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三月开始》撕枕犹眠

3、第 3 章

　　我不知道该怎么描述自己的心情，我只知道，在挂断电话后，我是捂着脸冲出门的。

　　韩诺是根据我留在微博的电话联系上我的。等我按照他给的位置，终于找到他的时候，他人正躺在路边，脸色苍白，仿佛下一秒就会晕过去。

　　他肩膀上破了个口子，腿也崴了，身上还挂着绿色的棉线。据他所说，是在小白楼里活动的时候中了那怪物的埋伏，当时的情况很不妙，他也不敢多待，愣是手脚并用地从小白楼里爬了出来，一路爬到了学校门口，这才向我打电话。

　　因为除了我以外没人看得到他。而这个点，我又不可能再进学校把他带出来。

　　他的脸都挂了彩，颧骨处磨出了一层红印。看得我心疼死了。我赶紧打车把他送回了住处，又因为担心司机起疑，愣是忍着一路没有和他说话，直到扶着他躺到床上，才终于有机会问起事情的始末。

　　“那家伙，长脑子了！”韩诺看上去痛得快要昏厥，说话都是咬着牙的，“我去找你说的本子，没注意到它在地上放了粉笔灰……”

　　按理说，在带着道具的情况下，那怪物是看不到他的。

　　偏偏他掏出本子时，不慎踩到了粉笔灰，暴露了踪迹。

　　更奇怪的是，那怪物就像是早有准备一般。几乎就在他暴露行迹的瞬间，头上的日光灯哐当掉落。他为了躲避，只能往后退，没想到那怪物就站在鼓起的窗帘后面——

　　“我被打了个措手不及。好不容易才找到机会掏出武器。结果刚掏出来，那家伙就跑了。就像是算准了一样。”

　　韩诺难受地闭眼：“我就知道，这混账只会越来越难对付。”

　　“快别说了。”我忙着处理他肩上的伤口，“你家里有药没有？还得有纱布和药酒……都没有？？”

　　我急得团团转，慌忙拿出手机：“要死，我手机没电了。”

　　“用我的买，都是免密支付。”韩诺虚弱地说着，把手机递过来。我赶紧把淘宝和外卖软件都扫了一遍，飞快买齐需要的东西，才刚把手机还回去，就听见门口响起敲门的声音。

　　“？”我一怔，“外卖这么快？”

　　“不可能……”韩诺皱眉，神情忽然一变，“门口的绿线！你进来的时候，有没有看到门口的绿线？”

　　“有是有，但我当时急着扶你进来，那线又正好把门给拦住了，所以我就给直接扯断了……”我说着，发现韩诺的脸色越来越白，也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你的意思是，外面……可能那东西？？”

　　就像是呼应我的说法般，敲门的声音，很快又变成了猛烈的撞击声。韩诺的脸色更加难看。

　　“要死，犯蠢了……它看不到我，但它看得到你啊！它是跟着你找过来的！”韩诺说着，下意识就要起身，却因为痛楚又一下倒了回去。我慌得六神无主：“那、那怎么办？我去堵门？可等等还有送药的人来——”

　　“冷静、冷静！”韩诺赶紧安抚我，一咬牙，从口袋里将那个绿色棉线桶掏了出来。

　　“快，你赶紧用这个，把玄关处拦起来。不管怎样不能让它进来……还有这个，你拿着，它看不到你！”

　　护身用的小雕像，和棉线桶一起递了过来。我忙不迭地点头，二话不说往外走，将它俩举起的时候手都在抖。

　　所幸，外面那怪物似乎也不是很有耐心。在我顺利将绿线布置好后，外面的声音就突然消失了。

　　我没有浪费这个机会，抓紧时间处理好了道具。回到卧室，正对上韩诺苍白的脸。

　　我小心将道具都还给他，继续帮他处理伤口。没过一会儿，点的药品也陆续送到，这回我很仔细，没再不小心弄断布置好的绿线。

　　韩诺静静看着我上药，突然开口：“说起来，你那个朋友，有消息了吗？”

　　“嗯。”我点头，却不知该从哪儿和他说起。思忖了好一会儿，才道，“那个，有件事，我想先确认下。”

　　韩诺：“嗯？”

