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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7、囿于分寸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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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雨初歇,一缕微弱的日-光透过窗纸,落在阮知微苍白的脸上。
郎中诊完脉后,欲言又止地看着他,想要开口,但觉得开口的每一句话,都不太吉利。
他心中有数。阮知微举起食指竖在唇前,对他摇了摇头。
他心里清楚那就好,免他做恶人。郎中心领神会,拿起药柜,走到门槛时,才发现门外不知何时站了一个人。
“他怎么样?”白昭昭的脑子嗡嗡作响,注意到郎中已合上药柜,还没留下药方。
“这药方还没开,怎么就走人了?”她拦着人,不让他走。
“昭姐儿,他并不需要开药。”是药三分毒,他不想谋财害命。
有些药吃进肚,很难说,他是跟神佛抢人?还是提前送他进阴曹地府?
“有些时候,不是吃了药,人都会好起来的。”医者仁心,他句句发自肺腑,就看她愿不愿听了。
“那总得开个药方。”没见过哪个病人不吃药的,白昭昭明摆着不听,却听到阮知微唤了她一声,“昭昭。”
他撑-坐起来,倚靠在床边,“我觉得有些事情,不如由我来亲自告诉你。”
“可你的身子骨……”白昭昭想要继续拦着郎中,却见阮知微摇头。
“放郎中走吧,我的身子骨,开再多药方也是徒劳。”每说一字,他对阮缚心的恨意就多一点。
“昭昭,你把门关紧了。”
过往的记忆蜂拥而至,他能忍受世间诸多不堪,唯独不忍见她伤心。
“有些事,与其等别人来说,不如我亲自来。”想通之后,他让她关上了门,坐在了他的床边。
“昭昭……”他张口想要说些什么。
呼吸陡然一窒。
他捂住嘴角,鲜血从指缝中渗出。
“小相公!”他怎么会吐血?
白昭昭扑到他的床前,慌乱地用衣袖,擦去他嘴角的血迹。
喉间涌-上一股甜腥,阮知微咽不下心中的阴霾扭曲。
他笑了笑,满是恨意地仰起头,双手狠狠地捶打着被褥。
世有七情六欲、贪、瞋、痴三毒。
只是有的人,生来就不该有这些。
更不该让人一厢情愿的以为,只要心中所想,就能悉数拥有。
他的生父便是其中翘楚。
他厌恶所有他所不喜的东西,包括他这个亲子。
“昭昭,你看看我,是像人多一些,还是像鬼多一些?”
他牵起白昭昭的手,想笑出声来,却不知该笑谁可怜。
“我曾想过,至少要在你面前装的像个人。”
装久点,再装久点,别让人发现他内里已经腐烂发臭。
可惜——
他好像再也装不下去了。
“你……吓到了吗?”
他微微俯下身,吻着她的指尖,波光潋滟之下,尽是一片诡艳。
有什么好吓人的?白昭昭心疼他身子骨虚弱,又恼他不好好养病。
“你别想那么多,在这个世上,只要人长得好看,做什么都能被原谅的。”那些爱嚼舌根的人,不如撒泡尿照照自己是什么德行。
阮知微目不转睛地盯着她,嘴角轻轻上扬,咳嗽声渐低。
“昭昭,不如我同你说个笑话。”
“一个关于我生父的笑话。”
他的生父,阮溥心此人,说多情不如说近似无情。
“一厢情愿的爱,最惹人心烦。我的生父,认为他的真心贵于一切,哪怕他只能给对方一个姨娘的身份。”
何其可笑,他同情洛姨娘的身不由己,还有其子深肖其父,一样的不是人。
“真心喜欢,却让人做妾?”谁被这种人看上,真的是一盆猪血淋坟头,倒了八辈子的血霉。
白昭昭表示这种事情就像乌云罩顶,真心不如猪肺。
“你阿爹好脏啊,真心好脏啊。”她嫌弃的不得了。
听到这话,阮知微非但不恼,反而满心期盼,她能再多说几句。
“昭昭深得我心。”他稍作停顿,有些话,再难以启齿,但为了她,他也得说个清楚。
“昭昭,我同你说过,我与我的生身父母并不亲厚。”
“没有人天生就多病缠身,除非有人希望他卧床不起。”
阮溥心要他死,要他连死都以为是自己天生病弱,怪不得他人。
“我这一身病骨拜我生父所赐。”阮知微痛麻了知觉,话语间依旧温软可亲。
