了提升地位而送进来的学员。等级制社会,一切出生之时就已注定好,不甘于此的人们把改变地位通向上流社会的希望寄托在战争上,但是这更像是一种无望的赌注。这些人是黑羊堆里的白羊,不因为别的,只因为他们还抱有哪怕一丝改变命运的幻想。

      “没有杀过人的不要以为自己比其他人干净,杀过人的不要以为自己比其他人更成熟。我只是要告诉你们,进来这里,你们就是要学习如何杀人。其实杀死同类并夺走其生命很简单——只要你够无耻。无耻并不是贬义词,政治家们冠冕堂皇地将之叫做策略。‘我无法打败你,不过我却能杀死你’。”

      杀人并不是一件值得骄傲的事情,也不是一件值得羞耻的事情。当兵打仗只是一种职业,杀戮是职业的需要。莱纳进学校的那一刻就明白了。是啊,只是一种职业的需要,只是为自己找一个生存的理由,存在的唯一价值。

      真是讽刺,是战争夺走了他的一切,却又是战争让惧怕他的人容许他的存在。

      他和姬法被硬拉进的作战小组,西昂的作战小组,莱纳只看一眼就明白,这里其他的孩子都是白羊。对于未来的幻想是多么奢侈的东西,对于这种幻想的相信并实践,又乃是多么愚蠢的行为。羡慕嫉妒恨的话,你也去找一个幻想并试着相信啊傻瓜。

      ……想要,有一个人,随便谁,随便什么人也好……

      救救我。

      趴在桌子上浅睡中的莱纳发出一阵很低的抽搐般的讪笑,吓坏了身后坐着的姬法。

      要我相信这样的事情,终归是不可能的。

      写轮眼暴走的时候。咳咳,不好意思,是复写眼失控的时候,再穿越制裁你哟。所以说莱纳觉得在灭掉艾斯塔布尔的魔法骑士团那一战中自己的脑子就烧坏了。曾经也有,噩梦般不真实的错乱感。然而并不是失去意识的,正是因为即使是那种状态下自己的意识依然清醒,所以这一切才更加令人发抖。

      在那个异常的时刻,如沐浴于狂风与雷霆交织的洪荒暴雨之下。在撼动大地的雷声与劈开天空的闪电中,自己才能感觉到片刻的宁静。

      自己真的是那么想的。起码在那个时侯。

      很奇妙的的光景。被称作同伴的人类倒在地上。白色长发的男性人类肩膀胸口散乱着血,红色短发的女性人类衣衫凌乱。他们身边是可笑的被称作敌人的“魔法骑士”的腐烂蛆虫。哼,人类真是脆弱的东西,肮脏而不值得怜悯,可笑愚蠢又盲目自大,不过是匍匐于地的蛴螬。生存也好毁灭也罢,归结到底并不是值得多看一眼的东西。

      这个世界也是,腐烂着,被蛀虫一样的人类侵蚀着,早已变质。血,火,铁。病毒与蔓延,制裁和惩戒。只有当建立在腐朽基础上看似纤巧精致其实脆弱虚无的流沙历史被推平,世界重新回到混沌的能量荡涤蛮荒的天地的那个时侯,那才是世界重新归于其原本的秩序之下。

      那是最初的世界,属于神与恶魔的世界。被人类虫子夺走了的世界。

      然后他看着血红血红的太阳在自己的视野里升起,但那东西并不是太阳,暗红色并不发光,反而仿佛要将这世上的一切光明之物吸收吞噬似的。很快莱纳也知道了那并不是自己在古老的魔法书上读到过的“恶魔之红月”。

      因为清晰的,触目惊心的东西在那太阳内部浮现出来。

      幽蓝色荧荧光线绘制而成的五芒星。

      那是莱纳自己的眼睛。

      “不……如果是那样的赏金任务我看还是算了。赚钱也要有命花,所以对不起啦老板。”视线仿佛没有焦点的莱纳平淡地撂下这句话然后头也不回地离开。

      天色尚早,橘红色的温暖下午。土红色的街道,奶油白的房屋,咖啡色泛着亮光的屋顶。空气中弥漫着小麦的气息。这样的时光流连如最温柔的风,携带着信使的铃声和蜂蜜牛奶的甜味。