　　“就是，在你和那个怪物上一次赌约结束后……不，应该说，是在你没法被人看见后，它有没有主动攻击过你？”

　　韩诺一怔，随即倒吸口气：“有，当然有。不然我也不至于在我家门口放绿线……但你怎么知道？”

　　“我猜的。”我轻声说着，想起不久前合作伙伴发给我的东西，不禁握紧了双手，“韩诺，你运气真的很好。虽然这么说我有点嫉妒……但幸亏你找到了那个学姐。”

　　“什么意思？”这回轮到韩诺问这句话了。我认真看着他的眼睛：“那个怪物，它想杀了你。你没发现吗？”

　　“……我只知道它突然变得很有攻击性。”韩诺微微张大嘴，“但，为什么？”

　　“因为你已经‘熟了’。”我认真复述着准备好的内容，“还记得学姐说的宝石滩吗？那怪物就是从那里来的。如果我没猜错，应该是借由以前天文活动室里的陨石碎片……”

　　“宝石滩那块儿据说曾有陨石降落过，从那以后就变得特别古怪。有些去过的人会感染病毒，脑子和身体变得不正常，我朋友和那个学姐就是。”

　　不过相应的，是他们能够知道更多的东西。只是表达上往往会受到限制——想来，学姐就是因为这个，才不能和韩诺多说。

　　“不能表达？这叫个什么事……”韩诺眉头拧得更紧，“不对，那你朋友为什么可以告诉你？”

　　“他是研究这方面的专家，个人原因，已经不太受限制了。”我如实道，“但还有很多东西，他是不能和我说的。就算和我说了，我也不能和你说。”

　　“这种设定一样的东西你和我说了也没用啊……”韩诺看上去有些急，“那关于那怪物呢？还有别的没有？”

　　我点了点头：“他说这是一种随着陨石到来的非自然生命体，他管它叫绿线人。”

　　韩诺不解：“绿线……”

　　“因为在他们眼里，这种怪物不是透明的，而是由绿色的线条组成的。”我耐心解释，“但无论如何，那种怪物本质就是没有身体。”

　　所以它们会想方设法去获得身体。有些绿线人会选择寄生，而有一些，则会选择“交换”。

　　通过一系列规则，合法合规地从目标手里换来身体，继承对方的一切，取代对方的存在。

　　“你之前说的‘赌约’，应该就是绿线人交换规则的一部分。”我缓缓说着，观察着韩诺的神色，“而当交换进行到一定程度的时候，绿线人就可以直接通过杀人，来获得完整的身体。”

　　“……难怪。”他看上去有些颓然，“难怪那个时候，它突然变那么凶，现在甚至还会埋伏我……我还以为它是想逼我再赌一次……”

　　“如果是我，想让你再赌，反而不会这么咄咄逼人。”我推己及人，“我舅舅曾说过，最好的赌局，是请君入瓮。”

　　“你舅舅？”韩诺抬眼，“坐牢那个？”

　　“他老千出太狠。不坐牢就要被人砍死了。”我无所谓地耸肩，“总之，我问到的情况，差不多就这些了。”

　　“不过韩诺，有一件事我有点在意……”

　　韩诺：“什么？”

　　“我朋友说，和绿线人的交易其实很苛刻。根据他们的规则，只要在打赌时输三次，就得把自己的身体交出去了。

　　“可按吴老师的说法，你高中毕业后还经常去小白楼。我想总不会是去参观的，对吧？

　　“你是去找那怪物打赌的，对不对？可这么多年了……难道你一共就输过三次吗？”

　　这怎么想都是不可能的事。

　　韩诺的神情变了变，飞快地移开视线。

　　“用了一点小办法而已。没什么好说的。”

　　……是这样吗？

　　我悄悄打量着他，见他实在没有要说的意思，也没逼他。笑了下，起身往外走。

　　快走到门口时，又被韩诺叫住。

　　“对了，你那个朋友，他没有和你说更实用的东西吗？”他向我确认，瞧着有些别扭，“比如，在赌输了的情况下，怎么赊账之类的？”

　　“没有啊。”我不假思索，“他没和我说过这些。”

