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潜龙》易水溯流

77、要做准备

　　叶清一飘然而去，挥挥袖不带走一片云彩，浑然不管之后的善后问题，单方面掐断了和夫诸的联络。

　　夫诸：“……”

　　夫诸：“你干的好事？”

　　云浥川转头，目光微动，看上去分外无辜：“我什么也没做。”

　　“清一直接断我通讯，你说和你没关系。”夫诸冷笑，“他醒来之后就和你接触最多，曼珂说他神魂有缺，记忆不全，还用自己的神魂把你的魂魄强行留住。清一从不对人类产生多余的情感，如果清一不是不好下手的上古异种，我都要怀疑你是不是给他喝了迷魂汤。他现在和你还保持了联系吗？让他至少和我说清楚位置，而不是这么没头没尾把事情丢给我。起码得说清楚我才能和部门商量出一个善后方案。”

　　“我联系不上他。”云浥川不因夫诸的恶言恶语有半分变化，“不过他说的地方，我应该知道在哪，刚才就已经发详细地址给杨主任了。”

　　“哦，你联系不上。”夫诸逼近云浥川淡定到连眉梢都不抖一下的冷峻面庞，“这种话，你拿去骗骗部门那些学艺不精的修行人还可以，拿来骗我，你在开玩笑？你当我不清楚你们之前签订的是什么等级的契约？”

　　杨媛媛火急火燎没敲门就进来：“云先生您刚刚给我发的是什么……打扰了，抱歉我立刻走你们好了我再来。”

　　砰一声，门又关上了。

　　“主任，你回来。”云浥川避开夫诸，开门，灵气拖着杨媛媛进去，“清一应该是在那发现了什么情况，我建议你直接上报，或者自己组织人去看一看也行……就看夫诸先生乐不乐意了。”

　　杨媛媛面皮一下子垮了：“叶老师还不回来吗？云先生你这几天的身体情况……忙不过来千万和我说啊，我调人过去。叶老师那边是什么情况，有多紧急？我和上面报一下试试。”

　　夫诸微笑：“是上古巫族人的血脉，既然清一直接联系我，应该除了血脉之外还有不寻常之处。实在太忙的话可以找我，我可以分出身外身一起帮忙。巫族人都是天生的巫，如果能将巫族血脉处理好，进行收编，到时应该也能减轻一些部门的负担。你说是吗，云先生？”

　　云浥川吐了口气，淡然道：“暗间暂时不需要人，我还能管过来。杨主任，您先去忙吧，我要和夫诸先生谈谈。”

　　杨媛媛半句话不敢多说，立刻跑了。边跑还不忘给云浥川发消息，表示一有行动方案立刻就会通知他。

　　“云先生，我想我和你应该无话可谈？”

　　“夫诸，清一说你是与人族亲近的神兽，至少比清一更为亲近。”

　　夫诸嗤笑：“对种族，不是对个体。我和人族亲近与你无关，对你，不值得。”

　　“……因为契约？”

　　“不。”夫诸的回答出乎意料，“我没资格不让清一和别人签契约，但你，不是好人。直说就是我不想让清一和你接触，很难懂吗？”

　　云浥川：“清一不是小孩子，他有自己的判断，又凭什么应该顺从你的意愿？”

　　夫诸阴恻恻道：“所以我没有直接设法断开你们的契约。清一不喜欢别人插手他自己的事，我几乎从他出生起就看着他，作为他近乎兄长的存在，我比谁都清楚。”

　　云浥川挑眉：“从出生起就看着他，近乎兄长，确定吗？”

　　“当然……”是。

　　夫诸怔住。

　　“清一是赤鱬，你是神兽夫诸。我不知道你究竟比清一大了多少，对上古生灵来说年纪没什么意义，但赤鱬一族与夫诸没有交集，你又怎么敢说，你从清一出生起就看着他？清一也有自己的父母亲族，他对你……可不是对兄长的态度。”云浥川看着他，意味深长道，“夫诸先生，每句话出口前，可得好好想想来龙去脉。这……真是你本来的想法吗？”

