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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你有几个好知己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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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
应如愿到得后院,只见四五个丫头子跪坐在湖边,围成一个圈儿,正嘻嘻哈哈的编花环,应莲和秋萤在六角亭子里写字。
应如愿一径行至亭外,应莲一面临摹汉代才女卓文君的《白头吟》,一面笑道:“你背着舅舅溜出来了?”
应如愿苦笑道:“我怎敢?不过我爹和辛大人书房议事去了。”
应莲将狼豪搁置在象牙笔山上,笑道:“你来时可曾遇见辛姑娘了?”
应如愿道:“遇见了。”
应莲眉梢一挑,似笑非笑道:“你们说了什么?”
应如愿知她打趣自己,看她一眼,一面踏上青石台阶,一面道:“我和辛小姐有什么说的?你觉得我们有什么可说的?”
应莲露出一抹戏谑的笑:“现在没话说,留着以后慢慢说就是了。”
应如愿斜靠亭柱,双手环抱,笑道:“牙尖嘴利的臭丫头。”
说罢,转眼看向秋萤,对她点了点头,秋萤微笑还礼。
他二人虽是说笑话,秋萤听起来却也别有深意,她心里琢磨着:大舅舅与辛刺史来往频繁,交情尚好,应府小一辈便应表哥一个男孩儿,辛刺史膝下亦只有一位爱女,两家恐结为亲家也说不准,但见应表哥愁眉苦脸的样子,许是他不愿意。
应如愿在亭子里站了会,忽叹一口气,转身便走。
应莲见他不对劲,忙问:“你好端端的,发什么呆,叹什么?又要哪里?”
应如愿回道:“练枪。”
应莲道:“老爷不是不许你练枪?你今日愁眉苦脸的,发生什么事了?”
应如愿顿住脚步,声音又沉,又静:“听辛大人说,昨夜敌军破了淮阳城,朝廷决定送朝阳公主和亲,并与齐国议和。”
应莲一愣,忽地眉头一蹙,“啪”的一声将毛笔拍在桌上,浓重的墨水染黑了白纸,她忿忿道:“用一个女子求苟且偷生,算什么朝廷?”
本朝与齐国征战数十年,双方国力逐渐衰弱,然在危难之际,先皇忽然驾崩而去,年仅九岁的皇太孙即位,由于皇太孙年级尚幼且体弱多病,便由皇太后垂帘听政。
虽是如此,但有识之士心里皆知,这是以霍央为首的阉党挟天子以令诸侯,朝廷大权实际掌握在他们手中。
霍央一派揽权后,令百姓出于水深火热之中,他们加重赋税,取天下金银为我所用,寻天下美女供我取乐,荒淫至极。
昔日,陈御史在朝堂上指着霍央的鼻尖大骂,霍央默默无语,然不过数日,陈御史坠马而亡,此后,曾反对霍央的臣子死的死,入狱的入狱,辞官的辞官,闹哄哄散了。
各地虽举起“清军侧,斩霍央”的大旗,然却被霍央调兵遣将一一压下。
霍央不仅派出中央军平乱,还调遣了数支戍边军队,集中精力对付起义军,这时便给了齐国可乘之机,一气攻克本朝三座城池,然待阉党消灭起义军后,已无力与齐国军对抗,是以在齐军攻破淮阳城后,阉党便急忙商议与送公主齐国和亲,以暂稳局势。
若是齐军攻进京城,荣华富贵就完啦!
各地有志之士虽愤怒,却不敢声张,只因曾有一桌人在客栈内大骂阉党,不过喝了一口茶的时间,便被官兵被抓进大牢,不仅罚了银子,还被打了几十板子,文人笔下,但凡出现“霍”“央”二字,也被一一被官兵搜查烧毁,被逮捕入狱。
三人说到此处,心中皆愤愤不已,却又无可奈何。
人生中最痛苦的事,不过是“无可奈何”。
昔日大老爷曾要求应如愿考取功名,此后挤进官场,好为家族铺路,但应如愿痛恨霍央一党作践江山,荼毒百姓,不愿与其同流合污,遂弃文投武,欲投身战场以报家国,但因着他是应家唯一一个男孩儿,家中无论如何也不许他从军。
因着这事,应老爷曾批评他“死心眼”,不懂得“乱世而隐,盛世而治”的道理。
应如愿却不认同,他认为若在家国危难时人人都明哲保身,那谁来保家卫国?
他父亲叹了口气,语重心长地说:“人只要活着就够了,人活着,哪里都有家,这个家没了,便去别的家。“
因爷俩儿心意不同,彼此说服不了彼此,心中都憋着气儿,结果是应如愿被打了十个板子,罚禁足十日,此后不准碰抢摸剑。
思及此,应如愿咬牙道:“空有一身武艺,却不能报效家国,算什么男子汉大丈夫?”