　　这是实话。

　　韩诺闻言，却像是意识到了什么，若有所思地点点头。不再说话了。

　　*

　　从那天起，韩诺就一直在家里养伤。

　　虽然听上去有些可悲，但他现在只剩我了。我退了酒店的房间，带着行李进来，照顾他的起居。努力帮他活着。

　　挺麻烦的。但毕竟是在帮助我爱的人，所以也无所谓了。

　　韩诺也曾困惑过，为什么只有我能看到他。我倒是觉得这很理所当然。

　　“因为我就是为了你来的啊。”我一边这么说一边帮他叠衣服，没有再掩饰自己的目的，毫不意外地看到他被吓得泼了手里的水。我好笑地帮他拿了纸巾，听见他结结巴巴地问：“什么时候的事？”

　　“高中的时候啊。那个时候不是好多人都欺负我，就你帮我。”我张口就来，躲开韩诺伸过来的手，将纸巾按在他的胸口。

　　“那个时候我就想，我一定要让你得到应有的回报。
　　“不管你信不信，从很久以前开始，我的眼里就只有你了。”

　　“……”韩诺却像是顿住了，好一会儿才道，“哦，你说是高二的时候啊……”

　　“不然呢？”我温柔地说着，帮他擦了胸口的水渍。丢了纸巾转过头，却发现他不知想到什么，脸色微微有些发白。

　　他是想到了什么呢？我不知道。

　　不管怎样，我是真的很享受这段争取来的时间。

　　尤其是在我发现那本练习簿后。

　　本子是在韩诺的衣服里发现的，尽管已经被按压得变了形，我还是一眼就认出来，那就是我当时在小白楼里发现的那本本子。

　　我翻开那本本子，里面是歪歪扭扭地手写字，以一种很别扭的方式，记述着和怪物交易的规则——就像韩诺说的，赌约啊赌资啊什么的。

　　看着比我告诉韩诺的版本完整多了，甚至还详细到了双方认输的仪式。仪式甚至要求双方面谈交涉……

　　就很正式。正式到有点瓜兮兮的。也不知道是哪个傻缺写的。

　　这算不算你们常说的规则怪谈呢？我不太懂这些，但觉得还挺像。

　　不过说到规则怪谈，我其实有一点一直没想明白——为什么有些文里的人，总会默认自己看到的规则就是真实可靠的呢？为什么就觉得，自己找到的求生方法一定是真的呢？

　　他们是没有看过《万能｜钥匙》吗？

　　但无所谓了，这也不是我该在意的事。

　　本子的内容不全，中间明显少了两页。我没在乎，随手将本子翻到最后一页，却见那里，赫然是一列长长的名单。

　　说是长，其实也就十几个名字。不同的名字旁边有不同标记，有的被打了个钩，有的被划了一个叉。

　　很巧，大部分我都认识。尤其是那些被划了叉的，我可都太熟了。

　　这种熟悉感，可真叫人感到高兴。

　　——

　　如此过了两天，韩诺总算是能下地走了。我有点担心地问他之后的打算，他总是望着拦在大门口的绿线，沉默不语。

　　又过了一天，他像是终于下定了某种决心，认真对我开口。

　　“我决定，还是得去再赌一次。”他道，“我研究过规则了，只要是处在赌局中，它就不能杀我。而且……我也不想一直就这样僵着。”

　　“好啊。”我一边回应他的话，一边在阳台晾衣服。他的外套里似乎有东西，我掏出来，是两张已经被水泡胀的纸。

　　我打开匆匆看了眼，是废纸。于是又塞回去。身后的韩诺继续道：

　　“然后……你之前和我说的事。我仔细考虑过了。谢谢你喜欢我那么久，我很感动，但现在……抱歉，我真的没法回应你。”

　　不出意外的答案。我笑了下，若无其事地转身朝他走去：“没关系啊。我只是想让你知道而已，本来也没打算向你要求什么。”

　　“你这么说，我可不能就这么听。”韩诺看着我，嘴角有些难看地抽动一下，很快又垂下眼去，“而且，有一件事，我思来想去，必须向你坦白。”

　　“嗯嗯。”我鼓励地看着他，坐在旁边的椅子上，“你说。”

　　“就是，你高二经历的那些事……其实，多少有我的因素在。”他闭了闭眼，话说得很艰难，“我、我那个时候也不懂事。我很傲慢。我不太能接受有人比我优秀的事实，那个人还是个普通班的学生……”