      应该找个能晒到阳光但是并不太热的房檐,坐在那下面一边喝点茶一边打个盹。不过街上稍微有些吵闹,而且总会有麻烦的巡逻兵转来转去。像莱纳这种非法入境的不明分子最好不要选择如此招摇的休息方式。

      “啊啊,果然还是只有找个人少点的地方。城外附近应该还有个什么什么泉水遗迹的地方吧。”

      是的,他又不经意地想起来了。曾几何时,坐在人家房子的墙根外面一边晒太阳一边喝茶也是一桩极为惬意的事情。很好喝的茶,不过已经记不起味道。莱纳从来就对鉴赏味道之类事情不在行。就算人家告诉他这是极为好吃的东西,他也只会啊啊是这样啊这般不置可否的回答。

      只记得那红茶的颜色,在阳光底下晶莹透亮一如世间最澄明的琥珀。

      宁静的,仿佛下一刻就要滴下泪来的圣洁感。别人家房檐下的风铃舞动起来,细碎绵延的悠远。

      身边有人。

      一直在那里,起风之前一直在那里,仿佛世界开始前就一直在那里。

      “呐,莱纳……”

      他果断掐断了不知是梦还是回放的记忆中的那缕遥远飘渺的声线,睁开眼睛。

      果然还是不应该在这种地方睡着啊。这里虽是大陆的中部,可好歹也偏北,入夜之后野外可凉的很。

      风儿那个吹,所谓的月光泉水连个鸟灯都没有,不然还可以抱着取暖。莱纳发觉眼皮比睡前更沉了,而且脑袋里还隐隐有种嗡嗡的声音。

      “啊,阿嚏!啊啊,我后悔了,还是应该找个有墙有房顶的地方!”

      “这样的地方,我来送你去一个吧。”

      “哈欠——那么多谢。”一边没精打采地应付着荒郊野外突然出现的阴冷声音,莱纳一边沉下气息来探明莫名来者的气息。是谁?有多少人?方位?

      “那就是,墓穴。”声音裹挟着凄厉的劲风刮来。声音果然来自身后,不过。

      攻击来自地下——莱纳纵身跳起的同时几乎下意识地对着自己脚下发动魔法。如此一来即可接下攻击又可借力稳住身法。但是,魔法方阵还在脑海里时就被他抛开。不明来头的袭击者,还是不要贸然发动魔法暴露自己的身份。

      同时,莱纳看清了来自地下的袭击者。

      不,说是袭击者有点古怪。因为那竟然是数十根挣扎狰狞的枯骨。惨白的手骨尖锐的指甲,隐约沾着已经革化的薄薄皮肉。

      他的第一反应是自己还没睡醒。

      第二反应是闹鬼了。

      身后的声音笑着,没有笑意的笑声。没有笑意,没有含义,没有温度,甚至没有人的气息。阴沉干燥空洞的,回荡如陵墓里回荡的脚步。

      笑声继续的同时攻击仍在继续。地下冒出的白骨与凭空出现的黑雾如对乘的矩阵,霎时间组合成一个全新的庞大包围圈。缩小着,死刑犯脖子上的绞索缩小着,朽烂的骨血的气味。声音不打算显出身形,这就像是严格老练的杀手,贸然不会出手,出手的时候必定充满危险的杀意和必杀的狠心。

      不对,这不是杀手的作风。袭击者肯定早就锁定着睡着的莱纳,如果是杀手,绝不会等到莱纳醒过来才动手。

      这是狩猎者。沉着地埋伏,一直等到毫无知觉的猎物清醒过来,睁开眼那一瞬间猎物会发现自己面临无从逃离的绝境。然后狩猎者利用这种绝望所引发的慌乱将猎物一步步诱向早已设好的陷阱。

      “这种复杂扭曲的构造,方程各处都透露着诡辩的逻辑,老实说我也只在一本古魔法书上瞧到过一个大概。不过应该没错——早已失传的秘术,黑暗巫术的结晶,操纵死者的法士——Necromancer。没想到居然真的还存在。”

      眼中五方星浮现出来,夜色里对方所在的黑影里散发出浓浓的墓土和骨灰的味道。黑暗之中另外一种东西渐渐显形,如哀号的幻影一般交织而成的,诡异奇特的魔法阵。说是魔法阵不如说是魔法符号。更强大的不知名力量一定早已布置在这遗迹周围看不见的地方。

