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潜龙》易水溯流

36、灵武山

　　叶清一惊掉了下巴。

　　红芒华美绚丽，其中又蕴藏了一道金芒，更显得神圣。龙骨一被取出，红光就自动发生变幻，竟慢慢转成了一个箭头的模样，顶端正是那一点金色，恰好指着云浥川……背后的灵武山。

　　叶清一只记了个方向，立刻将龙骨放回小洞天，叫道：“活见鬼了，这灵武山里怕不是埋了山主大人的尸身！不然龙骨怎么会有这么大的反应！”

　　云浥川也不知道叶清一在怕些什么，只觉得这红光让他感到十分熟悉，说：“我所见……梦中所见，青漪山主身陨，龙骨被抽去，山川崩裂，血肉鳞甲尽化虚无，根本没有残留。”

　　“也是……”叶清一恹恹低头，神情不断变化，最后只余颓然长叹。

　　龙脉为山脉，所谓血肉也是只表象，处在有无之间，只有龙骨是真正存在的东西。他们所谓喝出了青漪山主的“血”，也只是因为过剩的灵气参杂着山主独有的气息。究其本质，龙骨与其说是“骨”，不如说是地脉本根，或者别的什么……

　　叶清一自己不是龙，实在说不清楚，总之，龙脉严格来说都不能算纯粹的生灵，所以青漪山主一死，龙骨被抽，龙身就自动崩解。毕竟是本就不存在东西，依附于龙骨而生，最后的归宿当然也是随主人一起身死形灭。

　　“……回去吧，天晚了，外面蚊子多。”

　　叶清一抬头，最后一丝余晖与晚霞一同沉下地平线，皎澈月光洒满并不广阔的浮川水面，倒映出满天星斗。

　　浮川的夜空远比光污染严重的安南高远清澈，一颗一颗的星辰落入他眼底，十分清晰，恍惚让他生出了一种回到数千年前的错觉，静谧而安详……

　　啪！

　　叶清一甩着尾巴，尾尖沾着一团墨黑，黑中又露出一点殷红，面无表情道：“你说得对，这儿蚊子确实多，胆子大到敢来咬我了。”

　　一夜好眠。

　　既然是出来疗休养，也不可能一直就缩在源溪山庄不出去，第二天的行程是爬灵武山。春茶采摘时间早就过了，倒也不必担心打扰正常生产秩序。

　　灵武山不是太高的山，准确来说，整个南川境内就没什么高山。除了研究组的死宅，特保局这次出来的基本也都有两把刷子在身，自然无需顾虑太多，稍加收拾就直接出发。

　　虽然经济不太发达，但托了龙碧茶与自然风景的福，浮川县的旅游业还算过得去，灵武山就成了不得不去的旅游景点之一。浮川这几年调上任的领导也是心思活络，招商引资，重修了山上的破落道观回龙观，又建栈桥索道，山下则建浮川博物馆——县城里的旧馆还在，但资源都供了新馆区，大有要将灵武山申请为自然风景名胜区的意思。

　　“今年新馆都修好啦，我去年回来的时候还在施工呢……主任，现在新馆开放免门票诶！”

　　回了快乐老家的王姑娘发出尖锐爆鸣。

　　三伏天里出门，即使修行有成也逃不开一个“热”字，于是立刻有人跟着起哄：“是啊是啊主任，山上凉快可我们又不能一直待在山上，反正爬山不用几个钟头，要不我们先进博物馆看一圈，蹭个空调？”

　　“是啊是啊，好热啊，我刚出来就想回去了……我们现在出来不是避暑的吗，怎么今年天气那么怪那么热，我是人我又不是烤肉！”

