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潜龙》易水溯流

46、入幽冥

　　杨媛媛现在可谓处在水深火热之中，连带着一票特保局环境局员工一起唉声叹气。

　　他们一叹气，源溪山庄的赵老板也跟着叹气，欲言又止止言又欲，最后所有人整整齐齐来了个叹气大合唱。

　　“杨主任，云浥川说你这样叹气是要英年早秃的哦。”叶清一仗着在场都认识自己，直接原地显形，浑然忘了自己现在不是属于赤鱬的妖族本相，而已经化了人身道体。

　　“鬼啊！”赵老板叹气叹到一半，硬生生给噎了回去，一声尖叫响破天际，眼珠一翻白，晕了。

　　叶清一：“……嗯？”

　　杨媛媛下意识戒备，没感受到危险气息才放松了些，仍是满脸警惕之色：“阁下是……咦？”

　　白发白瞳相当有辨识度，杨媛媛不认识这张脸，但不妨碍她立刻联想起某个人——尤其是那个人还是自己正面临的窘境的罪魁祸首——之一。

　　“叶……叶老师？”

　　面对过于迷你的本体，杨媛媛还可以大心脏的直呼其名，但叶清一以人形出现，她顿觉这几个字喊不出口了，最后绞尽脑汁来了个不伦不类的“叶老师”。

　　叶清一却很满意，点点头站在水流略显湍急的河边，目光瞟向人事不知的赵老板：“是我，这位……看起来需要医疗援助？我看上去很像鬼吗？”

　　至少走大街上绝对有超高回头率，一眼看着就不像人。

　　不过这是局里的大爷，杨媛媛说话很委婉：“……还是稍加伪装比较好，人类会下意识排斥与自己不同的异类，那就太引人注目了。”

　　“唔，这个之后再说吧，人类世界发展的太快，我还有点搞不清现在的服装。”叶清一随便变了一身随处可见的风衣，“他真的不需要医疗援助吗？还有，这里什么时候能处理完？我想，不，我和云浥川希望能看一部分档案，关于局里人事变动的，主任，你应该有这个权限吧？”

　　杨媛媛心里暗骂要看档案直接找大领导就行了何必为难自己，面上还是笑着说：“不用，这次我们带了完备的医疗团队。关于人事档案，我只有一部分权限，人事是最重要的机密之一，您给上次和叶老师您签契约的那位打电话就行了，打不通就打她徒弟的，扶余门的祝研老前辈和余渺渺，您还记得吧？您过来就是为了这件事吗？”

　　“祝研啊……”叶清一摸了摸下巴，盯着杨媛媛几乎能骂人的眼神摇头，“之后会联系的，还是先解决现在的问题吧，为什么用了这么久还没处理完？云浥川说已经三天了。”

　　不食人间烟火的大爷，好气哦，可还是要保持微笑。杨媛媛努力让自己表情不崩，捞了唐哲做苦力：“小唐，你来解释。”

　　正全神贯注盯着仪器数据的唐哲懵了：“啊？什么？啥事？啊？哦哦，这个突然出现的地下水，主任你别催，让我再想想……”

　　杨媛媛板着脸又解释了一遍，沉迷数据不可自拔的唐哲才发现身边还有这么一个长相奇特的白毛男，知道是叶清一，两眼都在发光，语速快到起飞：“这个主要就是波及范围太大了，整个浮川县都受了影响，但地震波传播范围又不光一个浮川，为什么地震波传出后只影响到浮川却没影响到其他地方？以前没有这样的案例可供参考。第二就是怎么解释地震后出现的河道，毕竟历史上从来没有过相关记载，地下水来源也很难解释……现在又不是十几年前，可以用《走X科学》半真半假的忽悠过去，民智已开，想完全隐瞒就太难了。等等主任，我们现在是不是就是在干《走X科学》的工作，接了他们的班？”

　　杨媛媛的回答是暴撸一把狗头：“不要在这个时候多嘴。”

　　叶清一眨眨眼：“特保局做事，全靠忽悠是吧？没考虑过公开？”

　　杨媛媛失笑：“这个牵扯范围太大了，也不是我们能决定的，还是说叶老师你见多识广，有什么高见？”

