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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2、为君拔刀(六) ...

  •   “大火!着火了!”武士中有人嘶哑地喊道。

      远处,火光冲天而起。

      齐远望向远处的火焰,它是从山崖之巅烧起来的,隐约可见沐浴在火光中的一座座木阁。

      “你想要隐藏什么?”

      齐安抬眸,“想知道的话,自己过去看。可惜,不能亲眼看到老师痛哭流涕的模样了。”最后一句,像是对自己说的,声调很轻。

      齐远正待再问,却见他身影一闪,已抱着花曼青跃入水中。河水幽暗,血漫上来,很快便染红了水面。

      “公子,追么?”武士们围拢而来,有几个还相互搀扶着,似是受了伤。

      十五一脸悲愤:“公子,那个女人使暗器伤了我们的人,十二哥他受了重伤。”

      “公子,我们要为十二哥报仇!”十七道。

      齐远回身,目光扫过武士们的脸。十二受伤最重,似是四肢失了气力,不得直立。另几个伤者或是捂着胳膊,或是瘸着腿。
      他皱了皱眉,沉声道:“十七,你在此看护受伤的兄弟,十五,你随我前去看看那场火是怎么一回事。其余人等,各行其是。”

      “是!”

      齐远携着阿葵的手,往火光处疾步而去。

      到得山崖之下,大火已成燎原之势,热风扑面,那些建在山崖之上的楼阁大半已被大火摧毁,倾倒的木梁和被烧毁的木架倒在山间,摇摇欲坠。火势凶猛,抬头望得一时,几乎给那火熏烤得睁不开眼。

      “他想要隐藏的会是什么?”

      十五道:“有些刺客会在事败后销毁名册,以此来帮助同党隐匿身份,谋求东山再起。”

      “不,不只是这些。”
      齐远在心中细细推量男人说过的话,忽觉阿葵的手轻轻颤了一下。

      “阿葵,你怎么了?”

      阿葵摇头,她的手心冒出了热汗,不是因为面前的大火,而是她忽然记起了男人的话。

      每一句,他都在隐藏,同时也在坦白着什么。

      这是他的阴谋么?他为阿远设下的圈套,他将阿远引来,就是为了让阿远看到……看到一切。

      她的头很痛。有什么在记忆中翻涌,可她一时想不起来。她的心跳得极快,她有预感,在前方,有什么正在等待着他们,等待着将他们毁灭。

      “阿远,我们离开这里。”她只能牵住他的手,试着将他带离,带离那男人的阴谋诡计,和即将降临的厄运。

      火势越来越大,山中林木也被引燃了,此时又起了风,留在此地,时时会有引火烧身之患。
      齐远沉默片刻,道:“好。”

      他们沿原路回去,走了数十步,忽觉背后有什么动静。回头,只见一个浑身焦黑的男人朝他们奔来,背后还负着什么重物。

      他一条腿似是受过伤,奔跑时一瘸一拐的,可奔得极快,一眨眼便到了近旁。

      齐远停住脚步,打量他一眼后,问:“你是星罗的人?”

      那人的衣衫已给大火烧毁,皮肤也多处烧伤,声带似乎也坏了。听了齐远的问话,想要开口,却只是发出了一声粗嘎的低叫。他连连摇头,一手指向自己背后。

      那是个巨物,只是上面覆着一块避火布,一眼瞧不出是什么物什。

      齐远没去揭那盖布,蹙眉问道:“那是什么?”
      他疑心这是星罗的诈术。那星罗之主,不就是个智计百出的男人么?

      “呃呃圣啊!呃救……啊啊!”那人大叫,叽里呱啦的,声调喑哑,教人听不清楚。

      十五道:“公子小心些,由属下来揭开它。”

      “不要!”阿葵大叫。

      “阿葵,怎么了?”

