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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一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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庄岚今年虚岁二十五,他的人生有十几载精神病院外头,有十几载在精神病院里头。
一半一半。
昨日里外头的母亲前来看他,带着她新的丈夫,新的孩子。
那孩子很可爱,夹着嫩嫩的嗓子喊他哥哥。
……
入眼是一片的黑。
庄岚在黑暗中行走,夜色入流水般越过他一如越过水中的顽石。
静谧的,冰凉的。
庄岚知道自己这是又进了梦里。
医生说发现自己会控梦这件事是他的病情更严重的表现。
他是对的吗?也许吧。
庄岚在梦境里越走越深,终于,他踩上了坚实的石板路面,脚下的病号鞋落地无声。
走了很久,他摸到了壁障,窸窸窣窣的声音穿透他的耳膜,通过耳神经,将信息传递进大脑,他有些迟钝的感觉到了垂坠到身上的重量,伸手拽下一只什么,他闻到了血腥味,后知后觉的发疯般的撕扯起来。
……
贫穷,肮脏,麻木。
在下等人的地界,垃圾是一种资源,这里成日的臭气熏天。
老人和孩子跪在一片废墟中翻找,对耳边偶尔传来的呻吟与惨叫充耳不闻。
少年金福是其中一员,他在一个月前失去了父亲,三天前失去了大哥,现在一家人生存的希望都落在了他的身上。
不过是两三天的功夫,他的手上就布满了细密的血口子——它们来自垃圾中的玻璃碎片,铁钉,木刺,食物骨头……还有很多他说不出来也认不出的东西。
突然他的指尖触摸到了一片柔软与温暖。
低下头,他的眼睛朝着空隙里望去。
棕褐色的血,雪白的肤色,黑色的头发与纯黑的不带一丝感情色彩的眼睛。
在他的注视下,那双眼睛仿佛生锈的机器一般一点一点的挪动过来。
死死盯住了他。
“啊!”少年在他的视线下险些惊叫出声,又及时的捂住了嘴巴。
他不能让他们发现这里有一个人,一个毫无反抗之力人,他听爸爸和大哥说过,这里的有些人坏到了无法想象的地步,若是他们发现了他,他可能会被卖掉,也有可能被吃掉。
金福的理智告诉他,他可以这么做,通过这个消息改善一下此时他们拮据的生活。但是来自母亲的教育和未消散的人性告诉他,同类相残这种事情实在是太过悲哀。
金福后退一步,无声的张了张嘴,他看着那只眼睛,那只眼睛也盯着他。
没有祈求,没有害怕,平静的犹如一潭死水。
他真的还活着吗?
金福他抖着手靠近那只眼睛,浓密的睫毛触及他的指尖,微痒,他如同被烫伤般缩回,转身便往家中跑去。
直至天黑,他才再次出现在这里。
月上中天,半隐于云后。
素栎带着儿子金福与女儿金康来到这里,她根据儿子的指示掀开了一块断裂砖石,看见了儿子说的那双眼睛。
他竟是幸运的没被发现,也还没死。
素栎仅仅是思考了一会,就决定带着金福和金康将他从这片垃圾里挖了出来。
他们挖出来才发现这个人虽然全身上下都是血迹,身上却没有什么伤口。
不会是什么麻烦人物吧?
金福试图用眼神让妈妈再考虑下是不是真的要把人带回去。
却见妈妈对那人伸出了手。
“要和我们回家吗?”她说。
他不说话,也不回应,就像是他的妈妈只是在自说自话。
“要成为我们的家人吗?”她再次问道。
那潭死水起了波澜,黑色的深渊直视月光下清瘦的虚影,她似乎与记忆里某个熟悉的身影重合。
良久,他搭上了那双手。
温暖,粗糙,瘦骨嶙峋。
他这是因为现实中得不到,所以才在梦里给自己重新编造出了新的家人吗?
