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花依旧笑春风》今溪海棠

30、苏孟

　　自从净云寺回来，兰予浑浑噩噩在床上昏睡好几日。
　　汤药喝了一茬又一茬，终于渐见了起色。

　　魏先生几乎每日都来替她把脉，可兰予从未在清醒时见到他，逐渐好转之后，她便开始强打着精神苦等，总算候来了门外的动静。

　　来人背着药箱，却不是魏先生。

　　一个白净清秀的药童熟练推门而入，反手将门合上，肩膀轻轻抖动，背上的药箱顺势滑落至手中。

　　药童在桌案上将银针一一铺在白布上，转身又捣鼓起几个瓶瓶罐罐，丝毫没察觉床上的女子正好奇地打量着自己。

　　兰予本想出声招呼，可见她忙得热火朝天，几度张口又憋了回去。
　　但又担心药童误会自己一直偷窥，想了想又蜷缩回被窝里，索性不如装睡。

　　她耐着性子等着一会儿，那药童终于停下手里的动作，快步走到床榻边，不由分说掀开被褥一角，伸手去摸索兰予的手腕。

　　兰予感觉到被褥被人掀开，很快冰凉的触感便触碰到她腰间，她下意识叫出声，死死将被子压在身下，几乎要把自己包裹成一个粽子。

　　“咦，你醒了呀。”
　　药童不慌不忙地收回手，喃喃自语，“那不用再扎针了，嗯......还得换一味药。”

　　说着，药童赶紧回到桌案边，叮叮咚咚的声音伴随着她的碎碎念充盈着整个屋子，兰予猛地吸了吸鼻子，淡淡的草药味入鼻，竟莫名有些好闻。

　　很快，药童端着一小碟研磨好的药粉匆匆回到床沿边，双手凑到兰予跟前催促：“先把这些吃了。”

　　“就这么吃？”
　　兰予从未这样生吃过药粉，不禁有些疑惑，往常都是煎药喝汤的啊。

　　“我是大夫，我还能害你？”
　　“魏先生呢？”

　　尽管心知这地方不会有奸人闯进，兰予还是忍不住问了一嘴。
　　哪知小药童立马不高兴起来，蹙眉嘟囔：“怎么，他开的药你才敢吃？”

　　“我不是那个意思，我只是......”
　　兰予本想说，自己只是随口问问，可不等她说完，药童便一把夺回药粉，没好气道：“罢了罢了，就知道你们瞧不起人，不吃算了，自个儿等魏先生给你瞧吧。”

　　药童利落起身要走，兰予见状也掀开被子下床去追，她趁着药童收拾药箱之际，抢过一旁的药粉，哄小孩般笑着问：“我从未这样吃过药，觉得新鲜才多嘴问的，是我嘴笨惹小公子不开心了，姐姐跟你道歉可好。”

　　小公子？

　　药童一听这话，顿时脸红了大半，又羞又气。
　　本要伸手推兰予一把，但兴许是想到她还未痊愈，便狠狠朝地上猛跺了几脚，嚷嚷道：“什么小公子，姑奶奶是正儿八经的女人，怎的，这世道竟只有男子才能行医治病不成！”

　　兰予大惊，深知自己又说错了话，连忙轻声安抚道歉：“抱歉抱歉，是我唐突了。我见姑娘这身行头是男子装束，这才误会了。”

　　这小姑娘的确穿的是男装，长发高高束起，的确不是寻常女子装扮。
　　但她生得白净，细看之下，脸颊红润，眉清目秀，的确也不似寻常男子模样。

　　兰予几番好话说尽，总算将气鼓鼓的小药童哄好，她又爽快地将药粉倒进嘴里，还没咽下便紧紧皱眉，抿着嘴望向药童，一副有苦难言的痛苦模样。

　　“哎呀，我忘了跟你说，这个得就着水服用。”
　　小药童见兰予难受得厉害，胡乱倒了杯茶水递过去，满脸愧疚道：“怪我怪我，我刚刚没说清楚，哪知你竟真的肯吃呢。”

　　一大杯温水下肚，兰予又起身自己倒了一杯饮下，这才彻底将那些药粉咽下。
　　放下茶盏，兰予佯装嗔怪，嘴角却含着若隐若现的笑，回头回道：“那咱俩这可算是扯平了？”

　　小药童用力点点头，咧嘴噗嗤一声笑得欢快。
　　行医之人，岂会真轻易同病患置气。

　　两人重新回到床榻旁，几句寒暄，兰予这才得知这药童乃是魏先生收的小徒弟，名为苏孟。

　　“是林夕梦吗？”
　　“不，孟子的孟。”

　　兰予恍然点点头，细细打量起她，表面上好似行事无章，实则动作干净利落，瞧着是个机灵的。

　　“孟子主张人性本善，倒是与医者仁心相通。”

　　苏孟听闻夸赞，腼腆笑着回应：“你比你娘会说话，怪不得能在江大人手里活下来。”

　　“我娘？”兰予瞬时瞳孔微张，眸间暗流涌动，不可置信地抓住苏孟的手，追问道：“你......你是给我娘瞧病那位小郎中？”