　　“瞒是瞒不下去的，今天你听过就算，不谈这个。我过来主要还是告诉你一件事，云浥川报告没写，这个情报应该相当有意义——浮川古称浥川，灵武山古称浥山，这是写在县志上的，但它还有一个称呼，青漪山。你们面前这条河就是古青漪江，即真正的浮川。它一直以某种形式隐藏在灵武山下，当时灵武山上事发现场的顺序大概是这样……我的建议是把群众目光往这个方向引。另外，严查近年浮川的失踪人口数据，有条件从建国初开始查就更好，我不耐烦看这些数据，就交给你了。”

　　杨媛媛一开始还挺激动，听着听着就觉得两眼一黑，恨不得现在立刻马上昏迷，直接被浮川水淹死算了。

　　大爷一张嘴，打工人跑断腿。

　　迷迷瞪瞪的打工人还要挣扎着爬起来：“回去就查回去就查，叶老师，你这样要不要我送您回去？等等，您是怎么过来的？”

　　叶清一摆摆手：“送什么，我借水道走的，你也这么走？淹不死你，走了。”

　　说罢，叶清一的身形仿佛被橡皮擦抹去一般逐渐消失。杨媛媛揉了揉太阳穴，正要交代接下来的工作，就见叶清一又鬼似的冒了出来。

　　“大爷……叶老师，还有什么事？”

　　叶清一瞟了她一眼：“没事，我先走了。不过我还是建议你们找几个神棍来做战略忽悠，不是说你们业务能力不行，但神棍接地气啊，为了混口饭吃锻炼出的语言艺术……凡人会自己脑补的。”

　　云浥川收拾完暗间回了家，随手找了本笔记开始琢磨怎么写工作报告，就见叶清一浑身湿漉漉地钻出来，湿透了的风衣紧紧搭着皮肤，脚踝上下还沾满了泥浆，活像是刚下地插秧回来。

　　瞅一眼窗外，很好，现在没下雨，风和日丽。

　　“怎么回事？”认命地放下笔记本，云浥川起身去浴室放水，“你哪买的这一身乱七八糟的衣服，鞋呢？”

　　“自己变的，鞋丢了，怎么，不像对吧，杨主任也这么说。”叶清一耸肩，“随便咯，我有点搞不懂现在的衣服，穿着很奇怪，不懂你们人类为什么会喜欢穿这么紧绷的衣服。我去洗一下，你现在没事吧？过会我有事说。”

　　叶清一在温水里躺了半个小时，整只鲵在水蒸气中昏昏欲睡，浴室门忽然开了条缝，扔进来两件衣服：“时间来不及，之后再带你去做几身，先凑合着穿。”

　　两件衣服划过一道抛物线，不偏不倚落衣架上，半点没沾水汽。叶清一有些好奇地拿下来，衣袖宽松，长摆，白色衣身两侧开叉，款式让叶清一多少感到有几分熟悉，与现在的流行相差甚远。布料薄软，有些磨损痕迹，是云浥川穿过的旧衣，还沾着淡淡的熟悉气息，想来应该是穿了很久的衣服。

　　过了一会，门外又传来云浥川的声音：“别泡太久，你不是有事要说吗？”

　　叶清一应了，披衣而出，有些宽大的衣袖衣摆摇曳间划出如水弧线。

　　门口的云浥川打量了一番，叹道：“是大了，得做新的。你要说什么？”

　　叶清一抓住云浥川一只胳膊，赤着脚重重在地上一踩，无尽的黑暗与窒息感涌起：“你知道天地灵气的运行方式吗？灵气退潮其实是……”

　　“灵气自归墟而下，为潮落。过仙山，入幽冥，穿奈何，经龙脉通道而返。这是灵气的完整循坏，也是天地枯荣轮回之势。”云浥川在黑暗与窒息中开口，周围固态物密度似乎很大，他无法动作，张嘴说话却不觉得憋闷。

　　“你知道？”叶清一的惊讶只存在片刻，“你知道那就好，省得我解释。仙山就是蓬莱、瀛洲、方丈三山，在归墟之中。归墟连接人间与幽冥，所以人间灵气衰退，相对应幽冥地府的灵气就会上涨。幽冥的环境不适合活物生存，涨潮期更是百鬼夜行，活人勿入，所以我苏醒之后根本没想过要去幽冥看看。但我刚才从浮川回来，自幽冥借道，才发现事有蹊跷。”

　　“那我们现在……就是在幽冥？”

