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潜龙》易水溯流

42、化形天劫

　　“叶清一！”

　　“别过来！！！”

　　他的状态不稳定，好歹恢复到了不会对契约对象下手的地步，而周身的火虽然看似可怖却也不伤他，但叶清一怕……云浥川一靠近，自己就会克制不住本能反应发起攻击。

　　云浥川开了眼，不仅能看见信仰之力流动，也能看清灵气流向，加之叶清一是他的契约对象，他甚至能大致感受叶清一体内的情况。

　　实话说，很糟。经脉损毁得不成样子，灵气在体内接近完全失控，作为一种高能能量，失控的灵气流将身体搞得千疮百孔都不算大事，最脆弱的心脉与脑神经防线也垮塌那就全完了。别提什么修行者修复能力异于常人，狂暴的灵气完全能在一瞬间将那些不够强韧的组织碾压得渣也不剩，修行者说到底还是肉体凡胎，没成仙，既然没成仙，受到的冲击超过上限自然也会死。

　　最好的解决办法是云浥川过去用龙气帮他梳理灵气，慢慢取回对身体——尤其是灵气的控制，但叶清一自己不愿意。

　　【云、浥、川……】叶清一咬着牙传音，【你可、别过来、你过来、我就、真完了……】

　　云浥川进退维谷。

　　即使他不过去，叶清一自己就能顶住……

　　可是雷雨要来了。

　　他在室外，那就是明晃晃的靶子。若他状态完好，面对下雨打雷自然有毫不畏惧的资本，但现在这状况他拿什么抗，用命吗？

　　叶清一伫立原地不动，嘴角慢慢淌下一缕鲜血。

　　他的身体开始崩解了，先是内脏，再是肌肉骨骼，最后轮到心脉与大脑，这个过程不会快，但也绝不会慢。

　　云浥川拖着步子，慢慢走过去，一只手搭在他心口。

　　心脏跳得很剧烈，一刻不停地为这具身体提供鲜血，引导灵气在经脉中游走——尽管根本就是无济于事。

　　【滚、开！】

　　叶清一眼皮快睁不开了，嘴里骂得倒是很凶。

　　“我走了，你好一个人死？”云浥川垂下眼，内视五脏六腑，从心头从经脉的边边角角挤出一点龙气经由掌心输送过去，狂暴的灵气略微被缓和，然而仍是杯水车薪，内环境依旧翻天覆地，只靠这一点外力并不能改变局面。

　　【契约、我自己、会……】

　　“别说话，安心疗伤。”

　　云浥川闭了眼，叶清一的体内回路清晰可见又异常熟悉，比自己家还熟。

　　【你、会死、这样、救不了、我咳。】

　　“都说了让你别说话。”云浥川皱眉，抓起他的手指在自己指尖一划，鲜血顿时争先恐后流出，一点也不浪费，立刻被塞进叶清一嘴里，“喝，能喝多少喝多少。”

　　这属实不由叶清一的思维控制。

　　一方面云浥川逼他喝，另一方面身体的自救本能又立刻调动还能动的肌肉吮吸这一点甘美又饱含能量的鲜血，甚至控制不住咬了咬那根手指——感觉十分微妙。

　　不过一根手指又能有多少血呢，苍白很快就从指尖蔓延到指根，云浥川眉头都不动一下，再划破一根，又塞进去。

　　“没用的，云浥川。”叶清一得了喘息之机，叼着他手指慢慢道，“我控制不住身体本能……马上有雷要下来了。”

　　“原来你也知道要下雷雨了。”云浥川动弹了一下手指，细细感受失血的滋味，心里忖度是不是该再换一根手指或者直接划手腕子，一边道，“还好你没把房子也烧了，等你能动弹了，至少还有地方躲雨。”

　　“有房子、也……唔！”

　　腕子喷薄出一抹鲜红，云浥川力度把握得很好，既不至于太深，又能在血液即将凝结时再及时补上一刀保证不断供。

　　黑云涌动，雷光乍现，隆隆作响，云浥川干脆反复活动着手腕促进血液流出，面无表情：“能不能变回原型？我带你找个地方躲雨。”

　　“……我不知道。”

　　其实是不行，云浥川稍微感受了下灵气波动趋势心里就有了数，抽手去揽叶清一，脚下踉跄两步，一下子竟然背不起来。

　　“放手吧，云浥川，你背不动我。”叶清一疲倦地笑了一下，“现在松手还来得及，血液损失过多可是要命的，你已经没力气了。”

