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潜龙》易水溯流

33、走马灯

　　接下来的事如走马灯一般在他眼前晃过。

　　清漪山脉崩裂，清漪湖陷落，本就不算巍峨的连绵山峰裂开几道深深沟壑。深壑中涨起水，水中腾起一蓬似青似白的龙形云雾，兀自挣扎不休。

　　断裂的山脉似乎又有弥合的趋势，江水涨了又退，退了又涨，大浪一重又一重，永无止尽。

　　云浥川隐约听见了生灵的哭嚎，不仅有人，还有世代生活在清漪龙脉范围内的飞禽走兽，高高低低的悲鸣在风中聚了又散。

　　……挣扎无用。

　　挣扎颤抖的乳白云气蓦然静止，云中飘出一声低吟，似与谁人应和。

　　青衫人丢了长剑，双唇微动——说来奇怪，云浥川能看清他的每个动作，却听不清他的半个音节。

　　乳白云气中又穿出一声长吟，青衫人拊掌大笑，一双似玉的手曲指成爪，生生从云雾中抓出条色泽雪白、节节相扣的物事！

　　金红鲜血泼洒而出，苍龙自高空坠落，鳞片乃至血肉一寸寸融入虚空，无声无息。

　　没人能看到这场屠杀。

　　青衫人抓着那节雪白的物事挥了两下，那东西像一段长鞭，挥舞之间风声猎猎，虚空中破开道道黑隙，隐有龙吟。

　　他能看清“长鞭”的每个细节，即使环节之间相扣紧密，却不难发现雪白鞭身上隐约可见裂纹，掩盖不住的金光从裂纹中破出。

　　那是清漪山主的龙骨。

　　青衫人显然对有了瑕疵的龙骨不甚满意，随手抓来一团什么融入，将裂缝堵上，于是又是一具无暇的龙骨……或者说顶级灵材。

　　千里山川地脉的精髓全聚于这一身灵骨，灵骨被抽出，本就已经四分五裂的山脉又肉眼可见地下降了一大截，而随着退潮期到来变得稀薄的灵气更是疯狂蒸腾。植被成片成片凋零，土地龟裂，被抽出的灵骨仿佛是个无底洞，生机与灵气都随灵骨而去。

　　青衫人还不满足。

　　失去躯体保护的龙脉只剩一缕精魄，他修完了开裂的龙骨，又大笑一声，想将仅剩的精魄也一并掠夺来。青漪山主意识未散，碧空龙吟响彻天地，然后如烟花一般从天边划过，消散。

　　青衫人说了句什么，随手把玩着龙骨，身形隐于虚空。

　　四分五裂的青漪山消失了。

　　那青漪山主……去了哪里？

　　云浥川从黑暗中睁眼时愣了一下，抬头看挂钟，不过几分钟的梦却漫长的好像度过了一生。

　　“你醒啦？”叶清一抬眼看他，眼中艳羡之色不加掩饰，“真好命啊，属于你的灵气我可一点儿都没动，现在感觉怎么样？”

　　云浥川伸了伸胳膊，关节连接处发出令人牙酸的咔哒声，全身上下又酸又痛，背后全是汗，很不舒服。

　　这算好命吗？

　　云浥川想，无缘无故看完一个与自己毫无关系的人的半生记忆难道算什么好事吗？

　　叶清一落在他身上的目光让他感到十分灼热又不自在，他擦了擦汗道：“我先去洗澡，过会儿有事和你说。”

　　叶清一传来一个会意的眼神。

　　云浥川在浴室里组织了五分钟的语言，出来就给叶清一上猛药：“我看到了青漪山主死前的记忆。”

　　正小心翼翼捧着龙骨研究原理的叶清一怔住，深吸口气后才将龙骨放回地毯上，仍不敢相信：“死前？”

　　“抱歉。”

　　“……你不用和我道歉，你又没对不起我的地方。”

　　叶清一吸了吸气，尽管已经有所推测，但真正得知确凿死讯时仍让人难以接受：“……这就是你要说的吗？”

　　“你想听别的吗？”

　　叶清一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那还是等一会吧，我、我缓一会儿。”

　　赤鱬无泪，他是哭不出来的。

　　既然叶清一不想听，云浥川自然就不说，简单收拾了下龙骨后就找了纸笔开始写写画画，也没有要去安慰他的意思。

　　叶清一和夫诸打了快半个小时电话才回来，看神色，显然情绪已经平复不少。他见云浥川手上动作不停，地上还散落了几支笔，难免好奇地凑过去：“在写什么？特保局又有公文？郁州那边的报告不是已经结束了吗？”

　　云浥川在画画，淡灰铅笔勾出轮廓，不过涂了寥寥几种颜色，却异常生动。青衫人立于虚空居高临下，面容虽然模糊不清，气质仍显露无遗，面前一道淡如白烟的精魄行将消散，可青金色的竖瞳却是温和的。

　　“你可认识这个人？”云浥川放下笔，手指上干干净净，问道。

　　叶清一没想云浥川还有这一手画技，仔细辨认了下，摇头：“不曾见过，是谁？”

　　“既然你不知道，那我更不可能知道。”云浥川无奈，又指着白色精魄，“那他呢？”

　　叶清一这一次的辨认时间比之前长了很多，良久才有些艰涩地开口：“……是山主大人。”

　　“对，山主为他所杀，我想他既然都有屠戮龙脉的能力，那定然是上古大能，你应当认得。”

