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潜龙》易水溯流

93、兄弟倪于墙

　　殡仪馆运尸都有专门的运尸车，叶清一上了车才被告知，这一趟不仅得搬运，还要打捞——死者溺水身亡，捞死人不见得比捞活人容易。据说尸体发现时已经死了好几天，种种顾虑下死者家属决定请出专业人士，这重任就交到了搬运工身上，搬完也不用再走什么流程，直接送去火化。

　　急得简直让人觉得奇怪。

　　“你很幸运，知道吗。”李洋倚着靠背闭目养神，对叶清一说道。

　　叶清一自己倒是不知道有什么好幸运的，刚工作就安排这样的工作，从刚入行的普通人视角来看，更让人感觉是李洋在故意整他。

　　“怎么，不信？”他嘲弄，“年轻人多历练，然后才能快速适应工作，少摆出那没见过世面的样子，进了社会没人会因为你无能而同情你。慢慢适应？没这时间！受不了就赶紧滚蛋！小子……你叫什么？”

　　口气绝算不上好，但叶清一反而有点慢慢欣赏起他了，回道：“叶清一，叶落的叶，清澈的清，第一的一。”

　　“得了，没人关心到底是哪几个字，名字只是方便别人称呼的代号。喂，老汪，还有多久？”

　　司机老汪打个方向盘试图超车：“马上到了，这一趟有点远，这路真是……诶哟操了！”

　　一阵颠簸，道路崎岖可想而知，老汪骂骂咧咧：“这真是跑哪个荒郊野岭来了……市政每年钱收了干什么吃的，什么破路！我要投诉！”

　　“路不好开就稍微开慢点，都快到了，也不急这一分钟两分钟。”

　　“什么话！”老汪龇牙，手上却换档降下速度，“这一户催得急，又是在那么偏的地方，也不知道是不是有……噫，这话可说不得。”

　　李洋发了会呆，又收拾了一遍工具后翻出来几张黄纸和一瓶奇怪的粉末，取出部分分给叶清一。

　　叶清一展开边角打着毛茸茸卷儿的黄纸，曾经鲜艳的朱砂颜色已经褪得不成样子，只有笔画轮廓依然清晰，可见绘制者当年绘制时的苦心。

　　而粉末则散发着难以言喻的腥味，叶清一忍住恶心与将其净化的本能嗅了嗅，眉头皱成一团。他闻出里面混了好几种不同生物的血，还加了一些鳞片牛角磨成粉加以调和，最后做出来这么一瓶不知道该怎么形容的东西。

　　“这是……”符纸还能说有些用处，这些粉末就让叶清一完全摸不着头脑，只能归结为人类那毫无道理可言的迷信了。

　　“辟邪。”李洋言简意赅，“总之还是带着，安心，多少有点用。”

　　叶清一收了符纸，很想把那瓶不明粉末扔了，看着今天是第一天上工的份上，忍了。表面好似放进了口袋，实则扔进小洞天，眼不见为净。

　　李洋攥紧了瓶子，嘴唇死死抿住。

　　手机铃声吵得震天响，老汪不得不再次降速接电话，接通后背景音嘈杂无比，紧接着是一连串的催促，催完了也不等老汪回复就立刻挂断，徒惹人心烦。

　　“你看我说什么来了，又催，催催催，不知道的还以为是要急着毁尸灭迹！”

　　老汪气得重重拍了下方向盘，油门猛踩，过快的车速与颠簸晃得叶清一想吐，又疑惑为什么自己分明能比车速更快却从不觉得头晕恶心。

　　“哎，小伙子你新来的是吧？你可忍着点啊！没办法，主家催得实在是急，马上就到了。洋子，你带风油精了没？给他闻闻，现场估计不太像样，总不能让他吐出来。”老汪注意到了叶清一的情况，对李洋道。

　　李洋也不知道从哪真找出来半瓶风油精递给叶清一：“我现在空不出手，你自己用点吧，拿好，之后注意情况，扛不住就用。我习惯了，用不上。”

　　叶清一吐了口气摇摇头：“不用，不就是死人什么的……不用，就是刚才感觉车里有点什么味道才这样，真不用，习惯一下就好。”

　　“嘿，没办法，老车子了！总会有点那什么……你这种细皮嫩肉的富家少爷哪受得住这样……”老汪浑不在意，“我看洋子说得对，哪有那么好适应，这次有洋子和你搭档还能带带你，下次就没这运气咯，受不了就赶紧走吧，副馆长也不会说啥的，大家伙都习惯了。”