这时,只听一道极轻,极细的声音道:“为国而死,虽死犹生。”
应如愿一怔,猛然转过身,只见秋萤正盯着他,一双又清澈,又柔软的眼里露出坚毅的神色。
她生得这样单薄瘦弱,素日说话都是极轻极细的,万万想不到,他这样一个弱女子,却能说出这样的话,愧杀天下多少男儿?
除了小桂花和应莲外,他身边所有人都反对他,时常告诫他:“要爱惜性命,活着比什么都重要。”
因着他是小辈中唯一一个男丁,是以从小便读书写字,算数写帐,只为将来继承这偌大家业,若因他一时固执,不顾家族命运而投奔战场,倘若丢了性命,岂不是要了太太、老太太的命?
太太常语重心长告诉他:“做人不能只顾自己,要想想家人。”
应如愿凝视着秋萤,眼波微闪,喃喃道:“你真是我的知己。”
秋萤道:“这是我爹爹常说的,他才是你的知己。”
应莲闻言,噗嗤一笑起来:“你前儿还说我是你的知己,今日见了秋妹妹,她又成了你的知己了,岂不知知己竟认错了。”
秋萤被她说的脸色一红,忙垂下眼,用手肘轻轻拐她一下,道:“莫要胡说。”
应莲道:“我哪有胡说了?莫非你刚才没听到他说你是他的知己?”
秋萤性子内敛,争她不过,便啐了她一口,道:“你越发贫嘴贫舌了,真真令人讨厌,我不睬你!”说罢,在应莲的笑声中匆匆离去。
02
应府素有施粥的习惯。
老太太年轻时便是个极善的人,时常拿出多余的食物接济穷人,到了老年之后,常年念经诵佛,更是慈悲,常教导儿孙们众善奉行,诸恶莫作。
因本朝常年征战,百姓流离失所,不少难民无家可归,纷纷涌进城内来。老夫人见他们瘦的只剩一把骨头,身小脑袋大,人不像人,鬼不像鬼,一时心痛不已,不由得掉下几滴眼泪,便要求儿孙们每日拿出多余的粮食来接济穷人。
有了应府接济后,城里的富户们便也跟随着施粥接济,众人一商量,决定将难民集结起来,由各家轮流施粥。
但这个施粥不是说他们心疼难民,而是为了自保,自保是因为城内曾发起过一场暴动。
起因是当时只有应府施粥救人,但每日都有难民不断涌进城来,人多饭少,总有人挨饿。
肚子饿的难民管不了许多,纷纷闯入客栈、宅子里抢吃的。
富户们虽有家丁护家,但毕竟光脚的不怕穿鞋的,家丁吃得饱饭,自然怕死,而难民不吃饭是死,被打死也是死,既然都是死,也要做个饱死鬼。
城内一时混乱不堪,人人自危,小孩儿妇女纷纷躲屋里不出来,后虽有官府帮助平乱,但各家也损失惨重,家丁伤的伤,死的死,金银珠宝衣衫食物皆被抢了大半。
只有衙门和应府没有受到波及。
只因官老爷府内有官兵守卫,暴民不敢放肆,而应府则是因为常年施粥,受他家恩惠的难民多了,是以,当一部分难民暴动时,这些难民便自发的守住了应府的大门,不让他们闯进来。
城内富户们得知后,便来找应老爷商量,决定将城内有余钱余粮的家族结合起来,此后每月由各家轮流施粥这样,便能安抚住难民。
到了今日,便是应府施粥的日子。
府里小姐丫头们格外兴奋,只因她们素日被锁在深闺,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对外头的世界所知甚少,是以便趁着施粥的机会出来瞧一瞧,瞧外面世界变成了什么样。
秋萤也跟着应莲来到府外,只见街上乌压压一片人,他们面黄肌瘦,眼神空洞,浑身上下脏兮兮的,像一具发黄的骨头,其中有的妇人手中抱着孩子,孩子也饿得趴在娘身上,眼睛微阖,气息奄奄。
他们手里端着碗,排着队领粥。
秋萤心下一沉,一股悲伤涌上心头,几欲落泪,不由得想起那句词:“兴,百姓苦‘亡百姓苦。”
正在这时,忽听见有人唤她,她扭头看去,是一个青袍少年,不是尤解尘却是谁?
自打来到应府,她与尤解臣便甚少见面,一则是因为尤解尘虽住在应府,但在丫头婆子们眼里看来却还是外男,不可与小姐们时常见面,而他自己也知自己寄人篱下,便处处受礼,不犯规矩;二则因他今岁便要进京赶考,每日在屋里埋头苦读,鲜少外出。
秋萤若是想同他说话时,便写一封信托人送去给他,两人虽有书信来往,但也有几月未见面了,此时一见,只觉世上再无人比对方更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