      “不是操纵死者,而是操纵死亡。看来我果然找对了,复写眼的恶魔。”

      逃了,莱纳逃走了。莱纳是从那个时侯开始选择一味地逃避的。

      莱纳做了一个梦。或许一切都是梦,如果一切都是梦该多好啊。自己并没有伤害任何人,自己甚至不曾遇见那些人。但是醒来的时候天空还是一如裂了缝般倾泻着永不停息的雨。那一年是大陆西南部历史上最旷日持久的雨季。

      重剑美女睡着的时候就像一尊女神。精致到仿佛不像人类的面容,金色泛着冷冽光泽的发丝。莱纳有时候觉得这个人并非是因为其绝美,而是因为其全身上下散发的神性光辉,是那种从没有人见过的光辉而让人惊叹。

      神性。女神。并不仅仅是因为美,而是因为没有人性。没有人的表情,没有人的情感,没有人的思维;甚至连生命这种东西,在仿佛永恒的面貌上也丝毫察觉不出来。看着她就像看着这个世界之外的事物。

      她不原谅任何事物,她不宽恕任何事物,她不怜悯任何事物,她只是用天际般湛蓝的眼眸看着。坚强一如神像脚下的基石。

      像剑一样的人,像暴风一样的人。锋利强大,坚定不移,用席卷一切的冷酷与霸道荡涤整个瑟瑟发抖的大陆。明明没有一个像样的前进方向,偏偏肆意妄为得如此执着。

      不由得,羡慕起那个人来了。

      “所以,你便想要杀了她么?”

      “不要祈求原谅,你这受诅咒的恶魔。”

      接受西昂的命令——或者其实是接受西昂的胁迫——在罗兰德帝国范围附近搜寻勇者遗迹的那段日子或许算得上是莱纳唯一值得称道的回忆。和最初被人从战场上捡回村庄的那段日子一样,成了令人心酸自嘲却又始终难以割舍的珍宝。

      莱纳那时候就在想,西昂到底要他干什么呢?或许现在他明白了,或许依然还是无解。而且把那个暴力毒舌性格死亡的重剑美人丢给自己,又到底是作何打算?如果说是为了敦促莱纳工作那也太没说服力了,因为很明显一个莱纳只会把“工作”当做耳边风,而两个无干劲又无目的的家伙加在一起指不定就闹出什么乱子。而且莱纳知道其实西昂压根就不关心什么勇者的遗物。

      关于这个,他自己知道的其实比莱纳知道的还要多。

      原来,到最后西昂还是要杀他。虽然这并不是第一次。

      是吧,西昂其实一开始就说过,“我只想要你的眼睛”。因为眼睛的力量而被赏识,因为眼睛的力量而被豢养,因为眼睛的力量而被利用,最后因为眼睛的力量而被铲除。不管对方是谁也好,这样的过程总是一再重复。

      或许其实是应该这样。对,应该是这样。这样才是“复写眼恶魔莱纳·琉克的正确使用教程”。

      只有一个人不曾以这种方法利用过他。

      对,利用还是利用了的。利用他做踏板,利用他背黑锅,利用他骗钱财,利用他一个人牵制敌人自己落跑,利用他的毫无干劲和懒散麻木,利用他的不置可否和含糊其辞,一而再再而三地利用。

      可是她用她苍穹的眼睛看着莱纳的眼睛,那眼底空空荡荡的什么也没有。无机质的眼珠盈亮润泽,就像在看另外什么无机质的物体一样看着莱纳。

      “那又如何。”理直气壮理所当然,并没有丝毫的表情波动。

      那一瞬间莱纳明白了,对于废墟般的自己,她就是废墟头顶高悬的弦月。弦月毫无吝惜地洒下鄙薄的清冷光幔。废墟就如同城郭,要塞,宫殿,神坛,山峦,丘陵一样,不过是大地上普普通通的影子。

      他惊恐于自己内心深处生出的狂喜。

      ——如果我的存在就是个错误,不知道这可不可以算作是被原谅的一种。

      不要再做梦了,你这受诅咒的恶魔。

      既然这样那你就试试看啊。

      既然这样那你就杀了她试试看啊。

      因为你不存在,所以接受你存在的事物也不存在。你就仿佛一个幻影,是一个虚像,本来就不可能被映照。因此映照出这个幻影的镜子,也是你自己制造的幻觉。

      人是什么?