　　杨媛媛擦了一把汗，缓缓点了头，立刻收获一片欢呼。

　　叶清一躲过安检，藏在云浥川的衬衣口袋里将自己当做一个挂件，探头探脑四处张望，馆是新建的，哪哪都新，连冷风都吹得格外给力，让他觉得有点不舒服。

　　让他更不舒服的博物馆里无处不在的龙碧茶香，让他躲都没地方躲，直往鼻子里钻。

　　“嘿嘿，好闻吧，龙，碧……”王姑娘整个人都快贴到展览柜上了，痴迷地看着展柜中那盏冰裂纹青瓷茶盏，口吻极尽缠绵，让人忍不住摸一摸自己背上是不是长满了鸡皮疙瘩。

　　云浥川默默放出一点龙气，替叶清一屏蔽了茶香便随意找个展柜观赏。他对这些其实没什么兴趣，也不过是走马观花凑个乐子罢了，倒是叶清一看得认真，不仅认真，还要一个字一个字念给云浥川听：【浮川县志卷一，浮川自……浮川古称浥川，灵武山本为浥山，后一云游道士于山中结庐……香客自此络绎不绝，山中常年青烟缭绕，遂称灵雾山，以讹传讹，兼以音变，至今，时人皆称灵武山。】

　　叶清一读着读着就笑了起来：【云浥川，这地方与你倒还有些缘分，古称居然与你名姓一般！逾波趋浥，贯穿通流，好名字！只是浮川这水到底小了些，德不配位啊。】

　　云浥川扫了一眼，这已经是三百多年前修订的县志了。

　　【有何可笑？】他道，【你怎知浮川三百年前，乃至更久以前，也是现在这番面貌？】

　　【我想笑便笑。】叶清一这段时间相当喜怒无常，笑完了，又给云浥川解释，【除非千年万年过去，大江大流是很难短时间内有变化的，若浮川曾经是条大河，县志里怎么会不写？既然不写，那浮川几百年来都是这样岂不是很正常吗。云浥川，你一个人类看人类写的书，怎么还没我看得明白？】

　　云浥川便不理他了，继续往下一处展柜看。接下来还是县志，云浥川看得认真了些，这一卷县志主要写的是浮川境内的地质变动，他看着看着就入了神，轻声念道：“越开景三十一年春，浮川方圆百里白日生雷，山脉摧，江流断，鸟兽惊走，水潦尘埃北渐……”

　　前越开景三十一年，距今已有一千余年，可这县志明明是三百年前宣朝人所著……云浥川目光往后移去，果然在这段话末尾看到一行注解：『开景三十一年吴州大旱，未有地动之事，疑为误传，不足取信，谬矣。』

　　不等他想更多，手机微微振动，杨媛媛在群里艾特全体成员，已经准备出馆了。

　　叶清一也看完了整段县志，窝在口袋里和他咬耳朵：【你们人类说什么三人成虎也不无道理，浮川地质结构相当稳定，根本没有生成地震的条件。这种讹传也能传下来，笑死个人，以后和道友聊天可算是有谈资了……】

　　云浥川收起手机低垂了眼眸往博物馆门口走，心里想的仍是青漪山主死时景象。

　　山脉摧，江流断，天崩地裂，鸟兽惊走。

　　有雷吗？

　　好像是有的，不过这雷劈对象是那要杀山主的青衫人。气势雄浑的雷霆打下来，落在他身上，一点伤也没有，简直像是在玩什么过家家。

　　可是……

　　画面不断回放。

　　青漪山断裂，抽出龙骨后几乎被夷平，江水断流下渗。他将梦里的青漪山与眼前的灵武山反复对比衡量，总觉得灵武山就是青漪山主死后留下的遗产。

　　……不过这种话还是不要和叶清一说了，这只是自己的猜测，现在的他哪受得了这种刺激？

　　然而这样的念头一旦生出就无法消去，万一，万一中的万一，灵武山浮川水便是当年的青漪山青漪江，是叶清一心心念念要回去的故里，他知道这一切时，又该如何面对呢？

　　果然还是不能说。

　　“我们的云先生又在想什么呢？不会出来玩还在想工作吧，”唐哲难得出门，松了筋骨，支出一只胳膊压在云浥川肩上，“想工作那也太无趣了，我听说山上那回龙观很灵，不如一起去上个香，保佑我快点想出办法解决那些倒霉玩意……呸！说好了不提工作！哎，主任你别催，马上就出来了！”

　　回完消息就拽起云浥川：“云先生，快点走吧，主任说再过一会上山的人就多了没好位置了！”