“昭昭,你看我像不像快要死的人。”他喑哑地笑着。
忍字头上一把刀,那他得多千刀万剐,才那么能忍。
呸呸,他在说什么傻话?白昭昭端来一盆热水,小心翼翼地拧干布巾,拉过他的手,为他擦洗指缝间的血渍。
“你心里头不快活,就说出来,别忍着,憋着,活像一只千年老-鳖。”她陪着他,大骂这些没良心的烂人。
拨正善恶,是菩萨所为。
她做不了菩萨的活,六根从来没净过。
“要不,你就别回去了。”依他这身子骨,或许没等回到柳安州,大概就要死在半路了。
“我不是说过,如果你要入赘,我大可求求阿爹。”有事就求人,她才不要脸。
“昭昭,倘若我能活到明年春-日,即便我无意回去,他们也不会放过我的。”为了名声,他们断然不会让他独在锦州城逍遥自在。
但如若他熬不过今年冬日,大概落在阮家人眼中,抵不过一句,罪有应得。
“一群臭不要脸的人,如果你不想回去,我有的是力气把他们赶回去。”到时候谁放过谁,还不一定。白昭昭一向看不惯有人什么都想要,偏偏又不做人。
人活一世,不过只活一世,犯不着为了不值得的人,不值得的事,伤心难过。
“昭昭,我能暂避一时,却躲不了一辈子。我能来锦州城,全因与你有一纸婚约在。”面对她,他开始忐忑。
他很想长留在锦州城。
留在她的身边。
哪怕要他入赘,他也欣喜若狂。
“昭昭,你听我说,倘若将来有书信寄来锦州城,信中没个知了印章,你千万别信。”他解下脖颈挂着的知了挂坠,对着底部呵了一口气,浅浅的在她的手心盖了个印章。
“知了?”对着阳光抬起手背,白昭昭眼巴巴地看着微-红的印章,“看到这个,就知道是你?”
“可我不识得几个大字,该怎么办?”她不敢多想,他一人回去后,要面对多少的恶事。
“你放心,我会努力去学,你等我有朝一日,给你写信。”握紧拳头,她给自己打气。
世间众人,多似蚁群逐膻。阮知微怕只怕她见到了这些人,听信了他们,会惧他、远他。
他握住她的手,不禁失笑片刻。
他情难自禁,却无力护她一世周全。
当真是个无用之人。
“昭昭,我对你之心可昭日月。”他牵起她的手,放在心口处。
“不仅只是一纸婚约,我也不想与你只有一纸婚约。”
人活着,才有万般可能。
“我会活下去,等着我们重逢的一天。”
自从遇到她,他再也无法,肆无忌惮地将自己磨成一把尖刀。
宁愿自损一千,也要伤敌八百。
他说的好生轻巧,白昭昭不敢再信他,“我同你走,不然你这身子骨怎能扛得住?”
阿爹有一句话,说的很对,无论她做什么事情,都得把人看紧了。
“你还带着病,他们就糟践你,等你回去了,不是更受罪?”人都是欺软怕硬的,为了他,她可以是最恶的人。
“我害得你躺在病床上,都吐血了。”她的头随着话语,越垂越低。满是愧疚地想要跪在祖宗牌位前,替他祈福。
“昭昭,这不是你的错。”他的身子骨早在来锦州城之前,就已经千疮百孔了。
如若不是她,他连点甜味都不曾尝过。
“可是……”他当着她的面吐血,那场面,她不敢再回想一遍。
“听着,这不是你的错。”他眼一沉,按着胸膛,大口大口地喘着气。
谁是谁非,他心如明镜。
“你别生气呀。”生怕他一气之下真有个好歹,白昭昭忙着给他抚背顺气。
“疼吗?”他抚摸着她红-肿的脸颊,心疼她为自己受了掌掴。
他干嘛人要那么好?说的她心口发酸。泪水湿了脸庞,白昭昭头一回感到懊恼。
阿爹再三叮嘱过她。
不许她带着阮知微胡吃海喝。
初时,她以为,他只是单纯的脾胃虚弱,不能多吃。
原来是他不能吃。
红烛蜡油啪啪作响,搅得人心缭乱。
她坐在他的床边,从不知有人会活得如此辛苦。
“我有什么好疼的。”
一个巴掌而已,是她应得的。
她自知长得一般,性情又急躁,且识字不多。
这些年来,随着年岁的渐长,锦州城的媒婆们一听到她的名字,哪一个不会跑得飞快,要她早点死了嫁人的心。
“小相公,你真的很好,真的很好。”
她扑入他怀中,蹭着他颈窝处的发丝,略带哽咽地道:“你千万别死。”
死,他怎么会死?真要死,也要等阮家人先行死在他的前头。满眼阴鸷的阮知微在面对白昭昭时,语气却不由自主地柔和下来。
“我答应你,我绝不会死。”
他一字一顿,皆是真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