      人即能被自己认知,也能被他人认知。如果将这两方面割裂开来,那人就不成为人——只能被自己认知,成为自己的噩梦中那漂浮于虚幻之海的影子;只能被他人认知,则成为传说中的神。

      不对,对于人来说,神是规则。而你则是除规则以外的一切。

      神的镜子——

      恶魔。

      去他娘的月光泉水,从地底源源不断冒出的各式各样惨不忍睹的遗骸令莱纳相信这个地方以前不是坟场就是个祭台。亡者本来并不恶心,每个人死了烂在地里都是那个样子,如果说只是像当年那个冒牌什么女神之类的用魔法细丝拉扯着土里的骷髅跳人偶舞,那么也不至于这么棘手。

      这些死者并非只是枯骨,那上面附着有灵魂。

      虽然说是灵魂的话很不严谨,但是这正是死灵之魔法体系所允许的。由于在一般情况之下,死人不允许返回人间,不论是以实体或灵魂)。死灵之巫术的关键在于活人与另一个世界建立联系,支配灵魂但却不顾死者的请求。死灵并不是施术者的傀儡,枯骨只是虚无的意识所栖息的居所而已。而是“死灵”,则更像是施术者以各种代价向死亡的世界所祈求来的“主人”。

      虽然很奇怪,不过也就是说正在追杀着莱纳的,是一群有着死去躯体的,能够感受能够交流的活死人。

      “啊啊,光是想想就觉得恶心!”

      不同的魔法体系有着不同的魔法概念划分,比如“幽灵”啊,“亡灵”啊,“僵尸”啊,“不死族”啊等等,其含义和指代既有重叠又有区分,所以一时间莱纳也不清楚应该将这些应召唤前来的死灵归划到哪个范畴。不过有一点是肯定的,以上几个范畴均有一个共同点。已经死掉的人不可能再死一次,已经毁灭掉的军队不可能被再次毁灭。

      “原来这就是传说中的人人开无敌么,果然够无耻啊——”bingo,莱纳喊出了我们的心声。

      死灵法师,果然不愧为追杀与反追杀的最强利器。

      总之,鉴于对方不是跪下来求饶就能放自己一马的凶残对象,莱纳决定采取拖延战术以制造逃跑空隙。用复写眼解构死灵巫术这种来源不明的魔法体系可能会产生混沌效果,引发更大的麻烦,风险太大;于是他决定直接解构死灵的依凭——死者。

      这并不难,莱纳从藏身的遗迹围墙里跳出来,视野里蓝色高速运转的魔法阵如狙击的准星一样对准离自己最近的几具骷髅的眼窝。

      人的骨骼这种东西,结构极为单纯。那一排骷髅瞬间化作流沙一样的粉末飞散。

      解构人的骨骼,这样的事情以前也做过吧。参数都还留在大脑里。

      突如其来的强烈恶心感令他站立不稳,那是蛆虫爬上大脑般黏湿抓狂的强烈憎恶。

      袖口喷出的黄色脓水,地上的红色液体一点点散开,腥臭的气息和弥漫的血雾漂浮在空中,内脏和肌肉和皮肤坍塌到一起,颤颤巍巍的依然在跳动。烙印在视网膜上的图景——解构了其骨骼的人类躯体,是这般如爬虫一样的东西。

      该死地偏偏这个时侯想起些蛋疼玩意。

      些微的疏忽足够要命,右脚一阵钻心的疼痛令莱纳摔倒在地。断裂的骨刺从脚后跟钉透脚掌,在脚背上扎出来。还没来得及发出惨叫之际,五六只狰狞尖锐的骨质手便已经抓住莱纳的头和肩背,将他狠狠按到地上。

      攻击并没有停止,左后背突然迸发出撕裂的疼痛使莱纳几乎咬断了舌头。尖刺的带着锋利棱角的五根手指刺进了背部,莱纳几乎透过自己的身体听见了骨刺一路划破衣服刺穿皮肤切割肌肉刮擦骨头最后触及肺叶的声音。