　　早先就江允珂说起，有位小郎中日日去替陆氏把脉，不曾想今日竟能见着本尊。

　　苏孟歪着头想了想，回道：“除了我，应该没有旁人去过。”
　　“她如今可好？”不知为何，每每提起母亲，兰予就忍不住鼻子发酸，此刻已是强忍着泪，竭力控制着发颤的嗓音。

　　见她这样，苏孟无奈地笑笑，伸手就捂上她波光盈盈的双眼，低语喃喃：“想哭就哭呗，别忍着，对身体不好。”
　　话音刚停，两行清泪便从她掌间簇簇落下。

　　“幸亏解药来得及时，你娘已经大好，虽也落下些小毛病，但总归是保住了命。不过啊，也不必太担心，只要留得青山在，上了年纪谁还没点小病小痛的。”

　　手里的温热渐渐停了，苏孟收回手，又掏出一方丝帕来，替兰予拭去泪痕。
　　她戏谑打趣道：“我听说，沈小姐果敢无畏得很，怎的我一来就哭鼻子呢。”

　　兰予被她故意装怪的表情逗笑，推开她的手挺直了背坐起，也跟着玩笑：“坚强都是作给旁人看的，在大夫前面，病者哪有不脆弱的。”

　　苏孟性子直爽，两人很快又你一言我一语地闲话起来。
　　兰予本想询问自己的病因，苏孟却故意绕开话题，一直讲着她同魏先生从前游历江湖时的奇闻异事，丝毫不给兰予插嘴的机会。

　　不知不觉，兰予的药劲上了头，在苏孟的喋喋不休中开始隐隐犯困，直至眼皮沉重得再也抬不起，沉沉睡去。

　　苏孟小心翼翼扶着她的肩膀将她安置好，无奈叹了口：“好姐姐，不是我不愿说，实在是师命难违，你安心养病，我一定有法子治好你的。”

　　*

　　马蹄声止于宫门前，几个禁卫上前牵住马匹，难为情道：“江大人，马不该......”
　　话还没完，江允珂足尖一点，侧身翻下了马。

　　他随手将绳套塞进一个禁卫怀里，头也不回大步迈进了宫门。

　　今日休沐，官员不必进宫朝见，且江允珂事先并未禀告，按理说，是不该这样直愣愣闯进去的。
　　但禁卫偏偏就不敢拦他，从前拦他的人，不是反倒挨了板子，就是被换去别处站岗，如今任谁也不愿再冒头了。

　　但禁军的职责也不敢忘。
　　两个禁卫一路跟在他身后以备万一，另一个则抄近道去见了皇帝。

　　江允珂也是要见皇帝的，但他不知人在哪儿，索性随机叫住了个小太监问话
　　小太监久居深宫，哪里见过这架势，哆哆嗦嗦地跪下，一问三不知。

　　“行了行了，站起来。”
　　“谢......谢大人。”

　　小太监点头哈腰地从地上爬起来，又似是受了惊吓一般踉踉跄跄离去。

　　后边的禁卫忍不住出声提醒：“大人，若是要面圣，不如我们先去通报一声，您先找个地儿候着吧。”

　　“不必。”江允珂丢了这么一句，转身直直朝着宣宸殿去。
　　人刚走到大殿前，王顺吉便躬身苦笑着小跑过来。

　　“哎哟，江大人，您这是做什么呢！”王顺吉拂尘一甩，示意禁卫退下后才又无奈开口：“大人，您这样，真真是要让皇上为难啊。”

　　江允珂心知，王顺吉是指他无视规矩，大摇大摆闯进来的事。
　　但他毫不在乎，冷笑着反问：“可皇上不就是要我做众人的眼中钉吗，我要是乖顺，那才是抗旨呢。”

　　“话......话也不是这么说的。”王顺吉脸上依旧挂着僵硬的笑，手上的动作却试图不让江允珂进殿内去。

　　两人左摇右晃僵持一阵，江允珂点点头，轻笑道：“好，不让我进去也行，我这就去叫人封了净云寺，我在那儿等着皇上来。”

　　他转身欲走，身后大门突然被推开，熟悉又威严的声音在身后响起。
　　“越来越放肆，真把自己当狼崽子了。”

　　靖帝阴沉着脸缓步走出，众人闻言纷纷垂头跪下。
　　可江允珂面不改色，回望着台阶上的帝王，丝毫不见惧意。

　　“若是狼生的，那自然是狼崽子。”他不紧不慢说完，才撩起衣袍跪下行礼。

　　旁人早已是听得背脊骨阵阵发凉，唯有江允珂淡然自若，好像是吃定了皇帝不敢将他如何一般。

　　靖帝背着手慢悠悠走到他跟前，低头沉思片刻，蹙眉冷笑道：“臭小子，当真以为朕拿你没辙？”

　　“君命不可违。”

　　“哈哈哈哈哈。”靖帝笑不达眼底，长长叹了口气，拍拍他的肩膀，沉声道：“起来吧，进屋去说。”

　　直至两人一前一后拾阶而上，王顺吉才放下心来，回过神时才发觉自己一头冷汗。
　　饶是跟随靖帝多年，这般场面也见过多次，他亦是琢磨不透这两人究竟是何心思。

　　王顺吉深知，伴君如伴虎，可偏偏这虎还要养一匹狼崽子。

　　只是不知，靖帝究竟是替谁养着这桀骜不驯的孤狼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