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华秋实·废稿》成弥

9、第 9 章 小鬼

　　客栈。
　　苏时序身上的毒素已经褪去大半，但人似乎还是无力，坐靠在床头，半睁眼看着苏瑜。

　　苏瑜喂他喝水的时候，他一直盯着执杯的那只手，或许是晃了神，连俯身过去嘴唇贴上杯口的位置都偏移了半寸，不小心碰到了苏瑜的手。

　　然后就听到一声略带嫌弃的“啧”，那只手不怎么客气地顶起他的下巴，拿过手帕擦了两下，“怎么回事啊你，中毒还影响眼睛了吗？”

　　苏时序沉默了一会儿，故意压低了声音说：“是有点。”
　　听上去就很虚弱，莫名还有点可怜……苏瑜不禁打了个寒颤，觉得一定是自己的耳朵坏了，没听明白。

　　他们身后的洛山君默默啄了一小口冷茶，心里藏着话却不敢言。

　　虽说苏时序刚从长眠中醒来，灵力不稳，那所谓朔魔的毒也是个奇诡非凡的玩意儿，但他好歹是个神，绝无可能虚弱成这样。

　　大抵是憋的话太多了，连一口茶也喝不安心，洛山君猛然呛了一下，咳嗽好几声，心想自己真是无辜。

　　苏瑜好生喂完了一口水，一颗心已经快蹦到嗓子眼了，如果面前的人此时再贴上来一下，都能数清他心跳的次数了。
　　他不动声色地缓了口气，实在觉得和苏时序之间不该如此……于是偏过脸，没好气地把茶杯往床头一放，匆匆说了句：“我去点蜡烛。”

　　“好。”苏时序有些失落地应了声。
　　还是很虚弱。

　　苏瑜站起身，走到桌边，很快点亮了已经熄灭大半夜的蜡烛。
　　火光闪烁间，他发现了一道意味不明的视线——

　　“洛兄，你是有话要说？”苏瑜问道。

　　“……”洛山君心虚地挪开视线，轻轻锤着胸口顺气。

　　片刻后，他又悄悄挪了回来，再看一眼对他来说熟悉又陌生的一张脸。
　　他曾见过。但那已经是百年前的事儿了。

　　“洛兄？”苏瑜又问道，“我们从前是否见过？”
　　又是这个问题。

　　洛山君抿了抿唇，默然半晌，他似乎终于最好了心理准备，郑重道：“苏兄。”

　　一时没接上下文。

　　苏瑜犹豫了一下，淡淡地应道：“嗯。”
　　与此同时，后面的床榻上也传来了动静。

　　哦。
　　这小小的一间房里，有两位苏兄。
　　不仔细说，还真辨不出是哪一位。

　　“欸……这……”洛山君也听出了自己话中的不谨慎，茫然无措地看了看苏瑜，又看了看苏时序，然后沉沉地叹了口气，恭敬地一拱手，面向苏瑜：“恩公。”

　　苏瑜点了点头，随意一摆手，“嗯，也可以这样称呼我，分得出来就……”
　　……就好……好什么？！

　　他这才意识到洛山君说了一个格外庄重的称呼，是自己不能承受的。他连忙扶起洛山君，掰过他的肩膀，面对着面。
　　虽然苏瑜的眼神像在看一个脑子被驴踢了的人，但仍然正色道：“你、你叫我什么？”

　　洛山君挣开他，再次一拱手，肃然道：“恩公。”

　　苏瑜仿佛听到耳边炸开了一朵小火花，很不确信地揉了揉耳朵，缓缓把他这一声称呼推了回去，“洛兄，你一定是认错人了。”

　　“不会错的，恩公，”洛山君道，“您不也问了两遍吗——我们从前是否见过？”

　　“真见过？”苏瑜疑道。

　　“当然，”洛山君坚定道，“百年前，恩公助我报了一桩重于性命的仇，山君此生难忘这份恩情。”

　　“百年前，”苏瑜思索了片刻，恍然，“你一定是将我当做那位神了。”
　　他忍不住摸了摸自己尚未生出皱纹的脸，确认手感光滑后，看向洛山君早已苍白的一头发丝，一边把人扶起来一边说：“你看，我年仅二十，还这么年轻。你却已是满头白发，又说是百年前的恩情，这不矛盾吗？”

　　“神明容颜不老，”洛山君仅仅站直了一瞬，又是一拱手，“况且我能感觉到，你体内确有恩公的气息。”

　　苏瑜无奈地往后一靠，腰贴在桌沿，散漫地一开口：“什么玩意儿？什么气息？”
　　彻底丢弃了去扶人的冲动。

　　爱弯着腰就弯着吧。
　　一个小年轻受了长者的礼，顶多就是折寿的事。

　　洛山君倏地向他摊开手，掌心乍现一团莹莹绿色的流光，像是夏日夜晚的萤火虫伴着春日初生的草木滋养出来的精灵，一同在一隅之地玩耍。
　　“看，这便是您赠与我的神力。”