      “我……我……”阿葵面颊发热发红,一副魂不守舍的模样,“我害怕,阿远,我们离开吧。”

      “别怕。”
      齐远以为她是给那人的怪模样吓到了,将她揽入怀中,一手蒙上她的眼睛,而后对十五点点头。

      十五上前,拔出刀来,用刀尖一点一点地去挑那盖布。

      盖布一点一点掀开,他看清了内里的情形,浑身一震。当啷一声,他手中的刀落到了地上。

      “究竟是什么?”齐远问。

      十五平日心思缜密又颇为稳重,可此时,他震惊得几乎说不出话来:“是……是死人……不……是、是、是国公……不,我看错了,不会……不会……公子……我、我……”

      齐远一怔,忽的松开阿葵,上前一把掀开盖布。

      盖布下的人现出来,那人几乎已没了人形,身上插满了刀,各式各样的刀,长短不一,将他钉死在轮椅上。

      他的头仰着,一张清濯的老人的脸,正是齐修仁。

      “伯父!”

      那人似乎听到了,微微睁眼,眼中涌出血泪。他张了张口,想要发声,却什么也说不出来。

      “伯父!是谁?”

      老人不答,他的手指紧紧掐着轮椅扶手,似乎想要挣脱什么,可死亡终究避无可避地侵蚀而来。
      他的头无力地垂下了,仿佛疲累已极。

      “圣……圣主。”那个背着轮椅的人竟然发声了,“圣主……救……救圣……”

      他扑通一声跪倒在地:“救……救圣主。”

      “你说什么?”

      “救……圣主……”那人一遍一遍地重复着,额头碰到地上,发出单调的嘭嘭声。

      在这声响中,三人几乎都明白了。
      轮椅上的人,是齐远的伯父,也是星罗宫的圣主。

      嘭的一声,齐远一脚踹翻了那人。

      “你在骗我!是那个男人教你来的,他杀了我伯父,是他杀了我伯父!!”他说着,一把抽出十五的佩刀,挥刀斩向那人。

      他面色狠厉,眼底发红,这样的真相,于他而言太过痛苦。他从小没有父亲,伯父是他最亲近的长辈,而现下,忽然有人跑过来,说他的伯父是星罗宫的圣主,还在他伯父身上插满了刀,将他凌.虐致死。

      “不要,阿远,不要!”阿葵紧紧抱住他。

      男人早已设计好了一切,只等着齐远步入这个圈套之中。这一刀挥下之后,她的阿远,这个骄傲的不可一世的少年,会变成恶鬼的。
      因为心中的仇恨而肆意斩杀无辜者,是懦夫所为。而她的阿远,是要成为大英雄的啊。

      “阿远,不要……”她的眼泪流了下来,泅湿了他的衣襟,“阿远,不要……”她重复着,唤着他,唤着他的神智,或许,还有他的心。纯粹的少年的赤子之心。
      当一个人堕落为恶鬼,他的心,也会渐渐被恶吞噬殆尽。

      那一刀悬滞在空中,终究没有挥下。

      阿葵始终紧紧地搂着他,双臂扣在他腰间,她听到他如鼓点般沉重的心跳渐渐平息,听到一声长刀落地的声音,心头微微一松。

      齐远缓缓推开阿葵,将那人从地上一把拎起,一字一句地问:“我要你原原本本说出来,星罗的主人,究竟是谁?是谁杀了我伯父?谁在背后指使你?”

      那人哑着嗓子,断断续续说出了三句话。

      “圣主……是主人。”

      “宫主杀了圣主。”

      “快救圣主。”

      而后他的喉咙便嘶哑得再也发不出人声了。

      *

      齐远一把一把地拔着老人身上的刀,拔得很慢很慢。偶尔有血被带出来,溅到他脸上、身上。

      十五已在他令下远远离了这处,只有阿葵在这里陪着他。

      他撕下一块里衣,却不是要擦脸上的血,而是用来擦拭从老人身上拔下来的刀。

      浑身的污血,漠然的神色,使得他像是从尸山尸海里爬出来的修罗厉鬼。

      阿葵从背后紧紧地抱着他,他浑不在意,只是专心地重复着同样的动作,拔刀,擦刀,拔刀,擦刀,再拔刀。

      拔下来的刀被他整整齐齐地排列在身侧。一共十二把。经他擦拭过的刀刃澄亮如镜,反射着他带血的脸,以及女孩沾着泪痕的眼瞳。

      他微微偏头,唤道:“阿葵。”
      “阿葵。”他问,“你刚刚为何教我离开这里?”

