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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雪原(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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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为长久不曾进食,她的嗓音微微有些低哑破碎。落入耳中,便像有只猫儿在心口抓挠。
齐远皱眉道:“你是叫花子?”
女孩默然。
齐远问:“你在这雪地里讨饭?”
女孩依旧不肯回答:“你给我包子吃,我就回你的问话。”
说话间,融化的雪水冲开了她脸上的污血,那脸却显得愈发狼藉和可怜。
齐远心里微微一动,他冷下脸,对十七道:“带她回马车里。”
*
车厢内明亮而温暖,头顶是一盏花形吊灯,烛光透过花瓣散落而下,盈盈然变幻着色彩。地上铺着厚厚的熊皮,脚踩上去好似到了云端,软绵绵的。鼻端萦绕着阵阵暖香,香气来自黄花梨木方几上摆着的暖炉,铜质小暖炉上镂着数不尽的花鸟虫兽,是阿葵从不曾见识过的。
她往四下里看过一遍,发觉手边也摆着一只模样精巧的铜炉,香烟袅袅升起,暖意融融。她并紧双膝,手贴放在膝上,坐得越发小心,生怕不小心碰坏了什么。
少年背靠引枕,和她相对而坐。他的目光一直放在女孩身上,将她来来回回、上上下下地打量了好多回。
女孩的膝头微微一动,他的视线立时从她脏乎乎的小手,挪到了她单薄伶仃的小腿上,之后又慢慢下移,到她赤裸的双脚上。
她的脚在雪地里踩过,脚背上的残雪被暖炉一熏,渐渐融化成雪水,流到湿漉漉的脚趾间,又从趾缝里淌下,落到她脚下的地毯上,不一时便将那片地毯浇湿了一小圈。柔软的动物毛浸了水,可怜可爱地倒伏向一边。
女孩轻轻动了动脚趾,拇指扭绞在一处,似乎想要把脚藏起来。
他收回目光,垂下眼睫,长睫在眼下投下一小片暗影。
“公子!”
十七跨进车厢,将手里拎着的食盒摆上方几,搓了搓手,对少年道:“公子,都是新热好的。”
少年一言不发。
阿葵翕动鼻翼,嗅到一股烤肉的香气,肚腹又开始发热了。她盯着方几上的食盒,扳动手指,默默数了数,一共有五层。五层,她能吃好多东西。
十七瞧着少年的神色,不敢自作主张。
半晌,少年坐直身,探手揭开了食盒的盖子。
“吃吧。”他说。
食盒内是一盏鹿肉,是武士们猎来的野食,又经厨子精心烹制过,肉香浓郁。
阿葵咽了咽口水,抬眸瞧了眼少年,而后挪动身子,坐到方几边。她也不去拿银箸,伸手便抓了块烤肉,塞进嘴里。
有一点儿烫,但她实在是太饿了,顾不得烫,也不细嚼便咽了下去。吃完一块,她立时又去拿第二块,第三块。
不到一刻,她吃完了这一盏烤肉,又抬眼去瞧对面的少年,想要他为自己揭开第二层盖子。
少年似是明了她的心思,微微欠身,探手为她揭开了食盒第二层。
第二层摆着的,是一碗冬笋炖兔肉,嫩青色的笋结配着粉嫩的肉块,漂在奶白汤底上,香气悠然,教人忍不住食欲大开。只是这样一碗汤汤水水的吃食,不好用手抓。阿葵略想了想,双手捧过汤碗,脸埋进去,小狗似的吃起来。不一时,便吃了个干干净净,只余了几块嚼不动的肉骨头。
少年又揭开了第三层食盒。这一层是一小碗清粥,配一叠清新小菜。阿葵在北疆时,吃过不少赈灾粮,大多也是一碗稀粥,配几片漂在粥上的菜叶子,入口无滋无味,难以下咽。她本以为这一碗也是那般,谁想刚喝一口,就觉口内生香。粥米粒粒滚圆饱满,磨得精细,又熬了许久,入口即化。喝完后,她觉得肚腹里暖暖的,仿佛有一只小暖炉在内温暖着她的五脏六腑。
“还吃么?”少年问,声音不冷不热。
阿葵察言观色,抿着唇,点了点头。
少年又为她揭开了第四层。
这一层是一叠枣泥酥,色泽金黄,入口酥脆,香甜无比。阿葵吃完后,恋恋不舍地舔了舔手指。
目睹这一切的十七目瞪口呆,心中惊骇不已,一是震惊于自家公子的纡尊降贵,二是惊骇于女孩奇大无比的胃口和风卷残云般的吃相。
最后一层,是一盏清茶。阿葵刚吃过枣泥酥,正觉口渴,一见便端起来,一口喝干了。
十七几乎惊掉了下巴。
少年睨他一眼,“你张着嘴做什么?”
十七忙一顶下颚,将嘴巴闭得严严实实,连“那茶是作漱口用的”都没敢说出来。
“可以回话了么?小乞丐?”少年问。
阿葵默默在衣摆上蹭着脏污的手指,脑中又细想了一遍男人的话。
“不能。”她干脆地说,说完便微微睁圆眼睛,留神细瞧少年的神色变化。
少年神色丝毫不变,只问:“为什么?”