　　苏瑜：“神力？”
　　赠与洛山君的神力。
　　他与木官相貌相同，如今又用着木官的身体，洛山君定是把他认作木官了。
　　那眼前的这团流光，岂不就是他要寻找的——木官遗留在人间的神力！

　　有一瞬间，苏瑜认真地想过，他与木官相貌相同，或许不是巧合。他们之间或许真的存在某种密切的联系。
　　只是若有人实实在在地把他当做木官，他也是不乐意的。
　　同等于直接推翻了他已经好好活了二十年的岁月。

　　苏瑜指着洛山君的手心，忽然说道：“你这神力，有几成啊？”

　　“……”洛山君有些意外地看着他，嘴巴张了张，又闭上，不知如何作答。

　　木官赠出的一点神力对于凡人的他而言，如磅礴之力，能用上百年已是侥幸，哪里还知道这算是几成神力。

　　眼角余光里，忽然出现一道人影。
　　苏时序不知何时下了床，静悄悄地来到苏瑜身后。

　　洛山君抬手一指，正要说出令人喜悦的话来：“苏兄……”
　　苏兄他已经醒了。

　　话音未落，只见苏兄一抬手，利落地拂过恩公脑后，散出一片白雾。

　　苏瑜看到了身后之人在自己脚边落下的影子，扬起笑容一转头，蓦地吸入一口雾气，瞬间见效，闭眼昏死过去。

　　洛山君：“……”
　　“苏兄你这是……？”

　　苏时序接住了苏瑜倒下去的身体，揽入怀中。他看着苏瑜“安然”入梦的“睡”颜，心中紧绷一根弦终于松缓了些许。

　　他偏过脸，看向一脸懵然的洛山君，冷静道：“你说的太多了。”
　　随后打横抱起了苏瑜，转身走到床边，轻柔细致地把人放下，盖上被褥，捏平被角。

　　“你是担心恩公接受不了？”洛山君很快明白他的意图，“苏兄或许是关心则乱了。你看上去应该比我更了解恩公，他并非胆小之人。”

　　苏时序坐守在床边，隔着一段距离，沉默着与洛山君面对面。
　　少顷，他轻声说：“但他固执。”

　　他想起了与苏瑜在风谷的相遇，也知道坟边的那个大坑有什么用处……于是不敢再去触摸苏瑜的心底——胆小之人，或许是他自己吧。

　　“不论如何，先让他缓一缓，有什么事都等天亮了再说，”苏时序道，“不过还有一事，我要先行问过你的意思。”

　　洛山君：“何事？”

　　苏时序：“我们此行来罗索城，是为了收回你身上的神力。”

　　洛山君的眼睛瞬间张大，“这……可否与我说明其中缘由？”

　　“为了把你的恩公真正地迎回世间。”

　　静默。
　　此时已是深夜，又是寒冬，还未见到春意到来的迹象，少有生机。窗外亦是同样的寂静，好像万物生灵都为等候他一个答案，止息了片刻。

　　洛山君低着头，不知在想什么。他没有答应下来，也没有回绝。
　　手边的烛台上，火光还在跳动着，映入他眼眸。
　　忽然间，烛心爆开了一点火星，“噼啪！”一声，细微的，却将他唤醒。

　　“苏兄，我想知道……”洛山君缓缓道，“我将神力归还之后，我会……”

　　“身死。”苏时序答道。

　　洛山君追问道：“那我，还能入轮回吗？”

　　这话已经是在思考身后事了，显然是做出了决定。
　　只是没人知道，他还在留恋什么。

　　苏时序微眯着眼，想在烛光里看透他的神色，却被夜色阻拦，只好停留在原地，声音淡漠，却又让人放心地说：“能。我会亲自送你入轮回。”

　　洛山君站起身，对着一拱手，弯腰下去，“多谢苏兄。”

　　他坐回去，心中放不下的结似乎已经解开，语气都轻了些：“只是我还有一个请求。我今夜下山入城，是为了守住城中百姓。还请苏兄与我一起解决罗索城的困境，事了之后，需寻一处特殊的地方，到时，我自会在那里归还神力。”

　　苏时序毫不犹豫地点点头，“好。”

　　等了片刻，苏时序问道：“说完了吗？”
　　“说完了。”洛山君道。

　　苏时序：“那该轮到我问了。”
　　洛山君：“苏兄但说无妨。”

　　“你好像知道它一直跟我们，也知道它究竟是什么。”苏时序没有预兆地一开口，随即一偏头，冷冽的目光锁定窗边探头探脑的一道影子，一抬手，迅疾甩出去一颗风钉。

　　“啊！”
　　凄厉可怜的惨叫声骤然在夜里响起，融合了那道影子虚幻空灵的嗓音，还怪吓人的。

　　“苏兄！苏兄且慢！它并非奸宄啊！”洛山君一下急了，火速站起来跑到窗边，把那道影子捞进屋。
　　只是它被风钉钉住，还留了半条腿在外面受冻。

　　它顶着森白色的脑袋，挣扎间咿咿呀呀地吵个没完，眼睛却始终看向躺在床上的苏瑜。
　　这一模一样的毛病，显然是苏时序在城门口遇上的那只小鬼。

　　“苏兄！快放开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