      背后的五根手指骤然加了力道。仿佛下一刻就要收拢起来然后生生把抓住的血肉一把扯下,在莱纳背上开出一个手掌大小血淋淋的深坑。

      撕扯,噬咬,活人的血肉为死者所深恶痛绝。伪装的恶心的皮囊,脆弱的徒劳的防御。

      “还没明白么?巴不得食其肉寝其皮的恨意。虽然按照契约我并没有给他们开通说话的服务,但是你也应该觉察到了吧。”死灵法师地狱之风一般的声音呼啸着刮过这片被死者侵占的领域。

      莱纳艰难地转动被死死钳制住的脖颈,眼旁一侧就是压在他肩膀上死者的头。那亡灵将脸转向莱纳,呜咽的气流穿过他空洞的眼窝。无穷无尽的黑洞,永远坠落不到底的深渊。

      “那是被你所杀死过的人哟。”

      瞳孔中的五芒星亮起血红色的光辉。在失去意识前的一刹那莱纳以为自己看到了死亡。

      然而他明白了,自己看到的并不是死亡。自己是死亡本身。

      重剑美人并不是女神,他很清楚。

      意识浅层告诉他这只是个暴力毒舌,性格糟糕,喜欢以虐待自己为乐的超S;意识深层告诉他这只是个从小经历扭曲后天缺乏引导的,缺少爱的孩童。

      她很普通,跟成千上万畏惧他崇敬他憎恨他对他见死不救落井下石以及死在他视线内外的人类一样,并不值得多看一眼。不值得毁坏,不值得拯救,不值得记忆和遗忘。人类是风,是路过他的影子。

      作为影子的一片,虽然跟随在他的脚下,走过相同的一段路程,寸步不离地陪伴着他,但很快就会被这个世界的黑暗所叠加。

      然后永远消失。

      ——因为我是恶魔,寂寞的恶魔。世界的虚数。

      “我无法杀死你。所以约定无法完成。”

      记忆中的模糊声音带着层层叠叠的模糊。拜托不惜生命前来救自己的同伴杀死自己,其实是一种极端任性的自私。

      明明孤独地要死,偏偏又如此自私。然而重剑美人说,我答应你只要你会回来。金色的发丝明亮如太阳光辉,滑落在他冰冷的胸口。即使是一闪即逝的温柔,也分明照亮了灰暗心墙的一角。

      但是此时此刻,她用一如既往的平淡语调,一如既往的淡漠神情,一如既往的空灵悠远的声线说。

      我无法杀了你。

      约定什么的,是我打破了。

      无法兑现了。

      所以——

      对不起。

      他听见了。但是他无法做出回答。

      当时他站在这世界之上,世界在他脚下。恶魔之眼失控下的自己。失控和解放是同义词。眼睛的力量并不是他的力量,也不是α的力量,也不是毁灭的力量。那只是纯粹的,洪荒世界中宣泄流动的能量罢了。如果说它造成了什么的湮灭、什么的撕裂、什么的坍缩、什么的还原,那都只是能量波及的后果,抚平宇宙这张薄膜上混乱的纹样罢了。

      如果说有人类因为这能量而丧失生命和存在,那也并不是他的本意。

      他的本意并不是毁灭,也不是保护,解放力量是因为力量在那里。就像为什么去登山,是因为山在那里。

      所以他一直告诉自己,告诉以“莱纳·琉特”为存在参数的自己在这个世界的投影——

      你并非需要祈求什么原谅。你只是存在在此而已,早在人类和人类的规则存在之前就存在而已。是绝对的存在。

      对,能量才是绝对的存在。质量,物体,时间,这样的东西其实是不存在的,只是一大堆虚无的只具有参数的虚无的粒子以及其概率云构成的幻觉。

      这才是自己眼中的世界。

      然而那声音那句话很明显牵动了一些未知的参数,使得随机运行于概率云中的基本粒子坍缩成特定的点,世界由高维的面貌坍缩为低维的面貌,存在于虚无中恶魔的意识降低为了莱纳的意识。