阿葵竖起一根黏糊糊的手指,口中道:“第一,我不是乞丐。”她竖起第二根同样黏糊糊的手指,指尖还粘着零星几点儿枣泥酥皮,“第二,你没有给我包子吃。”
她一边的脸颊上粘着米粒儿,另一边脸颊上,一抹油星儿闪闪发亮。她却浑然不觉,只是认真地竖着两根手指,振振有词。
少年笑了,不知是觉得她模样滑稽可笑还是被她气的。
慢慢的,一抹嘲讽自他唇角扬起,“你的手好脏,比乞丐的还要脏。”
女孩脸上的得意之色倏然消失,她飞快地把手藏到背后。
少年一字一句地说:“你的脸也脏,又脏又臭。”
她没法藏起自己的脸,于是干脆扬起下巴,怒视着少年。
少年收起笑容,目光扫过空空如也的食盒,又转回到女孩脸上。“我给了你一整只食盒。”他说。
“我不要这些。我说过,我要吃包子。”阿葵固执地说。
说话间,她始终看着少年的眼睛。少年有一双极美的眼睛,眼瞳漆黑,如星子般明亮,她瞧着,不知怎的,心里一点儿也不害怕。
少年也直视着她的眼睛。女孩生着一双杏眼,看人的时候会微微睁大一点儿,圆圆的,亮亮的,像他弈棋时,捏在指尖的晶亮棋子儿。他素来爱执黑子,如此可先发制人。而此时,这个小小的、比乞丐还要脏的女孩儿,竟倔强地不肯向他低头。
他靠在引枕上,一动不动,她也不肯眨眼。两人就这么不服输似的对视了半晌。
十七站在一旁,全都看在心里,他一向乖觉,此时却进退维谷,不晓得该不该站出来,狠狠训斥一通那小叫花子。
少年忽然道:“好,我便给你包子吃。十七,回府。”
马车在雪原上疾驰,阿葵悄悄捉住车帘,朝外望去。经过那片红梅盛开的杀人场时,她看到那处多了几个人影,黑衣的武士们被下令留守在此,细查一回尸首。她的心突突跳了起来。
回望车厢,少年已然躺在了宽塌上,单手枕在脑后,眼望着车顶,也不知在想什么。他的鹤羽大氅早已脱下来,挂在一旁的木架上,森森然好似凶猛的兽。
阿葵打了个寒噤。车身陡然向一侧倾斜,她害怕得抓紧了身下的织锦软垫。
少年拿余光瞟了她一眼。
阿葵寻到机会,脱口问:“我们要爬雪坡了吗?”
少年不答。
十七道:“爬坡?不对,是转向。”
阿葵“唔”了一声,心中奇怪,一双手却不敢松开软垫,掀起车帘细瞧。
少年冷冷地道:“谁要你多嘴了?”
十七忙以手掩口,呆立装死。
女孩默默垂下头,盯住自己的脚尖。
“他不喜欢我。”她想,“他不同我说话,也不教别人同我说话。”
茫茫然间,她又记起了男人的话:“在天启城,有价值的人就可以活。”
眼前这个少年,就是男人所说的,那种有价值的人吗?
*
燮国立国百余年,国都内世家林立。齐氏便是其中一族。
齐远祖上出过不少显贵权臣,后因帝位更替之事被牵连,家族势力日渐式微,到齐远祖父一代才得以振兴,东山再起。因中途遭遇过灭顶之灾,齐家虽名义上是世家,旁支却不多,乃是世家大族中的新兴势力。
为避风头,齐府选址在天启城城郊,背靠苍琅山,前据长玉河,占地颇广。宅邸外围,每隔十步便有一位黑衣武士持刀肃立,而宅邸内,来来往往的家奴们皆屏息凝神,步履匆匆,脚步却似猫一般悄无声息。
齐远刚入府,便有几个家奴围上来,他丢下一句“带她下去沐浴”便离开了。
阿葵被一个陌生的妇人领着,踩着微微发烫的石墁地走了一段路,又穿过几道回廊,最后在一道木门前停住了。
木门上雕刻着花纹,不如她在外面瞧见的大门华丽。但一路行来,她见到了太多从未见识过的精巧玩意儿:房檐间的琉璃金瓦,廊下垂挂着的铜铃,潺潺流水的假山,隔一刻冒出一朵水花的泉眼,还有近旁这只单足而立的兽,张牙舞爪,栩栩如生,却是由玉石雕刻而成,形态仿似北疆草原上的某种动物,她一时叫不出名字来,心里满是惊奇。
妇人推门而入,房内雾气缭绕,教人什么也看不清楚。
阿葵惶惑地问:“这是哪儿?”
“浴房。”妇人躬身回道,“请宽衣吧。”说着便走上前,抬手去解阿葵的衣带。
阿葵躲开她的手,一手攥紧衣领,慢慢往后退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