　　云浥川便笑：“这点血还比不过献血的损失，让你喝你就喝，这不是进村时就说好的么。”

　　“……骗子。”

　　性质都不一样，怎么能混为一谈，血虽然算是个可再生资源，但催发过龙气的身体根本供不起这么消耗。

　　“我从不骗人。”

　　“你身上好冷……”叶清一闭着眼睛低声道，舌尖抚过伤口，自己跳了下去，“只进不出，真的会死的。”

　　他有点后悔。

　　雷云缓缓移动，天地已昏暗到了极点，正在此时，一道雪亮雷光撕破黑夜，连空气都激荡出道道电弧，直奔叶清一而来！

　　如果他没主动下来，那这遭雷劈的对象势必还要加上一个自己。

　　本就没什么血色的云浥川面容霎时变得苍白：【叶清一，趴下！】

　　叶清一仍未睁眼，不躲不避，轻声道：“我命中有此一劫……化形天劫。”

　　欠的债，早晚都是要还的。

　　天雷至刚至强，谁敢正面掠其锋芒？人类怕，生出灵智前可能结了不少因果孽债还没清偿的妖类更怕，结果叶清一就这么直愣愣站在那等着挨劈，嫌自己命太长！

　　雪白雷霆来得既快又慢，在云浥川眼中缓慢又从容地落下，给人以足够的反应时间，可他的奔跑速度……赶不上，拦不住。

　　赶不上。

　　极慢，但携万钧之力，一道雷结实劈下去，绝无幸理，留个全尸都能说是祖坟冒青烟。

　　而如今叶清一正站在天雷下，雪白的雷光须臾间将他席卷，云浥川思绪涌动之下心口一闷，骤然吐出一口血来！

　　心尖一点由龙气衍化的金芒如沉坠金乌，依旧耀眼，但已是熄灭前的最后一点余晖。从此以后，只有漫漫长夜，再无光明。

　　云浥川第一次感觉到自己的身体原来是冷的，叶清一没说错，从肌肤到骨血，冷彻心扉。

　　血止不住地从喉间涌上，铁锈味溢满唇齿，咽下一口，涌出更多，无休无止。

　　濛濛血雾在雪白电光下折射出迷离的光彩，悄无声息飞溅至玉雕仅剩的半段金龙盘旋而起的龙身上，镶金的青玉裂开细缝，皎皎清辉流溢而出。

　　暴雨倾盆，第二道雷霆伴雨而来，龙骨手串飞出，不过一个指节粗细的手环在视野中变得无穷大，尽管只剩不到完整本相的一半，竟也如生前一般遮天蔽日。

　　雷击落在龙骨表面，时机恰好，不早一分不晚一分，半点威力没分给叶清一。受这一击，龙骨不仅没有受损，骨质还呈现出一种剔透的玉色，似是拂去了深入骨髓的积灰，终于现出它的金玉本质。

　　借着契约，云浥川能感受到叶清一的心跳，很虚弱，但依旧在跳动。

　　第三道雷几乎不加酝酿就已落下，云浥川仍赶不及，只剩青龙盘旋的玉雕借焰火激荡而起的气流扶摇而上。分明不过半臂长短，也将水桶粗的雷击稳稳接下，经过精雕玉琢方才成型的金色纹理寸寸剥落，荡然无存，而青玉所制的龙身下清辉流泻，金芒熠熠。

　　青色如水褪去，玉雕中同样藏着半截龙骨，龙骨现世，自动与龙骨手环结为一体。

　　这一段龙骨明显比组成手环的六段骨头长很多，几乎可见一条龙的完整形态，比起手环现在更像是一条项链。

　　云浥川并没有关注这些，天雷威压下寸步难行，他每接近叶清一一步，都会觉得身体更轻一些——不是压力减小，是身体“空”了。血液的流失带走力量，心尖龙气已如风中残烛，唯留豆大一点辉光，虚浮得不堪一击。

　　龙骨手环——现在该称其为龙骨项链了，在他手腕上虚虚挂了两圈，缱绻地偎着他，暖意更甚手环。

　　……很温暖。

　　龙骨感知到他情绪，又欢喜地蹭了蹭他手腕皮肤，伤口立即愈合，光洁的肌肤上连条疤也没留下。

　　风雨大作，雷声吞没了虚空中回荡的龙吟，龙骨表面浮出一片柔和金芒，径自投入云浥川心口，了无痕迹。

　　很温暖，力量与对温度的感知重新从四肢百骸中升起，脚触及地面，再次有了踩上实地的感觉，而不是轻飘飘像是在踩棉花。

　　他好像有力气跑动了——即使天雷下的威压有增无减。

　　人身跑不过天雷，第四道雷紧接着第三道雷，呼啸而下！叶清一倒在地上，站不起身，一头柔软白发已经被电得焦黑，只要稍微碰一下，立刻就会掉下来变成漆黑的粉末。绽开的皮肉下没有血，因为肌肉在雷击的一瞬间就已经被电熟，血自然在高温下蒸发，隐约飘出一点肉香。