　　“准确来说，是去幽冥地府的路上。”叶清一解释，“上界、人间与幽冥之间存在壁垒，我是没问题，但你要先适应逐渐改变的环境，我特意控制了，不然那个地方……”

　　“真的是会死的。”

　　“咳咳、咳！”

　　脚下有了实感，云浥川被叶清一抓着胳膊踩上坚实的地面，下一秒就咳得上气不接下气。

　　“咳咳咳咳、咳咳，这里、咳、就是……幽冥咳？”

　　【别说话了。】叶清一捂住云浥川的嘴，冲他眨眨眼，【所以我说，幽冥这鬼地方不对劲。】

　　【咳……这里和我想的不太一样。】云浥川闭口不言，因为强刺激性气体导致的咳嗽顿时消停了，【人间灵气衰退，这里的灵气却也不算浓郁，百鬼夜行，不尽不实。】

　　开眼一看，别说百鬼，连个残魂都看不见。

　　【莫非因为我们在城外，鬼都在城内吗？】

　　【那里就是，你走两步看看。】

　　极目远眺，坍圮的城池被淹没在萋萋荒草之中，破败的城楼上隐约可见一块金匾，上书“枉死城”二字。那座城楼似乎有着极强的吸引力，云浥川一时转不回目光，足下微微一动，向那个方向迈出一步。

　　仅仅一步，坚实的地面便化作流沙泥淖，温和而不容反抗地将云浥川向下拖去。云浥川主观意愿上还想挣扎，身体却没有动力，仿佛被梦魇困住，任由流沙与泥淖侵吞每一寸皮肤。

　　“哎呀……真麻烦哦。”叶清一的嘟囔声很低，在这个时候显得格外提神醒脑，“抬手。”

　　抬哪只手，怎么抬？

　　肩上似有千钧重担，将他沉沉压住，流沙从他的臂膀间划过，根本抬不起来了。

　　“看来这里倒是……很想留住你，啧，你忍着点。”叶清一的声音依旧提神醒脑却十分飘渺，简直像是隔了一个次元壁传过来的，云浥川只觉得后颈一沉，流沙漫灌，争先恐后往鼻腔气管里涌动。

　　坏了，说不定还没出去就先被活埋了。云浥川动不了，只有思维在漫无目的地狂奔。

　　【乖，别想太多。】

　　云浥川打赌叶清一这个时候肯定在笑。

　　后颈一轻，刺鼻的空气再次填满肺部，足下的土地又变得坚硬。

　　【……嗯，你脚上的泥土是这么来的吗？】云浥川抖完手臂又抖腿，泥浆粘在身上，没有清水很难冲洗干净，至于衣服，已经完全不能看了。

　　叶清一笑不出来了：【虽然不能说有错，但你的情况也很反常。我只有脚上被缠住，稍微挣扎一下就出来了。但你不知道你刚才陷下去的速度有多快，我要是反应再慢一点说不定就来不及救，你会死在这里……啊，这倒不至于，龙骨还在你身上，关键时刻能救你，但肯定不会好受就是了。

　　他随手打出一道水流替云浥川清理了下：【发现问题了吗，你……似乎特别招某些东西的喜欢，它们很想把你留下，你还想进去吗？】

　　叶清一其实已经开始后悔把他带进来了，他身上也不知道有哪里特殊，幽冥对他表现出了一种特定的贪求。

　　云浥川抬头再看写着“枉死城”的牌匾，那种奇特的吸引力削弱不少，褪去了金色的华丽表象，剩下的便只有破败。

　　【大爷你可真是我大爷，别看了！捞人很累的！】

　　他收回目光：【去，难得来一次死后的世界，怎么能不看一眼？正所谓——】

　　【来都来了，是吧？】叶清一翻个白眼，一团火球自掌心滚出，深黑色的泥土经火灼烧，顿时显露出如琉璃一般的透明光泽。

　　【要去就快走，幽冥借道很危险的，它会无时无刻不想着将你同化成为幽冥的一份子。你是真身被我带进来，幽冥的同化不完全生效，最后只会让你变成游走在不阴不阳之间不生不死的怪物。】

　　【……幽冥有自己的意识吗？】

　　叶清一意味不明地笑了一下，指着幽冥永远没有光的天幕：【幽冥难道没有法则吗，法则可不是由阴神们制定的。】

　　有意识，所以会排斥外来生物，也会寻找自己需求的能量，吃什么补什么。

　　也许把他带来真是一个错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