　　李洋不由分说就把风油精塞进叶清一掌中，还要嘱咐：“千万拿好！”

　　仿佛这不是风油精，是什么了不得的宝贝，是李洋的命根子。

　　最后老汪把车停在了一栋别墅前，对照着门牌地址看了半天才敢确认，连外人听不见的喃喃自语也带上了点嘲讽的意思：“这人呐，总有死的一天，就是这地方……”

　　“老汪，说话注意点！”

　　再偏远的别墅也是别墅，门口已经有人守着门，就等搬运工赶到。一排人黑衣肃穆站在门口，直接心理压力拉满，让人十分不适。

　　叶清一多看了他们几眼，倒觉得十分有趣，这一排人看着是保镖，年龄不一，高矮胖瘦各异，可命格都十分接近，显然不是随随便便挑出来的，主人家估计请了什么真有本事的修行者供养在家，可这样的人在家中出事时又怎么会粗暴地让殡仪馆来把死者拉走呢。

　　有趣。

　　保镖们确认过身份后沉默地放行，一个看着像是助理的年轻人从保镖组成的人墙后走出，冰冷的目光从几人身上滑过：“请进，做好自己的事，不要问多余的不该问的东西。”

　　叶清一顿时又觉得自己不该出现在这。

　　李洋扯了扯叶清一的防护服衣袖，低喝：“别看，我们干活就完了，把头低下去！”

　　叶清一眼神与助理交错一瞬，旋即埋首跟在李洋背后走了。

　　“柳爷！您过来一次也不容易！”

　　“我觉得还是不能就这样……徐老板和我一直合作愉快，就这样直接火化，太草率了。”

　　“但您看出有什么问题了吗，没问题的话剩下的就是我们家内部的事，您插手不合适啊！您先回去吧？”

　　“这不太符合我的职业道德……”

　　“夫人！夫人！夫人您醒醒！医生呢！不是说全程跟随吗！王妈，夫人的速效救心丸在哪！”

　　“坏了，随身携带的昨天刚吃完……”

　　“别吵了！周医生，你看看我妈的情况，情况不好就送医院。哥，你这么快就喊了救护车是想干什么！曾伯你还在发愣？和周医生带我妈下去检查情况啊！”

　　“……”

　　叶清一赶到时现场简直乱成了一锅粥，三伙人吵成一团，争得脸红脖子粗。

　　叶清一捅捅李洋，眼神示意：现在怎么办？

　　三伙人吵归吵，被泡发的尸体……还在水面上半沉不浮，池塘水面上的情况相当不妙。恶臭散发出来，而三伙人光顾着争吵，竟然根本没人在意多闻一口就能让人晕过去的恶臭。

　　李洋被叶清一推得晃了一晃，面不改色低声道：“还怎么办？先把……捞上来，说了我们是来干活的，别的就当自己是个瞎子，让东家自己吵。”

　　他声音压得只剩气音，要不是叶清一耳朵好还真听不清，然而叶清一确定有个人因此往自己的方向多看了一眼……不，是好几眼，时不时就瞄过来，堪称鬼鬼祟祟。

　　那人有点眼熟，叶清一依稀有印象，但不多。

　　叶清一摸了摸口罩，觉得即使在场有几位见过自己，这样应该不至于被认出来。

　　“别愣神，风油精给我。”李洋捅捅叶清一，“工具拿出来……不行，这样子不能直接下钩子，还是得自己下水 ”

　　徐二从争执中抽身，嚎了一嗓子：“你们要下去捞我家老头子？！”

　　李洋默默放下捂在耳朵上的手，点头。

　　徐二往后退了两步，喃喃：“不行不行，不行……”

　　一个和徐二长相有几分相似的中年人给了徐二后脑勺一下：“不行什么不行，几位，麻烦了，曾伯，拿瓶没开封的风油精过来，还有干净的口罩。妈过来的时候是我疏忽了。周医生呢？”

　　曾伯擦了擦额角虚汗：“夫人、周大夫，王妈拿药去了……”

　　一句话说得上气不接下气，掏风油精的动作倒是很利索，还贴心的附上湿巾：“这样应该会好一些，老爷……辛苦几位了……”

　　徐二继续嚎：“家里的皮划艇呢，徐英你就这么对老头子？徐英！我去把妈喊下来，你等着！曾伯皮划艇放哪了？别说没有，我知道肯定有！”