　　他动了动眼皮，世界一片漆黑，他看不见了。

　　他能听见第四道雷的破空声，然而没有力气再反抗。

　　众所周知，越强大的妖，化形天劫就越强，死亡率反而越高。所以捱过化形天劫能以人身道体出现的上古大妖没有一个是好相与之辈，在天劫下存活已经证明了他们的强大，而一些终年以原型活动没引动化形天劫的大妖虽然不能说弱，可终究有一线之隔。

　　他借了青漪山主之势，天劫只过了一半就能化成人身道体，平平安安长至成年，就该想到天道因果毫厘不爽，欠的债早晚都要还。

　　苟且偷生多活了几千年，又找回山主的大半遗骨，也够了。

　　……只是到底有负山主之恩。

　　【叶清一，你我尚有契约未完！】

　　感谢契约，云浥川能感知到他失去了求生意志，却来不及救他。

　　来不及，来不及。

　　【……明明已经做了这么多，你居然在这个时候放弃？！你不是说你要化龙飞升，你要告诉山主你做到了他让你做的事？你怎么告诉他，下了黄泉说给他听吗！更何况他可能没死呢？啊？！】

　　叶清一平淡无波“嗯”了一声，然后单方面掐断了契约传音。

　　第四道天雷落下。

　　雷火相倚，被叶清一催生出的火焰似乎已经不受他控制，焰色几乎由橙红转为纯白，隔着很远也能感知到火焰的高温。

　　土地被烧化，稍加冷却后呈现出近乎透明的琉璃光泽。没有助燃物也不影响火势蔓延，雨水与火焰各行其道，互不干扰，然而只需要一个火星，就能成片点燃吴家村里以木石结构为主的陈旧屋舍。

　　轰隆！

　　细小如蛇的电弧在虚空中游走，全身笼罩在雷光下的叶清一周身亮起一圈金光——功德金光。

　　云浥川提到嗓子眼的心又落回肚子里，雷霆散去，金光略有削弱，叶清一毫发无伤。

　　向来只有人族才有机会得到功德庇佑，人族得天道所钟，承气运而生，没有化形天劫，什么被渡劫被雷劈都是讹传；而妖族没生出灵智前极有可能欠下因果债，又没有对“功德”的认识，好不容易攒点功德都拿去抵消冤孽了，至于功德金光这种好事更轮不到他们身上，渡劫都是用肉身修为硬抗，是以这么几千年下来，居然没人开发——或者说没人主动借功德过化形天劫，太奢侈。