      然后他看到了令自己血液倒流的可怖景象。蛮荒的大地,黑沉的苍天,光束从彤云的裂缝里打下来,直射着地面溃迤到天尽头的血肉。

      只有人类才会感受到的恐惧令他无法动弹。那是和莱纳噩梦中如出一辙的景象。那是自己造成的这一切。雪崩一样巨大的震动几乎要将莱纳的意识掩埋。他双手捂住眼睛跪了下来。

      是的,其实那个时侯他没有发现,巨大的、震动脑髓刺穿鼓膜的声音,正是自己发出的哀号。

      金发美人的话语来自于莱纳的正后方,被充满血腥味的风送到他的耳边。即使她胸口插着断刃的重剑,那声音依然平淡不起波澜。

      本该被夷平的大地上,那堵城墙突兀地耸立,一如犹太人的哭墙,为了控诉什么似地坚韧而痛苦地伫立在那里。金发美人被自己的剑钉在墙根,被砍掉翅膀的蝴蝶一般纤细,上战场赴死的圣女一样圣洁。

      血从剑身插进去的地方放射状散开,有的凝固成黑色,有的顺着她的脊背流下来,拉成长长的线。金色的头发沾染了黑红的血,随着烈风上下舞动。

      “杀了我,菲利斯,杀了我。求求你。”

      “我杀不了你。”

      “不行,求求你。约定呢?你答应过我的!”

      不可以转身,不可以抬头,不可以睁开眼睛。因为莱纳知道如果那样做了,自己一定会彻底崩溃。

      “我杀不了你,你是恶魔。”

      天与地之间突然落下紫红色的蛇形闪电。仿佛已经不属于人类世界的大路上下起铺天盖地的大雨。雨水从天穹的裂缝里倾倒下来,大地的沟壑里瞬间横流起血水的溪流。

      跪在倾塌的城墙下,背对自己世界里唯一的光明。莱纳颤抖着念出纠缠了自己大半生噩梦中的句子

      “恶魔,‘我这受诅咒的恶魔。’”

      “你是恶魔,是我无法理解的存在。我的剑无法砍到自己无法理解的存在,所以砍到了自己。”

      “……”

      “不过……我杀不了你,并不因为你是恶魔。”

      在莱纳最后崩溃倒在雨里时,听到的,竟然是那样的声音。

      并不是空无一物的不含感情的声音。他不知道,竟然无法描述,在此之前他并没有类似这样的声音存在的记忆。也许正是因为发现了那样东西的存在,所以他才想要用尽一切挣扎的方法从崩溃的边缘回来。

      也许正是因为那样东西的存在,所以他想要不顾一切地匍匐于地向人类祈求原谅。原谅他赖在这个世界。

      但是,他发现、找到、并拥有那样东西的同时,也就永远地失去了吧。

      失去了、一直想要乞求的,一直努力渴盼的,一直悲伤于无法触碰的,最珍贵的东西。

      他走了。离开了,逃走了。

      在毁掉了整个西南大陆后,于一天一地的黑色大雨中,被诅咒的恶魔,莱纳·硫特,就此消失。

      恶魔就是那样一种存在。

      恶魔是神的反面,是神的镜子。神是规则,恶魔是规则之外的混沌。

      恶魔祈求被杀和被爱,但是他是规则之外的存在,规则无视他,排斥他。他不可能与规则融洽。应该说,正是因为他不能于规则融洽,他才被定义出来。

      神是实数,世界的秩序是运算,是实数的规则;恶魔则是虚数。恶魔其实是相当孤单的。

      所以,其实莱纳真正祈求的,并不是人类对于他无意中伤害的生命的原谅,甚至不是人类对于他存在的承认。

      他所祈求的仅仅是,为了能继续呆在这个和他并不相容的规则中。

      莱纳醒来的时候不由得感到全身都疼。他一时间觉得时光好像倒流回从前,但是当回忆起方才在城镇外的遗迹那里发生了什么之时,他又怀疑自己是不是穿越了。

      背后的疼痛提醒他自己印象里所发生的一切确实曾经发生过。环顾四周,也依然那是昨日所在的场景,只不过这一切在晨光中显得不是如夜晚的深沉忧郁,而是如同再现曾经辉煌般耀眼。

      但是这一切都不能如同突然出现在莱纳视线范围内的某样事物相提并论。正是因为那样东西,让莱纳觉得自己绝对是穿越到另外一个宇宙去了。

      骨白色的砖块搭就的古旧围墙,青苔在上面描绘出斑驳的岁月。东方朝阳刚刚睁开眼,光芒顺过天际照耀这片被人遗忘的废墟。古旧的废墟和新生的朝阳中,那件事物就在那里。

      在莱纳醒之前就在那里,仿佛在世界开始之前就在那里。

      苍穹一样湛蓝的眼珠将视线投向他。穿过和煦的晨曦和迷蒙的朝雾,穿过空间的阻隔和时间的夹缝。

      莱纳想说什么,但是张开嘴的时候他发现自己已经失语了。

      “我知道你想说什么。见到我这样美得令朝阳都收敛了光辉的美人,那种惊讶很难用语言表达。”

