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魂》念六

1、白衣仙来

　　河上飘着一个木盆。

　　沉在水底的鱼妖感受到一股脆弱的气息，骤然睁开眼，嘴里吐出一个泡泡。

　　凡人又抛弃了他们的孩子。

　　鱼妖对此见怪不怪，红色的鱼尾一甩，朝着木盆游过去。

　　往常有孩子飘下来时，总能听见哭声，可这次很安静，若非感受到生命的气息，鱼妖都怀疑这个孩子死了。

　　也许是个哑巴？

　　哑巴的话，怕是不好送人吧？

　　鱼妖是天生地养的，自己都活的糊里糊涂，哪里会养孩子呢？

　　记得刚开灵智的那会儿，她看见一个顺着木板飘下来的孩子，衣服也没有一件，只是裹着块破布，哭得撕心裂肺，她于心不忍，于是打算将这孩子养起来。

　　然而那时她实在太傻了，没有理解人和妖的不同之处，觉得她可以生活在水底，这小孩也可以。

　　于是她咬着那小孩的胳膊，将她拽进了水里。

　　小孩在水里扑腾了几下，然后沉入水底，气息渐渐消失。

　　鱼妖隐隐约约意识到自己做错了，急忙游到小孩身下，将她托起来，带到水面之上。

　　可小孩依旧一声不吭，气息几近于无。

　　她那时不能化形，也不会法术，只能驮着小孩游到岸边，使劲扑腾着鱼尾，将小孩翻到岸上。

　　小孩脸色青紫，口鼻皆有水流出来。

　　她好像要死了。

　　鱼妖感觉自己有些喘不过气来，眼里似乎进了水，看东西模模糊糊的。

　　好在，一个路过的道人发现了小孩，她在小孩身上摸索了几下，又喂了什么东西，小孩原本要消失的气息渐渐沉稳下来。

　　道人看着鱼妖，也没说抄着家伙收了她，反而心平气和道：“小妖，你不适合养孩子。”

　　她吐着泡泡，不知道要说什么——也不必说什么，这个时候，她尚未学会说话。

　　道人不再多言，抱起那孩子离开了。

　　从那个时候起，鱼妖就知道了，人的孩子，应该给人养，妖是养不活的。

　　于是后来再遇到孩子，她都是把他们送去了自认为还算可以的人家，但具体他们活不活的下来，活的怎么样，鱼妖并不清楚。

　　其实大多应该都死了的，因为如今的世道不好，很多大人都活不下来，更何况一个小孩呢？

　　鱼妖忽而觉得心里很难受，她虽然明白了很多事，可对于人间所谓的七情六欲体会不深，此刻也不知这难受是为什么，该如何具体描述。

　　她只是觉得，如果这个孩子真的是哑巴，也真的没人要。

　　她也许——

　　也许——

　　可以试着养一下。

　　她已经化形了，也知道了人类该如何活下去，跟一些自顾不暇的人类比起来，她至少可以给这个小娃娃找来吃的。

　　鱼妖已经靠近木盆了，她变为人形，用身体挡住木盆，低头看去。

　　襁褓里的婴儿莹白如玉，睁着一双眼，小小的一只，看起来像是才出生不久的，模样瞧着甚是好看。

　　看得鱼妖那一颗心开始砰砰直跳。

　　鱼妖文化不多，想不到什么好的赞美词，只觉得这个娃娃像是仙人转世。

　　可天上好像没有仙人了，若是有的话，人间不至于这么惨。

　　她伸出手，要去抱孩子，却见一缕白光飞来，先她一步，将盆中的婴儿裹了起来，朝着岸上飞去。

　　“不要！”

　　鱼妖心里一惊，伸手去碰那白光，却被烫了一下，不得不收回手，可她没有就此放弃，莫足了劲朝着白光追去。

　　白光忽而变为雾气散去，婴儿被一个人抱入怀中。

　　这人一身白衣，白得像是雪，干干净净，没有任何多余的花纹，眉眼清冷，冰肌玉骨，似不食人间烟火的天上仙。

　　然而低头看向婴儿的那刻，她却弯了唇角，像是抱着失而复得的宝贝一般，乌黑的眸子亮如辰星。

　　鱼妖先是失神于女子的美貌，毕竟她活了几百年，还是头一次看见这般绝色出尘的女子，但就在女子要抱着婴儿转身离开的时候，她回过了神，下意识追上去。

　　“等等！”

　　女子转过身来，像是终于发现了她，然而只一眼却又立马撇过头，似是有些难以启齿，“你……你平日里便穿成这样吗？”

　　鱼妖低头看了自己一眼，不解道：“有哪里不对吗？”

　　她理了理自己用鳞片变的衣服，艳丽的红色，其上还绣着几只鲤鱼，穿在身上清凉又舒适。

　　女子好似不知道该如何解释，深吸一口气后，慢慢道：“你虽然是妖，可如今也变成了人，还是少女模样，既是如此，就不该……不该只穿肚兜。”

　　鱼妖面上有过一丝茫然，她道：“可我见很多人都这么穿。”

　　她有次送孩子时，被人发现了，那时候化形不完全，只变出了头和四肢，身体全是鳞片。

　　发现她的大娘大喊一声“妖怪啊”，然后就直挺挺倒下去，紧接着一群村民拿着锄头镰刀就从远处冲过来，她吓得赶紧把孩子放下，变回原形，一头扎进一旁的水塘中，甚至还特意拱进了湿软的淤泥里。