　　……也是，叶清一有功德在身，天道发下功德，又怎么真的会让他去死。

　　云浥川松了一口气，慢悠悠想到，功德就好比天道提前预支的工资，在完成布置的任务之前，天道肯定不希望自己的打工人就这么死了，让预支工资打水漂。

　　第五道、第六道、第七道、第八道，每一道雷霆劈下，功德金光便黯淡一瞬，又在天雷再次降下之前恢复如初，如是再三，直到第八道雷结束。

　　雷云仍未散去，反而越发低垂越发阴沉，不详的大雨中电弧闪动，野火点燃了全村屋舍，除了秦大夫的小诊所——金属结构，又远离各种易燃物，半点火星也溅不过去，十分安全。

　　云浥川望天，还有最后一道雷。天劫只会是九的倍数，按照对前八道雷的强度估算，叶清一渡劫不会出现三九、六九之数。

　　劫雷的能量基本还是恒定的，数目多，每道天雷蕴含能量就少，数目少正好相反，就叶清一渡劫这个架势，第九道雷是最轻松的也不一定。

　　……能过去的。

　　云浥川这么告诉自己，都到这一步了，总不至于功亏一篑。每个过了化形天劫的妖族行走世间都再无后顾之忧，叶清一自己也不会就此放弃，有功德护身，不可能出什么意外。

　　最后一道劫雷酝酿了很久，它并不如前八道一样来势汹汹，迅疾无比。正相反，它来得轻而缓，如春日的和风细雨，只有当事人自己才知道这是怎样一种刻骨铭心。

　　一道雷霆分化万千，仿佛雨丝飘落，弧光彻底遮住了叶清一，一片雪亮的天地逼着云浥川紧闭双眼。

　　来势不急并不代表它不强，火焰吞尽一切可吞之物，狂舞着迎上雷云！

　　轰！

　　无声的巨响在旷野中弥散，云浥川怀疑自己可能失聪了，在某个瞬间，因为超出人体极限。

　　没有任何声音的寂静，火与雷在碰撞的那一刻地动山摇，青漪湖水在没有任何人操纵的情况下不断涌出，掀起滔天巨浪！

　　经过大火煅烧变得坚硬无比地土地裂开千沟万壑，从深壑中流出的却不是熔岩，而是清澈水流！

　　一条条裂隙如交织的水网，并且这些水网还在随着火焰与天雷的对抗不断增多，只是奇特之处在于水流与火焰仍渭泾分明，谁也不动谁。

　　地面微微下陷，第九道雷仿佛永无止境，只是意图似乎并不在劈一劈叶清一，反而每一下都冲着十分坚硬的地面而去，将裂缝不断撕开！

　　叶清一渐渐恢复了力气，半坐起身，平静仰望与自己擦肩而过的天雷。它们不再与龙气对抗，轻轻从金光边缘划过，打在地面上，就是一个碗大的深坑，而他身边已经完全被这些深坑占据，只有自己坐着的这一小块地还算完好。

　　他又透过重重雷光与火焰“看”向云浥川，一片狼藉中，他分毫无损，最多有些因为被自己推了一把而沾上的泥土。

　　坚逾琉璃的地面终于承受不住无尽雷霆冲刷，深不见底的沟壑下，地下暗河的水流声分外明显，当然……

　　在种种杂音掩盖下，云浥川是听不见的。

　　最后一道细小的雷电也飘然落地，成为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叶清一站起身飞扑出去：“快走！”

　　即将到来的大水淹不死他一个水边长大的上古妖族，淹死云浥川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人类却绰绰有余了，可云浥川不能提前走，三昧火不去主动烧他，并不代表他就能毫发无伤地从天雷与三昧真火的包围下走出。

　　时机只在这一瞬间，劫雷散去，地下暗河爆发，三昧火被收回，他才能带着云浥川借水势离开！

　　然而幻想之所以只是幻想，正是因为与现实预设有所差别，他听到地下暗河在流动，可他算不到暗河水流竟远超普通的江河，更想不到——

　　万千天雷齐落，这般天地伟力下，地表裂缝完全无法弥合，加之水流作用，无形的波动急遽扩散，地震了！

　　甚至快到他连抛出龙鳞避水都来不及，只能眼睁睁看他被浑浊的水流卷走！

　　正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一缕黑气无声无息破水而出，寒芒如针，直刺叶清一最没有防备的后背！

　　毫无所觉，更避无可避！

　　“叶清一！！！”

　　云浥川一瞬间出声提醒，还猝不及防呛了一口水下去，可……又怎么来得及？

　　黑气并不带杀意，故而功德金光也没有反应，眼看黑芒即将刺破皮肤钻入血肉——

　　嗡——

　　残缺的龙骨项链定住风水，镇压八方，为他挣得一丝喘息之机，相连的骨节互相应和，青色光罩暂时隔绝湍急水流。

　　仅仅一丝气息泄漏，黑气就在震荡下灰飞烟灭，叶清一对擦身而过的死亡威胁毫无所觉，在一片混乱中丢出了一样浮着金光的东西。

　　【接住！】

　　倒飞而出的龙鳞在叶清一指挥下迅速变大，恰好能容纳云浥川整个人躺下去。叶清一重新变为原身，往他口袋里一钻，抓紧布料死不松手：【千万、千万不要松手！抓紧！】

　　云浥川僵硬了一瞬间，默默点头，两只手放在龙鳞锋利的边缘上压好。

　　……不痛？

　　边缘仍闪着寒光，一股温暖的能量却裹住了比刀更薄更利的边缘，便于云浥川抓握。

　　来不及等他多想，层楼高的巨浪已经狠狠拍下！龙鳞如一叶扁舟，载着云浥川与叶清一在水中沉浮，虽然飘摇，却并无倾覆之忧，不知将飘往何方。

　　又是一阵巨浪打来！

　　云浥川遭不住这种颠簸，加上体力透支，头一歪，终于昏了，只是双手还死死与龙鳞保持着连接。

　　叶清一状态比云浥川好一些，悄悄探出头来，极目远眺，目之所及已尽化一片汪洋，天翻地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