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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一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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道亡
闻丞相为写申、韩、管子、六韬一通已毕,未送,道亡,可自更求闻达。
——昭烈敕后主遗诏
第一章.
本是寻常无奇的秋夜,漂泼大雨骤然席卷了成都。
蜀宫灯火在雨幕中晕染,潮寒的气息朦胧地蔓散。殿前长街空空荡荡,断线的珠子碎裂如花。若没有殿外一如既往巡戍的卫士,放眼望去,偌大的皇宫竟像是一座辉煌的空城。
年方弱冠的皇帝斜靠在雕花木榻上,临窗听雨,神思飘忽。他五官与父亲刚毅和暖的面容有几分形似,却继承了生母甘氏眼底眉间的柔软以及皮肤的白皙。在雨夜里,看上去甚至有些不健康的苍白。
秋雨渐稀,零零点点与更漏声融在一起。他几次想转移思绪,却终于不可避免地念起南征的大军来。三月出师,五月渡泸,如今已是八月,已斩杀雍闿,降服孟获,却还滞留南中,瘴疠之乡……窗外飒飒秋声,梧桐兀自滴出清响,把挺拔瘦长的影子投在他的心里。
直到门外传报:“陛下,黄门侍郎董允求见。”
刘禅下意识地皱了皱眉,转头看到董允摘下箬笠蓑衣,交给内侍,而后脱靴,手持奏表恭敬觐见,行叩拜之礼。饶是如此,他发丝上还有些微水珠,想必是大雨正急时匆忙赶来。“董卿不必多礼,”刘禅见状说道,“此处又非朝堂。”
“君臣之礼,时刻不可疏忽。”董允依旧做完整套动作,而后严整地答道。刘禅讪讪一笑,端好作为君王的坐姿。
自他为储君起,董允便是太子舍人,嗣位后,董允升职黄门侍郎,始终被安排在左右,一丝不苟地履行职责,恰似一扇敞亮无瑕而又密不透气的窗。
董允的年纪远比外表年轻,少年老成,端方持重,不疏不漏,这种性子大约是相父的最爱——思路上开小差总是皇帝的自由吧——有这种人在自己身边,相父想来放心得紧。不过安排董允时父亲还在世,难不成这是他俩的共识……
“陛下,”董允奏道,“丞相已从南中班师。”
……回来了,五个月了。刘禅眼中忽然神采闪亮,几乎要从坐榻上站起。
“大概明日午时之前,丞相即可抵还成都。”董允继续说道。
好似一束火苗,置于寒冰中渐渐熄灭,刘禅觉得身体渐沉,又陷到坐榻里。他自嘲般地侧头,缓缓言道:“相父明日即可抵还,这么大的事,朕居然今晚就得知了,而没等到明天,相父回到成都之后……”
“陛下,”董允的声音不慌不忙,只是更加恭敬有节:“丞相在南中时就写下奏疏。许是途中大雨倾盆,信使有所耽搁。”
他一边说,一边呈上手中的奏疏。
“原是如此,朕倒忘了。”刘禅转而笑道,笑容里却带着几分僵硬。遇雨,很合理的解释,他也并非多心之主。也许,只是还没从方才的情绪里缓解。方才不知为何,仿佛有些两三年来一直藏在暗角的寒意,无声地渗上心间。
董允告退之后,刘禅披上锦缎披风,坐回榻上,慢慢打开奏疏。映入眼帘的是熟悉的、相父端严工整的手书。
刘禅并不急于看奏疏的内容,既然总共只有一页帛书。他恍惚间想起相父一直擅长书法,章武元年建国之鼎就是由丞相亲自篆刻。无论行草还是篆隶都有妙处……尤其是章草。他曾见过,在当年军师给父亲的非正式信函里。洒脱飞扬的章草,不过五六句,却让父亲对着端详了很久。父亲览信之时,舒心又会心地笑着——那种阿斗怎么也读不透的笑。那时只恨自己识字尚少,看不懂信里的内容。然而,自先皇驾崩以来,草体在丞相手书中,便越来越少见到。
罢了,还是看奏疏吧……安排四郡官吏,选任夷人,教以农桑,诸如此类,回成都再奏报也不迟……至于后面,除了军政,总该有些其它的话。此次一行五月之久,每次传回的都只是战报而已。这次果然有……却是臣劳师远征,多有耽延,累圣躬不安之类的程式。
恭谨,郑重,一滴不漏,再无其他。
正合“丞相”的身份。正合。
……
阿斗,你怎么自己站在这儿?
军师小点声,我爹在屋里生我的气呢……
哦,是吗……好,好,我小点声……
孔明,你又护着他!这次不管用!
……
好吧,下不为例……
……
窗子关得很严,年轻的皇帝却觉得,清冷的雨点不知从何处潲了进来。
华丽的冰窖里,有某种情感,悄然遗失在中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