　　叶清一又仔细看了，依旧摇头：“你的画技不错，但我真的认不出来。你或许不知道，上古时代的人族并不强势，虽然人族的天赋却是无与伦比，可在修道有成之前肉身实在是孱弱无比，所以大能就有数的那么几个，这个，不属于我认识的任何一个。”

　　“为什么非得是人族？你没说过具体的沉睡时间，但据我估计，你大概是在一千年前进入沉睡的，当时已是人族的天下，妖族化为人身在人间行走又有何不可？”

　　叶清一的眼神堪称同情：“虽然妖物修行有成就能化为人身，人身道体对大多数种族来说也确实方便，可这只对那些普通种族适用，他们一来修不到能杀山主大人的境界，二来修行多年受山主大人恩惠也做不出这种事，所以能下手的只有血脉特殊的上古大妖，而上古大妖又有大半以原型行走人间。我可以这么和你说，有人身道体的大妖我全都见过，没有哪个长成这样。”

　　想了想，他又补充说明：“退潮期我会沉睡，对灵力需求更大的上古大妖当然也会，能化人身的基本都上去了，剩下的不知道藏哪里睡了。之后随着灵气复苏，又会一批一批醒过来，提醒他们做好准备吧，那些留在人间的大妖可不像我和夫诸这么好说话。而且他们受灵气浓度影响很大，退潮期不可能有余力杀山主大人。我当年就在青漪山下沉睡却没感应到山主大人出状况，我怀疑其中还有隐情。”

　　云浥川已经在脑内将画面过了好几遍，不得不承认叶清一说得有道理，他的直觉也告诉他，青衫人不是妖。

　　妖是拿不起龙骨的。

　　郁州澄海赤潮的报告交上去，结果很快就下来了。特保局缺人，尤其缺能顶事的高端战力，袁默也是大妖，就算不干活也能镇场子，而招揽到袁默，云浥川功不可没，又算是大大给南川分局长了脸。杨媛媛兴奋地要死，结果下来之后就自掏腰包，请整个南川分局常驻人员吃饭。

　　叶清一好日子过惯了，对请客吃饭也没什么概念，让他去他就去，菜一上桌就埋头苦吃。云浥川作为主角，不得不去，好在因为是内部请客不涉公务，气氛相当自在，也没人敢去灌他酒，他就一个人坐在偏僻的角落，不时抿一口酒。

　　唐哲端了杯椰子汁凑上来，又凑上来，和云浥川一起挤角落，小声问：“云先生，报告看了吗？”

　　云浥川缓缓转头，酒杯微倾，酒液淌下，姿态优雅无比——尽管高脚杯里装的不是红酒也不是香槟，而是低度数的青梅酒。

　　“云先生？”见云浥川没回答，唐哲以为是背景音太吵了没听清，稍微提了一点音量又喊了一声。

　　抿了口黄酒的云浥川又扭头，眼睛很亮，面颊很红。

　　唐哲：“……”

　　他难以置信地瞄了两眼云浥川的酒杯，酒液不到三分之一，也没喝几口，这就……醉了？

　　醉了！

　　半杯倒喝什么酒啊！

　　唐哲最近研究提炼出的杂质，攒了一肚子问题和发现想和云浥川讨论，结果好不容易逮到空闲时间，看这情况他简直要两眼一黑。

　　“唔，云浥川这不太行啊。”

　　叶清一有点滑稽地叼着小蛋糕从一群打牌人中穿过来，伸出爪子捏了捏云浥川的脸，云浥川也没反应：“没想到他也……你想说什么和我说也是一样的，指望他那是指望不上了。”

　　唐哲欲言又止，唐哲止言又欲，叶清一啃着蛋糕斜眼睨他：“你还说不说啊？”

　　“我……”

　　唐哲刚说了一个字，就被有个同事凑上来勾肩搭背：“难得主任请客吃饭，难得休息，老唐你还聊工作，嫌加班时间太短了啊？来来来过来打牌，不打牌玩大富翁玩真心话也行，我是短时间内不想再听见任何和工作有关的事了……云先生你来不来啊？”

　　唐哲就这么被拽走了，没有任何防抗能力——天天在实验室加班的阿宅能反抗什么呢？

　　杨媛媛带着穆家姐妹几个人已经玩开了，杨媛媛手气不好，第一轮就被抽中，一群加班狗看她抽中了，根本无心八卦，凑上来就问——

　　“主任今年年度可以加薪吗没有加薪再调两个人过来也行前两个季度我已经加班时长快四百个小时了主任你看看我的头发——”

　　不过随手扒拉了两下，头皮就相当配合地掉了七八根发丝下来。

　　哎，怪尴尬的。

　　杨媛媛捏着条儿在考虑是不是该选大冒险，加薪升职不由她说了算，人事调动更是机密不能说，好在还没等她考虑完，服务员敲门进来算是给她解了围：“晚上好，这是牡丹厅刚才点的香草慕斯、抹茶蛋糕、祁门红、大麦茶、玉米汁……”

　　他一口气报了十几样东西出来，身后的侍者鱼贯而入，将东西摆好：“……请慢用。”

　　最后摆上桌的洛神花茶茶壶下压了一张条儿，是小票，已经有人结过账了。

　　再看桌上的甜品饮料，几乎照顾了整一个包厢里所有人的口味，可谓贴心至极。

　　杨媛媛走了会神就立刻反应过来，笑道：“不知道是谁那么仔细，先吃点东西吧……加薪我不好说，但给你们放个假是没问题的，现在手里的案子都结清了，你们还有什么尾巴没扫干净就赶紧结束……出外勤的你们自己安排轮值，下周办公室不留人，疗休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