　　夫诸怔过了，冷哼一声：“云先生，还是先保重自己的身体吧！”

　　“我先回暗间了，夫诸先生，不用送。”云浥川慢悠悠走出去，消失在夫诸的视线中。

　　夫诸揪着头发，闭目调整因为云浥川的话而紊乱的气息，乌黑的发丝不断在黑白之间切换。

　　叶清一暂时不想回去，哪怕只要一回去，与云浥川断掉的联系立刻就能恢复。不如说他正是因为暂时不想联系云浥川才掐了回去的念头，顺便掐了与夫诸的通讯，怕夫诸问些什么。

　　夫诸问了，他也不知道怎么回答。但他暂时不想见云浥川，情绪上头时甚至想彻底断开契约，可惜契约坚固非常，哪怕叶清一把自己搞得吐血，契约就是不断。叶清一怕自己这边动静太大把云浥川连累了，最后只好作罢。

　　离开不知名的小渔村，顺手销毁了青衫人留下的羽衣与阴阳面，叶清一一时间空虚得甚至不知道该往哪去，天地浩大，竟让他觉得没有自己的容身之处。

　　“喂？喂喂？”

　　叶清一正满世界漫无目的的飘荡时，有点熟悉但是被扭曲以至于没法瞬间被分辨出的声音在他身边荡来荡去。

　　“喂？叶小子，小赤鱬？喂？怎么还是联系不上，那什么，萧景啊，你等下，我换个灵气回路试试，说不定是你师傅把本大爷屏蔽了。喂喂，叶清一，收到请回答一下……”

　　叶清一根本没屏蔽，他只是有点愣，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也不知道饕餮分明该带着萧景在北海，忽然找自己干什么。

　　“……咳，饕餮大爷，您有什么要紧事？从北海传递信息到东海，很不容易吧？”所以有事就快说。

　　“萧景你等等等等……好，这个连上了，没有异常气息了。别忙着和你师父撒娇，本大爷构建的渠道让本大爷先说！喂！”

　　伴随着声音变得清晰，画面也渐渐稳定，萧景的大头被饕餮暴力按下，饕餮一张羊脸难得严肃正经：“我和萧景现在在北海，从气息上说，这里应该就是鲲鹏的老巢。”

　　“哦，这么确定，是找到了什么地标建筑？”叶清一暂时对这个提不起兴趣，随口应付道。

　　饕餮像是没看出叶清一的敷衍，挪开身子，把大部分画面空出，手臂指向远方：“问题就在这，气息是鲲鹏的气息，但我没找到鲲鹏的老窝，找到了这个。”

　　一棵遮天蔽日的银杏树生于海上，枝叶蓁蓁，极尽舒展，金黄的扇形叶片在日光中耀眼得如同碎金，在海面上扑了一地，一时间让人分不清是粼粼波光还是漂浮的树叶。

　　即使饕餮不挡住，它也应该很有显眼，但在饕餮指出之前，叶清一根本没意识到还有这么一棵银杏在他背后。

　　银杏树不稀奇，但长在海上的银杏就很稀奇，树妖这个物种，即使成了妖也没几个喜欢泡在水里的，水草成妖除外。能长到这么大、几乎遮天蔽日却根本没有存在感，不在特保局的名录中……叶清一只能想起一位。

　　“饕餮大爷，不会是那位……”

　　饕餮抓抓头：“好像是，我有点不敢闹醒祂。但祂一直不醒本大爷下不去啊，海水下全是祂的根！祂一棵土生的银杏没必要这样吧？鲲鹏之前一直睡在这，他能忍？”

　　然后饕餮喜提银杏随手抽来的一枝条：“饕餮，你再叽叽歪歪一下试试，我忍你很久了。”

　　饕餮被打懵了，然后火气“蹭”得上来，撸起袖子就要和银杏干架：“死银杏！你特么别仗着树枝多本体皮糙肉厚耐打就四处点火！你看本大爷今天不把你打成烧火棍！”