　　村民们没敢下水，在水塘边找了找，没看见它就走了。那孩子不知被谁抱走了，鱼妖没敢露头去看，直到天黑才从淤泥里钻出来，抖掉身上的泥，悄悄回到了河里。

　　从那以后，鱼妖就不敢在凡人面前露面了，送孩子全都是夜里偷摸放人家门前，敲了门就跑。

　　这就导致她对凡人的衣着装扮不是很熟悉，看的最多的，是顺水而下的那些孩子。反正都是遗弃的，所以孩子身上很少有衣服，大多都只穿着件肚兜。

　　鱼妖觉得这样的衣服很好，轻便又凉快，很适合一条鱼。

　　女子不想去问鱼妖看得都是些什么人，她只是动了下指尖，紧接着一缕白光落在鱼妖身上，变为白色的衣裤，将她整个鱼裹得严严实实。

　　鱼妖扯了扯身上的衣服，抱怨道：“闷。”

　　女子这才敢看她，淡声道：“闷也要如此穿。”

　　“哦。”

　　鱼妖闷闷不乐，扯扯领子，又揪揪袖子，道：“那我能不能自己来，这个……不好看。”

　　女子颔首，收回法术，同时也移开眼，直到鱼妖说：“好了。”

　　她才看过去。

　　鱼妖给自己做了身红衣裳，裙摆点着金灿灿的鱼鳞纹，料子很薄，隐隐约约能看见她白皙的肌肤。不过她生得一张圆脸，眼睛也圆圆的，眉心还有着一点红，像个福娃娃，并不让人觉得妩媚。

　　女子瞧着她，似乎想到了什么，语气柔和了些，问：“你要跟着她吗？”

　　鱼妖第一时间没反应过来，直到目光下移，落到女子怀中的婴儿身上，才意识这个“她”是指谁。

　　脑海中闪过女娃娃的脸，稚嫩又可爱，原本要拒绝的话，却无论如何都说不出来，她犹豫了一下，问：“我可以跟着吗？”

　　女子道：“你本就是跟着她的。”

　　鱼妖似懂非懂地看着她，圆溜溜的眼睛眨也不眨，憨憨傻傻的，和那些没开智的傻鱼一样。

　　“过来。”女子主动开口叫她。

　　鱼妖三步并作两步跑过去，此刻乃是正午，太阳晒在皮肤上微微发烫，就这几步的距离，鱼妖已经大汗淋漓了。

　　到底只是一条鱼啊。

　　女子使了个小法术，一缕风吹过鱼妖，她顿时浑身清爽，不仅汗没了，太阳照在身上，也只是微微的暖意，不再有灼热的感觉。

　　鱼妖特别识趣，连忙道：“谢谢仙人。”

　　平常的那些道人，鱼妖见过不少，多是打着“替天行道，为民除害”的幌子，来抓它的，可他们全都不如眼前之人厉害。也许眼前的人已经不算是凡人，已经快成仙了。

　　女子却道：“我不是神仙。”

　　鱼妖整愣了下，不知如何回答。

　　女子又道：“我叫青颜。”

　　怀中的婴儿突然伸出手，捏住了青颜垂落的一缕头发，用力一扯。青颜低头看去，婴儿乌黑的眼睛眨巴眨巴，似乎没意思到自己做错了。

　　“乖，不能扯，扯疼我了。”青颜软下声音哄着。

　　鱼妖面露惊愕，似乎没想到这人长了这样一副冷冰冰的样子，竟然能说出这么温柔的话——嗓子怕是都掐疼了吧？

　　婴儿这么小，怎么能听懂她的话呢？攥着头发又用力扯了几下，微微咧开嘴，露出粉白色的牙床，像是在笑。

　　青颜自是痛的，可她面上没有太大的变化，见婴儿玩得开心，索性直接斩断这一缕头发，让婴儿捏在手里玩。

　　婴儿却反而松开手，像是感觉无聊一般，打了个哈欠。

　　青颜怕头发落到她身上，弄得她痒，连忙一根根捡起来，丢在地上。

　　做完这一切后，她才抬头看向鱼妖，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鱼妖如实道：“没有名字。”

　　她只知道自己是一条红鱼，两百多年前就在这条河里了。最开始这条河可热闹了，鱼啊，虾啊，螃蟹啊，什么都有。有些凡人每隔十几天就会来撒网，然后捞走很多。但即便如此，这河里的生灵数量依旧变化不大。

　　然而后来人间遭逢灾祸，一时暴雨一时干旱的，河中的生灵数量不怎么增加，而凡人因为没吃了的，开始大肆捕捞鱼虾。到最后，这条河里就只剩下她一个活物。

　　因为不与凡人交流，开了智的也只有她一个，所以鱼妖觉得自己不需要名字。不过眼下既然要跟着青颜离开，那肯定需要一个名字。

　　鱼妖还没想好，就听见青颜道：“鱼绯。”

　　“什么？”

　　青颜轻声道：“你不是没名字吗，那我给你一个可好？”

　　她一弹指，风吹起落叶，在半空中飞舞，很快就比划出了“鱼绯”两个字。

　　鱼妖盯着落叶，把“鱼绯”两个字念叨了几遍，最后眉眼一弯，道：“虽然我不懂是什么意思，可这两个字念在嘴里让我心生欢喜，那我就叫这个了，多谢……道长。”

　　鱼绯还是不敢直呼其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