　　徐家别墅的池塘作为一个人工造物，尺寸相当可观，尸体离岸不算远也绝称不上近，捞尸相当麻烦，李洋还在和叶清一商量谁下水，听徐二说有皮划艇，李洋当即松了一口气。

　　徐英色变：“什么皮划艇，没有这种东西！赶紧把我爸捞出来，别忘了是我让你们过来的，赶快！”

　　徐二看上去恨不得把徐英脑浆都打出来，被曾伯拉住了：“二少爷！冷静！夫人的身体本来已经不太好了，您和大少爷可不能再有事啊！”

　　“徐英！你给我说话！”

　　叶清一叹了口气，感觉他们再这么扯掰不出个结果，尸体真要烂在池塘里了。被水浸泡过久的身体已经肿胀到可怕，淡黄的油脂在水面上漂浮。

　　“嗯？你要干嘛？”李洋把风油精喷得到处都是，还是会因为过于恶心人的气味而眩晕。

　　一言不发的叶清一径自脱了衣服一跃而下，入水几乎毫无声息，吵得不可开交的一群人根本没看见，只有李洋目露惊悚。

　　水里的味道远比岸上更重，叶清一尸体见得多了，这样在死水中发酵所以气味格外浓重、并且还要近距离接触的情况倒是第一次遇到。

　　叶清一用灵气构建了防护罩过滤气味后没费什么力气就接触到了泡发的尸体，入手绵软而油腻，颇为恶心，稍微用点力就可能溃烂……或是直接爆开。

　　肿胀不堪苍白不堪的皮肤上隐约可见莲花般的痕迹，叶清一出于好奇，也出于保护尸体的需求，略微用灵气进去探了探，这一探就发现了不对。

　　这人都死了至少四五天，体内还有部分完整的灵魂碎片残留。从外部观测毫无异常，内部却有锁住了淡淡的邪气，身体千疮百孔，邪气倒是缩得滴水不漏。

　　不对啊这。

　　叶清一拖着尸体往回游，用灵气才勉强维持着尸体不散架，回到岸上时李洋的眼神已经不能叫惊悚，而是惊吓：“你、我……等等你别过来，这味道……嗯？”

　　叶清一拨了下挂在发丝上的水珠，摇摇头没说话。注意到摘下口罩的叶清一真容的柳不言才发出半个音就被叶清一掐住，收到一个警告的眼神。

　　柳不言感觉自己憋屈急了。

　　徐二面对自己父亲肿胀泡发的尸体，想靠近又胆怯，徐英仿佛没闻到恶臭一般，若无其事命令道：“赶紧抬走。”

　　态度怪得一眼就能看出问题，李洋一瞬间脑补出了不知道多少豪门阴私，然后一个字也没说，默默闭嘴当鹌鹑，摆好担架，就等叶清一将尸体放上来。

　　“徐英！你他妈的就是个畜牲！”暴起的徐二哪是上了年纪的曾伯能拦住的，冲上去就给了徐英一巴掌，耳光响得震耳欲聋。

　　嘶吼几乎要破音：“老头子虽然不是什么好人但也他妈的没亏待你！你就这么对他？！我不管公司的事你也不管？！老头子死了这么多天你才发现，你才发现！真有你的！你在公司不眠不休工作是吧，你不知道！你和我说你不知道！老头是疯了才大冬天不嫌太冷跑到别庄来！对！我想起来了！本来天气预报是要降温下雪的！你打的什么鬼心思只有你自己觉得别人看不出！”

　　边说边扇徐英巴掌，不过眨眼，徐英两边脸颊就已经变得鲜红。

　　刚被周医生扶着出来的徐夫人恰巧看到徐英被徐二扇巴掌，惊呼一声就晕了过去。现场再次乱成一锅粥，李洋抬着担架，抬也不是放也不是，头一次遇到这么混乱的情况。

　　“太太！”

　　“妈！徐英你滚开！”

　　徐英捂着被扇的两颊默然无语。

　　徐夫人慢慢睁眼，嘴唇嗫嚅：“你爸、你爸，老头子……”一副奄奄一息的样子。

　　“报警！我立刻报警！徐英这要不是你做的你就别拦我，不然我和你没完！”

　　徐英冷笑了一声，轻声道：“难道报警就很体面了么，你倒是肯护着老东西。”

　　徐二眼睛都急红了。

　　就在一片混乱中，柳不言悄无声息地靠近快不成人形的尸体，手上甚至没戴一次性手套就直接上手碰了心口等几个地方，皱眉道：“小徐先生，二公子，你们先别记着指责对方，徐老板的情况……不太对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