　　灵武山的构造其实很有意思，既是龙碧茶园，也是旅游景点，上山的台阶都是两块青石一左一右拼接而成，一半留给游客，一半留给茶农——其实环山也修了专供游客行走的游步道，还有直达山顶回龙观的索道缆车，只是似乎游客们都秉承了心诚则灵的想法，比起走索道，更乐意一步一个脚印爬上山。

　　山脚地势平缓，浮川博物馆后就是连成片的茶园，如今已是八月末，过了龙碧的采摘时节，不时能看见几个戴着斗笠的茶农修剪茶树为来年做准备。杨媛媛十分后悔听了怂恿先去博物馆再上山，灵武山脚往上近四分之一都是茶地，根本没有可供遮阳的乔木，太阳直接照下来，比早上出门时热多了！

　　“主任……”

　　杨媛媛一听有人喊她就知道接下来想说什么，狞笑一声：“现在想跑了？没门！难得出来一次难得还能让你们烂在客房里不成……都走快点，上面有树就凉快了。”

　　顿时下面一片叫苦连天。

　　杨媛媛笑得更为狰狞，要受苦当然是所有人一起受苦，哪有临阵脱逃的道理！

　　过了茶地，未经开发的灵武山浓荫蔽日，穿林风中隐约带着草木清香，幽雅宜人。

　　杨媛媛深深吐纳了几口新鲜空气，眼睛一亮，又有些疑惑道：“灵武山的灵气波动至少比南川平均值高出好几个点，怎么没听说浮川出过什么厉害角色……小王，你有印象吗？局里没有吧？”

　　王姑娘摇了摇头，南川分局没有，其他分局好像也没听说过——话说回来，如果是浮川出身的修行人，那肯定还是入职南川分局方便。

　　唐哲研究癖发作，随手折了两根新鲜树枝下来，揉揉搓搓树叶，不过一会儿嫩叶就变成了点点淡绿色汁液，嫩得很，没看出什么异常。

　　“唉云先生，我怎么就没点天赋呢，这灵气什么的没带仪器来我是一点也感受不到啊……云先生您瞧瞧？能瞧出什么来不？”

　　云浥川笑得一派温和，并不回答，唐哲也不指望他回答，摸出随身带着的笔记本记了一笔。

　　【云浥川……】

　　【你也闻到了，是不是？】

　　青石台阶拐过一个弯就是缓步台，杨媛媛照顾着手无缚鸡之力的研究员们的身体，集体在缓步台停留休息。

　　云浥川背着手，趁没人注意走出几步，消失在众人视野中，又折了几枝树枝。

　　【……山主大人的气息。】

　　叶清一叹道，何止是浮川龙碧，这灵武山中的一草一木，无处不是清漪山主的气息。

　　他从小洞天中又抽出龙骨阵，骨阵上已是红光冲天，不断发着热，烫得他几乎要松开爪子。

　　怎么会这么烫。

　　云浥川接过骨阵，想了想，又将之重新拆解组合成了半条脊骨。

　　叶清一道：【你不烫吗？】

　　云浥川摇头。

　　不仅不烫，温度甚至可称熨贴——即使外面正挂着大太阳，气温直飙四十度。

　　重新合为一体的脊骨红光减弱，指向性却明显许多，他慢吞吞将半条脊骨缩到半掌那么长，揣进口袋。

　　叶清一瞪着他，喝问：“你藏哪去了？！”

　　云浥川露了一个角给他看，道：“我也不知怎么……反正心中想着如果能再小一些方便携带就好了，它就成了这副样子。拿在手里也不沉，也不烫，可能是实在与我有缘罢。”

　　见叶清一仍呆若木鸡，他又慢吞吞吐出一句惊人之语：“我是想说……清漪山主躯体尽散，你手中那一片龙鳞亦是山主所出，焉有幸存之理？”

　　“你是说……”

　　“龙脉本为山川地脉精魄，”他望着一望无际的灵武山，面无表情，“龙骨仍能指路，仍有感应，龙鳞尚未消散，清漪山主……真的死了吗？”

　　山川河流会死吗？

　　云浥川想，清漪山是断开了，清漪江也是沉入地下了，却不是凭空消失。

　　被抽走了脊梁的山川河流还活着吗？

　　他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