　　这次饕餮干脆被打成了一个长毛的陀螺，在海面上没完没了的转圈。

　　“饕餮啊，你活得比我久，没人教过你实力不济时就要乖乖认怂，当心祸从口出吗？”

　　“死……银杏……你……”饕餮口吐白沫，眼冒金星，半天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银杏前辈，饕餮就这个性子……”叶清一张了张嘴，半晌，没想出怎么给饕餮求情，于是立刻转换话题，“您在这，是因为鲲鹏在这吗？您要找昆君道友？”

　　银杏停止将饕餮当陀螺抽的动作，叶清一感到祂的“目光”向自己打量过来：“赤鱬一族的崽子，你比我强，不必叫我前辈。”

　　叶清一没感觉出来，干脆不接话，静静等银杏自己往下说。

　　“昆君……那条鲲鹏？我不是来找他的，我感应到了熟悉的、同类的气息，原来这里是北海吗？”

　　北海全是鲲鹏的地盘，您能感觉出什么来……没有哪棵树愿意生长在海上！

　　银杏抖了抖叶子，似是有些困惑：“现在好像又没有了，或许是我刚醒，感应出错了吧。既然如此，我就不多留了，再见。”

　　如碎金般的银杏树舒展了枝条，消散在海风中，仿佛从未出现过。

　　缠绕捆绑住饕餮的枝条松开，饕餮掉进海里，一身毛猝不及防下变得湿漉漉的。饕餮抖了抖毛，嘴上骂骂咧咧：“死银杏！……仗着本大爷还没恢复就欺凌弱小，要不是%$&@*#……”

　　被消音了，一片金色叶片堵住饕餮的嘴：“祸从口出，噤声。”

　　饕餮发出呜呜呜的惨叫，然后试图撕下叶片的手也被黏上了，保证让饕餮暂时死不了，但也没有行动能力。

　　考虑到饕餮联络自己不容易，叶清一这次没把通讯掐了，就看着饕餮如咸鱼般挣扎。直到银杏的气息彻底消失，动不了嘴的饕餮疯狂给萧景打眼色，萧景巨大的身躯才收敛，慢慢变成了个六七岁小姑娘的模样。

　　本来正在看饕餮笑话的叶清一笑不出来了。

　　小姑娘萧景轻轻一挥手就把银杏叶撕了下来，得了自由的饕餮大嘴一张就要骂人，嘴型变换，猛地收住了，委委屈屈说：“……除了鲲鹏和……银杏，找你还有这么件事，萧景能话人形了，人话说得也好。她是你教出来的，不适合再继续留在海上了吧。”

　　叶清一带萧景的时间虽然不算长，却给萧景打下了修炼基础，这套基础完全是叶清一摸索、给萧景量身打造的，个人风格太过强烈，在萧景能独立修炼之前，只能继续由叶清一来引导，别人没有插手的余地。

　　“饕餮大爷，你对小景做了什么？你喂了她什么吃的？”叶清一不仅不高兴，还第一时间质问饕餮，眼睛亮得能吓死人，幸好还记得给萧景隔绝声音。

　　“本大爷可冤死了！本大爷还给你带孩子，你看萧景现在长得多好！本大爷真是比那什么，那什么娥都冤！”

　　饕餮试图辩解，叶清一还是不信，他是有这个前科的，刚走时就不清不楚说要带着萧景长见识……如果饕餮搞到了什么好东西，喂给萧景吃了结果揠苗助长，叶清一完全相信这是他能干出来的事。

　　“师父，什么叫揠苗助长呀？你嫌弃小景了吗，饕餮叔叔是个好人！”萧景贴上画面，浓黑的睫毛扑闪扑闪，一双大而分明的眼睛亮晶晶的，比一般的人类幼崽还难以拒绝。

　　饕餮哼哼唧唧：“本大爷干什么了？本大爷什么也没干！就正常给她喂吃的，吃的食物还是她自己捕猎回来的，结果有一天忽然就成了这样！一点征兆也没有，本大爷还要教她幻化出衣服，这不该是你的活吗？！还有你这隔音，撤了吧，对萧景没用。”

