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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雪原(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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嘭嘭两声。
女孩团起雪球,朝他接连抛掷了两个,正砸在他胸口的位置。他只是略停了停,拍了把前襟上的雪沫子。
雪沫之下,一颗心在胸腔里狂蹦乱跳。
他心里装进了十颗金铢,掷雪球于他而言变成了顽劣孩童的小把戏。他不在意这小把戏,只要十颗金铢能装进自己的破袄口袋里。
十颗金铢,可供他在北疆大半年吃喝不愁,虽然眼下还不能确知天启城里的行情,但一笔近在眼前的钱粮,对于他这个两手空空的灾民而言,确实是难以抵抗的诱惑。
只是女孩的眼神太过凶狠,距离愈近,愈发令人不敢与之对视。
女孩一动不动,只是仰着头,直直地盯着他。
“一个小孩子,有什么可怕?”他在心里为自己壮胆,扯着绳子朝女孩扑去。
在这个瞬间,女孩原本藏在皮袄下的手忽的高高举起,手中寒光一闪。
“刺啦”——是利刃划破皮袄的声音,接着是一声痛叫:“啊——”
“啊啊啊,救命啊,杀人了!”青年高声呼号着,胡乱推开女孩,手捂着肩膀不住后退,慌乱中却教绳子缠住了腿脚,摔倒在雪地里。
“救命啊,王大哥!”他边踢绳子,边鬼哭狼嚎。
汉子俯身,没几下便扯开了他脚上的绳子。
“救命啊!她要杀人!王大哥,你都看到了,你得给小弟讨个公道!”青年一手扯住汉子的裤脚,痛哭流涕。
汉子眯眼瞧了瞧女孩,又瞥了一眼青年人。青年人肩头插着一把短短的匕首,只露出一点儿朱红刀鞘在外头,刀鞘末尾的流苏被血浸染成鲜艳的朱红,血还在不断地涌出,很快就染红了他半边皮袄。
汉子嘿嘿笑了两声,正要开口,忽听背后脚步声传来,他扭头一看,几个人影正朝这边行来,是队伍里的三个壮汉。
有人远远地问他:“王大哥,还走不走了?”
另一人说:“大家伙儿商量过了,这回你打头,咱们排下面,准能爬过这雪坡!”
他还未回话,青年高声嚷起来:“救命啊,这小子杀人了!快叫我娘来——哎呦!”
“鬼叫什么?”汉子一脚踹在他胸口,将他踹了个趔趄。他仰面翻倒在雪地里,不住口地喊痛。
三个壮汉奔了过来,“谁?谁杀人了?”
紫膛面皮的汉子唰地一声拔出腰间弯刀,刀尖朝女孩一指,说:“这女娃子动的刀。”
三人做贼似的偷眼瞥了女孩一眼,面面相觑。
“她是女娃?”
汉子点头,“是,货真价实的女娃。”
青年挪蹭到三人脚下,手指着女孩,仰头冲三人嚷道:“是她,是她拿刀刺伤了我!你们快叫王大娘来,迟了我就活不成了……哎呦——”
汉子又踹了他一脚,不耐烦道:“自个儿爬回去,少在这儿碍事!”
三个壮汉也挪了几步,避开青年人胡乱挥舞的手。
他们的目光不住地往女孩身上瞟,目光中尽是贪婪。
有人低声说:“这女娃值五十个金铢!”
汉子冲他挤了挤眼,“还是你识货!”
一人犹疑地问:“那老头子……”
“死了。”汉子说,“我瞧了,这会子,一根手指也没动弹过——哎呦,想跑,走!追上去!”