　　“……”我一时顿在原地。想了好一会儿，也想不出现在该摆出什么表情。

　　“然后呢？”我思来想去，似乎只能选择追问。

　　“然后……我在校队有一些兄弟，还有别的社团里的朋友……我们那时候都很蠢。真的很蠢。”他用力抹了把脸，“对不起。”

　　“……”好吧，我听到了他的道歉。但我还是不知道该说什么。

　　他的声音就像是从很远的世界飘来的。让我想到我小时候最喜欢的蝴蝶，远远地看着，翅膀多漂亮啊。可等我抓住了，拿到近前了，才发现原来鳞粉是那么恶心，细细的虫足又是那么丑。

　　但这不是最可悲的。你知道最可悲的是什么吗？是即使如此，我还是很喜欢蝴蝶。喜欢到今天。

　　我缓慢地“哦”了一声。想想又觉得奇怪：“那你当时又为什么总帮我呢？”

　　“是觉得这样很有意思吗？还是很可笑……之类的？”

　　“没有没有，真没有。我——不管你信不信，但我其实一直很敬佩你，真的。你是我见过最优秀的人，即使是那样的家庭，你还是能做得比其他人都好——”

　　“怎样的家庭？”我平静地追问，“单亲的妈妈、坐牢的舅舅，一屁股债？”

　　“被这样的我喜欢，是让你觉得脏了是吗？”

　　“不不不，求你信我，我真的没有。我当时没想那么多，我……”

　　他用力呼出口气：“我当时没想明白。但我现在明白了。

　　“我没有逗你玩的意思。我只是不想让你讨厌我。”

　　“那你成功了。”我点头，“我是没讨厌你。”

　　“那天早上，大概凌晨四点多？你咚咚咚地跑来小白楼，替我打开堵了一夜的厕所门的时候，我还觉得你像天神呢。”

　　“那件事——那件事真的不关我的事。我也是第二天才知道，知道后立刻就赶去了学校……”

　　他看上去也不知道该说了，脸深深地埋在手掌里。不知过了多久，才放弃似地吐出口气。

　　“我没有指望你原谅。我只是觉得我应该道歉，而且你也应该知道这件事。”他说着，从身后慢慢掏出个盒子。

　　“我现在这情况，也没办法做什么去弥补你了。这个是我新买的，送给你。希望你能喜欢。”

　　“……”

　　我看了眼盒子，几乎是气笑了：“送我的？”

　　他坚定点头。

　　我没忍住又笑了下，打开盒子，只见里面是一条蝴蝶手链。

　　“我准备明天就进行仪式，去找那怪物进行最后一次赌博。”韩诺沉声道，“我不知道结局究竟会怎样，但如果你原谅我的话……”

　　“我原谅你。”我道。

　　“就请戴上……？”他愕然抬头，“你说什么？”

　　“我说，我原谅你。”我将手链拿出来戴上，“就是这样。”

　　他难以置信地张开嘴：“就、就这样？”

　　“对啊。”我看他一眼，“如果非要找个理由的话……”

　　我指了指他的外套口袋：“那就是因为我曾在那里发现了一本本子。

　　“本子后面，有很多名字。有些打着勾、有些打着叉。

　　“而那些打着叉的名字，恰巧都是曾经欺负我的人。

　　“我上网查了。那些人，恰巧又都已经死了。”

　　我偏头看他：“我不认为这是巧合。”

　　“……”韩诺再次沉默了。我看到他眼睛微微瞪大，紧跟着眼珠轻轻颤动。又过片时，下定决心般深吸口气。

　　“抱歉，我本来不想让你知道这些的。”他道，“我知道我没有资格这么说，但我觉得他们必须为自己做的一切付出代价。他们对你造成的伤害，不能就这样轻飘飘地过去。”

　　“碰巧，我又能借用怪物的力量……人就是这样，一有超自然的力量，就会想做些替天行道的事。

　　“挺可笑的，对吧？”

　　他望着我，腼腆却又坚定地笑了一下。

　　不得不说，他那张脸是真的很好看。笑起来时还有酒窝。

　　“对，是挺可笑的。”我忍不住摸了摸他的脸。

　　“但我喜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