　　叶清一瞅一眼萧景，她身上的衣服穿得乱七八糟，属于鲸类本身的灰色与水草的墨绿交杂在一起，简直像个麻袋，一看就知道是只学了个外表，根本还没搞清楚衣服是怎么回事。

　　“……算了。”叶清一忽然相信饕餮没骗他了，也没这个必要，“祂走了，你在北海看一眼就带着小景回来吧。祂当场报复完了，之后你不去惹他，祂也不会再来找你麻烦。”

　　“回哪？东海？”饕餮大爷剔牙，“东海现在的环境本大爷说了啊，不适合萧景修炼。你不会是想收了徒弟就不管，扔给本大爷了事吧。”

　　萧景眼睛也扑闪扑闪看着叶清一：“师父，你不要小景了吗？”

　　叶清一险些两眼一黑昏过去，这两个一唱一和一起来可真遭不住！

　　“喂？小赤鱬？叶清一？喂，说话，听得见吗？小景，你师父好像傻了诶，不能要了……”

　　叶清一手动给饕餮封上了嘴，皮笑肉不笑：“我没聋，能听见，小景我会管，你这么闲得慌就去特保局打工，说不定还能搞点什么珍惜材料。就算搞不到也没关系，部门的食堂品种多样还免费管饱。”

　　饕餮：“呜呜呜呜！”

　　萧景给他翻译：“饕餮叔叔说你再这样他就罢工，北海让师父你自己下去……饕餮叔叔你说带我来北海玩的。”

　　饕餮脸上写满“死了算了”。

　　叶清一解封：“没什么要紧的话，看完就回来吧，北海不必久留，我……”

　　“你？”

　　“……无事。”

　　饕餮狐疑地看一眼萧景，萧景摇头，小声道：“听不清……”

　　“得了，鬼知道你在打什么主意，爷走了。诶那什么……真管饱吗？你给本大爷个坐标，从北海回来本大爷就带萧景直接过去。”

　　叶清一打量了他几眼，饕餮被他打量得毛骨悚然。

　　“大概……行？饕餮大爷，你的恢复进展可不算快啊。老银杏本来应该不是你的对手，打起来最多也只是五五之数。不应该。”

　　饕餮哼哼唧唧几声作为应答，显然不想在这个话题深聊。叶清一面无表情盯了他一会儿，点头：“那就注意安全。”

　　饕餮断了通讯，带着萧景潜入深海。

　　画面消失，叶清一望天发了会呆，从袖中摸出两个硬币，夹在指尖转动。硬币轻微碰撞，发出重复的“沙沙”声。

　　他往天甩手，硬币被抛起，然后掉落。“当啷”一声，摔出一正一反两个面，在阳光下折射出刺眼的光。

　　硬币回到他掌中，他像是下了什么决心，再次起身时，已经站在了一座老旧的电话亭前。电话亭的油漆颜色因为风雨吹日晒而斑驳褪去，塑料皮也因为老化而翘起，久无人光顾的电话亭近乎报废，只有门上一盏闪烁的小灯昭示它仍在工作。

　　一个硬币滚入，指尖按下从未使用但已烂熟于心的数字，电话铃响三声后接通：“……哪位？”

　　叶清一平淡的声音不带半分感情：“老银杏醒了，萧景修成人身道体，北海灵气发生变化，让部门上下做好准备……也为我探访昆仑、玉珍、秦震三位山主做准备，时间不多了。”

　　“……清一？你要准备什么，去找昆仑？不，你不用……”

　　“我要祂们道场的具体位置，作为祂们的同类，你应该清楚。”

　　“不、”

　　电话被挂断，忙音响起。因为是公用电话，云浥川可以查出电话亭的具体地址，却抓不住移动速度瞬息千里的叶清一。

　　要做准备。

　　但叶清一只用了这种方式通知他，却不打算见他，也并不打算重续契约，甚至将自己排除在外。

　　手机屏幕因为云浥川指尖用力过重而略微下陷，随后裂开雪白的、蛛网般的裂纹。

　　他熟练地抽出SIM卡换到一台崭新的手机上，转移数据，发出一条短信，然后关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