      “我……”阿葵一时不知要从何说起。

      他却没有耐心等她了,“连你也是他的诡计么?你早已知晓这一切,是么?”他轻轻地笑了。

      “不是的,阿远,我不是任何人的诡计,我只是我。”

      “那你又是什么?你是谁?”

      我是什么?我是谁?
      阿葵慢慢松开抱着他的手。
      她是谁呢?
      曾经她以为她是阿爷的孩子,后来她来到帝都,阿爷病了,她做了齐远的奴隶。
      再后来,她听从男人的命令,用齐远交换回了阿爷。一个无知无觉的阿爷。
      而在几日之前,齐远找回了她。她带着少女懵懂的爱,奔向他,紧紧地抓住了他。
      她其实也不知道自己是什么。
      她太过弱小,弱小的人总幻想着有一个强者来做依靠,只有依偎在强者身边,弱小者才能活下去,就像孩子总要赖在长者身边。她固执地不肯教阿爷死去,因为她那时还是个弱小的孩子,不敢独自面对这个世界。
      遇上齐远之后,她才渐渐脱去了孩子的软弱。
      齐远的爱护给了她勇气,若不是他,她永远不肯放手教阿爷死去。
      而现下,齐远仿佛成了那个弱小的孩子,他心里已明白了一切,却不肯直面它。不是他忽然变得懦弱了,而是他原本就是个少年啊。

      “我……我是阿葵,我跟随阿爷从北疆来帝都。曾经,我是阿远的奴隶,我对他做了很坏的事,我欺骗了他,伤了他。我心里有一件事,我不敢把它说出来,我怕这件事会伤了他,可我——可我知道,他有勇气面对真相。”

      “说出来。”齐远回身,轻声道,“说出来,阿葵,我信你,你是我的人,不是么?过来。”

      阿葵咬了咬唇,扑到他身前,任他紧抱在怀里。

      须臾,她开口道:“我看见——不是,我听见,听见你母亲和一个人在房里说话,那人说,说你……说你是他的亲身骨肉。”

      阿葵说的是在竹舍外听到的事,当时她浑浑噩噩,在园子里乱跑,却无意间撞见了一场男女私会,而那两人的声音正是她曾听过的,齐母和齐伯父的声音。

      齐远蹙眉看着她,看了许久,忽的抬手,指向老人,“你是在说我伯父么?”

      阿葵点了一下头。

      “你说我伯父是我父亲?”他低低一笑,笑意一闪即逝。倏地,他似是想到了什么,飞快地探手入怀,扯出一封书信来。
      书信装在封了漆印的封套里,他随手拾起一把刀,撬开漆印,抖出信笺。

      信是他母亲过世前留下的,因是母亲的遗物,他随身都带着。她曾嘱咐说要等他及冠之后才可启开,他当时不明其意,而此时,他扫过信笺,一行行字句如在水中漂浮,一些字眼清晰地浮上来:“不意害了你父亲……忧思苦闷……身染重病……我心甚悔……我已深受报应,他也苦了一世……他是你的亲生父亲……”

      齐远猛地起身,揪住老人的衣领,他想问什么,却欲言又止。
      太迟了,一切都太迟了。
      老人已然死去,灰白的瞳仁黯淡无光。
      他是齐远的亲生父亲,可他也害死了齐远崇敬的父亲。如今,他又为人所杀。

      “心里已然生出仇恨了吧?”
      “一个人若总是心存仇恨,迟早会被恨意吞噬。远儿,要学会放下仇恨。”

      “阿远。”阿葵起身来到他背后,轻声唤他,“阿远。”

      齐远放下老人,回身抱住她。
      “阿葵,我是谁?”他问,眸中满是迷乱。

      阿葵抬手,轻柔地抚摸着他的眼角,“你是阿远,曾经你是齐府的小公子,眼下你是阿葵的阿远,往后你是谁,我还不知道呢。”

      人可以没有来处,只要有归处。少年不必追问自己的出生,因为他会成长,会去到他的应许之地。

      阿葵紧紧搂住了他。

      少年在少女相互依偎在一起,他们身后是大火,极烈之火冲天而起,咆哮着,扭动着,在天地间狂舞,似乎要吞灭万物。

      可总有些东西,是它无法吞噬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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