趁他们低声交谈的时候,女孩悄悄捡起了绳子,负在肩头,拼力往远处跑。
但还不够,不够快。她要奔跑起来,远远地逃走。
她刚刚在皮袄下摸出了阿爷的刀,插进了那青年人的肩头,这是阿爷教她的。
“要是有人敢摸你身子,你就拿这把刀对着她。”阿爷这么对她说。
她记住了,也这么做了。可是还有更多的人想要靠近她,卖掉她,她已经没有刀了。
她能做的,只有逃。
男人们的脚步声近了,风呼号着,像是有人在低低地笑。
跑,快跑。不要被他们追上,不要叫他们抓住。
她踢踢踏踏地往前飞奔,脚下倏地一滑,她跌倒在雪地里,霎时间一阵头晕目眩,眼前一片血红,仿佛血雾在这片望不到边际的雪地上升起。
是在雪地里走了太久的缘故,或是肚子饿得狠了。阿爷曾这么告诉她,阿爷叫她别害怕,说等到了天启城就好了,天启城里满地都是香喷喷的包子馒头。
她揉了揉眼睛,爬起来,继续往前。
这时,一只手扯住了她的后领。
“嘿嘿,抓到了!”那手的主人兴奋地叫嚷起来。
“放开我!”她奋力扭动,嘶啦一声,本就破旧的麻料衣裳给撕破了,她的肩膀露出大半,肩头的肌肤细嫩如玉,只是被粗绳磨久了,结着血痂,丝丝缕缕的血迹正从中渗出。
她无瑕顾及肩头的疼痛,只是拼力扭动着挣扎着,用手去抓,用脚去踢,可抓住她的人浑不在意,只是有些不耐烦地对同伴道:“绑起来绑起来!扭得跟鱼似的,可别给跑了。”
“跑,能跑哪儿去!”紫膛面皮的汉子嘿嘿笑了两声,弯腰从地上捡起粗绳,往弯刀上一划,割出两截绳子来。
他把绳子递给抓住女孩的壮汉,说:“绑紧实点!”
壮汉接过,一手抓握着女孩的双手,一手迅速将绳子缠了上去,利落地打了个死结。他的同伴则抓住了女孩胡乱踢蹬的双脚。
“这靴子真不错,穿她脚上可惜了。”那人说着,一边一个,麻利地拽下了女孩的靴子。
“还给我!把靴子还给我!”女孩愤怒地叫喊着。
靴子是阿爷给她买的。离开北疆前,阿爷把那匹陪伴了他二十多年的老马卖了,卖得的银钱为她买了新皮袄,新靴子。皮袄是用一整张小羊皮制成的,穿上说不出有多神气;靴子内里生着柔软而厚实的绒毛,踏上去软绵绵的,走起路来又暖和又轻捷。她很宝贝地穿着它,夜里还要仔仔细细地擦去靴面上的雪水和污泥。
可眼下,它却要被这恶汉抢走。
壮汉毫不理会,翻开靴子细细瞧了一会儿,啧啧了两声后,将靴子揣进了自己的袖怀里。
女孩挺着身子,试图挣脱开两个男人的束缚,可她的力量实在太小。很快,另一个人将她的双脚也牢牢绑在了一起。
一人抬头,对汉子道:“王大哥,叫王大娘来验验身!别忙活半天,是个假小子!”
汉子哼了一声,“真假你还看不出来?”
那人呵呵笑着,说道:“真假看的出来,就是那里看不出来。这种女娃,要雏儿才值钱!王大娘行医十多年,比咱们这几个没成家的有见识。”
女孩在雪地上拼力蹬腿,手脚齐齐挣扎着,粗绳磨得她手腕刺痛,她没有哭,只是紧咬着唇,目光一刻也不放开那紫膛面皮的汉子,眼睛里像是要喷出火来。
汉子没留意她的眼睛,对那人摆摆手道:“行,去吧,去把大娘叫来。”
*
王大娘正是先前那个朝天跪拜的老婆婆,她一见女孩,便轻轻念了句:“天神保佑!”