      莱纳头一次觉得她用对了表达方式。看到那记忆的幻象中走出来的身影,仿佛整个世界就为了衬托她的不真实般,瞬间隐去了光辉与色彩。只有那个人,她的身影,在失去光辉与色彩的世界背景中鲜活艳丽得恍若下一刻就要消失。

      她淡淡地挥舞着一张纸,莱纳依稀觉得眼熟。然后潜意识中某个画面如发泡塑料一样展开了。

      那是他在城镇里赏金猎人们接任务的酒吧里见过的,张贴在任务布告板某个角落,杂乱的墨水和飞舞的纸片并不能吸引住他的视线,但是不可否认潜意识如快照般记下了这个画面。

      “Wanted——sss级——全大陆范围追击长着一张毫无干劲脸的复写眼色情狂恶魔——可使用任何手段——赏金……”后面的他没看见,因为金发美人轻轻放手,那纸片就随着晨风一起飘远。

      “呃。”莱纳很想搞清楚目前所处的状况,眯起眼睛,他只看见金发美人从高高的台子上轻巧地跳下,迈着猫一样轻巧地步子向自己走来。

      走到很近很近的地方,近到莱纳都可以问道她身上冷冽的雪水一样的香味。幻觉是不会有味道的吧?

      “这些年呢,我通过某种渠道,不定期向全大陆的赏金猎人公会发出这样类似的悬赏单。果然不错,终于有人替我把你给抓到了。”

      “你……你为什么要……”

      “那还用说。”金发美人又往前踏了一步,身体几乎紧贴着莱纳的胸口,被风吹起的轻盈发丝纷飞在他的脸畔和耳边,微微的搔痒,仿佛被流动的阳光缠绕。

      “当然是……”嘴唇吹起的轻微小风拂过耳朵,冷冽的香味更明显了,像是暴雨过后洗过的空气。他被这恍惚的幻觉感缭绕着。

      “好好教训你一顿啊!”无数次以幻觉方式出现的巨剑此刻以披荆斩棘势如破竹之势横空而来,在发出惨叫之前莱纳已经被一闷棍拍倒在地,丧失争辩能力。

      可以看出这一击金发美人确实用足了力气,她握着剑柄的双手微微发抖,纤细而结实的骨节分明显露出来。

      “哇啊啊啊啊啊——要死了。菲利斯你真的想杀了我不成。”嘴上虽然是凄厉的惨叫,莱纳却感到连这样被打都仿佛像过了一个世纪般遥远而使人感怀。从某种意义上来说难道我真的是个无可救药的M?

      他揉着被打的后脑勺仰面翻了个身,菲利斯握着剑俯身看着他,背后是蔚蓝如洗的万里晴空。

      菲利斯逆光的眼睛里是莱纳自己的倒影。

      莱纳无比惊讶地发现,自己脸上竟然是带着哭意的狼狈微笑,还有那么一丝丝和心脏连接在一起的,苦涩的温柔。

      菲利斯没有笑。他终于从口里,从心里,从充满无穷无尽的自责和恐惧的记忆里把她的名字唤醒的那一刻起,她就自动熄灭了眼底里流动的笑意。笑意流干之后,竟是无依无靠的可怜而悲伤的神色。

      她说,

      “我没有完成约定。所以作为对我的惩罚,你再提一个要求吧,我会无条件完成。”

      莱纳笑了,菲利斯现在一定不会承认自己脸上那种既担忧又紧张的表情,那种表情和一般的羞涩小女生如出一辙。

      于是他说,

      “好,新的约定,你必须答应的约定是——”

      ——陪在我身边。

      他还记得,莱纳一直都还记得。恶魔之眼觉醒失控到几乎自我崩溃的最后那一刻,菲利斯所说的唤醒他的话。

      “不过……我杀不了你,并不因为你是恶魔。”

      “因为你是莱纳,我不能失去的人。”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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