他想。
……
如果说死亡是回忆的温床,那梦境便是逃避现实者的书桌。
上面摊开的剧本,可以是happy end,也可以是bed end,全看当事人的喜欢。
当然很多时候,大多数人并不喜欢自讨苦吃。
庄岚倒是无所谓,他在梦境里的大多数时间都在发呆,听一些想听的,偶尔做一点想做的,也许是之前的药物吃坏了脑子,他的悲喜相比于正常人表现的更加淡漠。
“我在和你说话,你在听吗?”金福掰过青年的脸颊,试图让他直视自己的眼睛。
那双黑色的眼睛静静的看着他,他好像不笨,但也实在是不聪明。
金福叹了口气,认命的低头继续寻找起垃圾中还能利用的东西来。
虽然新的家人有点呆呆的,但是很听话已经很好的弥补了这一点,实在是不能要求太多。
反正这块地方的资源从来就只有这么多,只能将将养活这么几口人,这么几张嘴,多一点也没有,少一点也不会。
之前它能养活他们一家五口,现在五去二再加一。
差不多?大概?也许?
既然救都救了,那就走一步算一步,没什么好后悔的。
“素安,素安。”金福很快就搜刮好在一块有价值的东西,回过头就看见青年又在发呆。
黑色的半长发柔软蓬松,五官俊秀,皮肤白皙,眼睛低垂着,看起来有些困倦,也显得格外乖巧无害。
可若是相信了他这极具欺骗性的外貌,那得罪他的人最好拥有能让他这欺骗性的外表成为他的内在。
虽然他看起来不聪明,但是身手轻盈狠辣,对人无论生熟都毫不留手。
就仿佛他们的不是他的同类,而是一张随时可以撕碎的纸片。
他们一家曾经因此猜测过对方来这边以前是什么出色的杀手,在他面前小心翼翼了一段时间,可最后还是在面对他带着些疑惑和受伤的眼神中破了功。
在周围人惊恐怪异的眼神中,真正的把他当做家人来看待。
现在他们可以在外人看来他冰冷漠然的眼神中看出他的些许懵懂无辜。
对方明显听到了他在喊自己,低垂的睫毛颤了颤,像是在梦境里突然被惊醒的蝶。
“这里已经没有了哦,我们到别的地方去看看吧。”金福道。
无论多少次,他看着素安这个身板的人轻飘飘的就提起了这种份量的东西都觉得十分震撼。
如果让他来,这么些东西他至少要来回搬好几趟,而且时时刻刻都要担心他们会被人发现后直接抢夺去或是偷走。
幸好有素安。
他眉毛弯弯,拉着素安的袖子给他带路,眼睛里带上些符合年纪的轻松笑意。
上层人士寻宝游戏的奖励可能是珍珠宝石,但连下层都不是的底层,说起来其实有点可笑,只是能够用来果腹的,石头一般梆硬,尸体一般冰冷的面包。
这些日子他们家的收入好了许多,但是依旧躲不过吃这种面包的命运。
不是因为节省,而是因为住在这块的人实在是穷的可怕,只能活的敷衍,吃的敷衍,在这里做生意的人便也做的敷衍了。
填饱肚子第一,吃不死人第二,至于第三,没有第三,这里太臭,吃什么都是一股垃圾味,不过是干垃圾,湿垃圾,有点用的垃圾还有实在垃圾。
惯例,他们坐在餐桌前祷告,然后分面包,一人一块。
庄岚依旧只是看两眼,没有上手就下了桌子往外走。
他听见身后传来叹息声,然后一个脚步声追上了他。
一双小手将什么塞进了他的手中。
“是妈妈给你的。”金康道。
说完,她就干脆的跑回了她的位置,艰难的啃起了那又干又硬的面包。
庄岚抬起手,他的手里是一个淡黄色的面包,柔软的,带着小麦的香气。
他双手捧着面包,如女孩捧着水晶球,男孩捧着球鞋。
他反复确认着什么,又在事实前感到迟疑。
是给我的吗?为什么要给我这个?他想。
他的目光在坐着的三人中穿行,那是三双含着笑意的温和且期待的目光。
于是第一次,他在梦中尝试进食。
哪怕他早已在医生的提醒下知道他会因此更加分不清虚幻与现实,却依旧纵容自己沉迷进梦境编织出的虚幻的温暖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