女孩看着这老婆婆,也是一愣。她记得这句“天神保佑”。前日,队伍遇上了白狼,青壮汉子们抱着头四散而逃,王大娘人老了,反应迟钝,当场双腿一软,跌在雪地里,是阿爷替她赶跑了白狼。王大娘当时也念了一句“天神保佑”。
她低低唤了一声:“婆婆。”
王大娘从袖筒里抽出手,她手中握着一把朱红色的匕首,正是女孩刺进青年肩头的那把。她将匕首往地上一丢,板起面孔,生硬地说:“别叫我婆婆!你这娃子啊,我们好心带你上天启城,哪个教你动刀子的?”
女孩愣了一下,低下头去,不说话了。
汉子道:“大娘,给她验验身子。”
王大娘斜觑了他一眼,“我问你们,你们给她验身子做什么?”
一人道:“我们想着给她卖了——”
“卖了?卖到哪里去?”
没人回话。
“大娘,别问那么多。给她卖了,钱有你一份。”汉子道。
王大娘又念了句:“天神保佑!”接着叹了口气,“咱们一路上天启城不容易,前日咱们遇上野狼,全靠了那老爷子,你们……唉……你们干的可是伤天害理的勾当啊!”说着,她的视线落在女孩身边的担架上,那上面躺着的人前日救了她性命。她努了努没牙的瘪嘴,心里直犯嘀咕。
早年间,她做过几年的接生婆子,有些人家见生下来是女娃,不愿养,就托她卖出去,一来二去的,她手里也沾过不少不干不净的银钱,但人越老,心也越软了,是以一时在良心上颇感为难。
汉子道:“王大娘,我叫你一声大娘,你也当我是侄子,就说这一路上,我背了你多长时日?你眼下倒向着外人了?”
王大娘咕哝了两句:“大娘就是念着你的好,才怕你做了伤天害理的勾当,害了自个儿又——”蓦的,她停住话头,眼神变得直愣愣的,她抬手指着女孩,“那——那是——”
几个汉子见她神色不对,一齐随着她手指的方向看去。下一刻,他们全都僵住了。
见他们直愣愣望着自己,女孩先还愣怔,忽的也感觉到了异样。她本来已经挨到了担架边,身子贴着老人,突然身后空了,扭头一看,就见老人已坐了起来。
“阿爷!”她叫道,她一点儿也不害怕,心里好高兴,高兴阿爷终于醒过来了。
紫膛面皮的汉子先反应过来,拔出了腰间的弯刀,结巴道:“别……别动!”
一个壮汉往后退了两步,“是……是没死透吗?”
见多识广的王大娘哆哆嗦嗦地说:“那像是……像是诈尸。”
汉子双手持刀,向前一步,喝道:“都给老子闪开!”
众人纷纷退避,王大娘直接一屁股坐到了雪地里。
“阿爷!”女孩弓起身子,想缩到老人怀里去。往常她害怕的时候,老人都是这样抱着她。此时,老人却一动不动,一声也不应她。
“阿爷,你怎么了?”她看到老人的眼睛仍然紧闭着,嘴角不住抽搐,好似想要醒过来,却被梦魇困住了。
持刀的汉子朝老人扑来。
“走开!别碰我阿爷!”女孩大喊,手脚发疯似的在绳结里磨动着!
老人突然直挺挺地朝后倒去,砰的一声,重又倒在了担架上。汉子扑了个空,弯刀生生的停在半空中。
他恶狠狠地瞪了女孩一眼,抹了一把额上的冷汗。
不远处,有人扶起了王大娘,她不住叫着:“天神保佑!天神保佑!侄儿,这事做不得了!快回来!”
她话音未落,汉子却挑开了老人身上盖着的皮袄。老人的胸口、肩头和膝下,尽皆被血浸透了。不顾女孩的嘶叫和踢打,他拿刀尖戳了戳老人的胸膛,冰天雪地里,连干涸的血也结了冰,触感宛如生铁。
“哈,死透了。”汉子又抹了把汗,正待一脚踢开女孩,倏地呆住了。
一阵风吹来,老人睁开了双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