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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7、青丘有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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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清一还没消化完记忆,本就混乱不堪的思绪又被加了一把火,更是如煮沸的粥,不断沸腾溢出,连天地都不知道在何处了。
连种种怀疑或猜测也没有,因为大脑已经完全宕机,转不动,宣告停工了。
明亮绚丽的烟火一簇连着一簇升空,新年钟鸣十二响,在叶清一脑海里响个不停。
云浥川那轻若无物的一吻后便再无动作,只是静静看着他。那双有江河涌动的眼睛头一次让叶清一这么不敢直视,仿佛多看一眼,全身就要烧起来。
分明是寒冬腊月,却实在是烫得令人害怕。
理智全无只剩本能的叶清一遵从本能指引,两眼一闭,又晕了——或许比起说“晕”,说是不想面对而沉睡会更合适些。
反正一时半会是醒不过来。
云浥川笑了,灵鲵一族都是极聪慧的,遇到什么一时之间难以处理的棘手之事时,往往都选择暂时绕开,避其锋芒。虽然这也说不上错,但总是遇事就避开,在需要正面相争时就经常缺乏一份锐气,与灵鲵看似柔弱的外表倒是颇为相称。
他不急,他愿意等叶清一自己真正愿意去面对现实,不论是过去,还是现在。
打横抱起晕在地上不省人事的年轻人,昏迷前还算温暖的体温迅速下降,有些凉,不过也算赤鱬的正常体温。比提问冰寒更令人心惊的是体重,颀长的身躯在有衣服遮挡时并不觉得如何,一旦上手,便能察觉这是何等纤薄的一具身体。
轻,实在太轻。他总担心,如果他再不用力抓住,他的小赤鱬总有一天会像风筝一样,轻飘飘地飞走了。
叶清一睁眼时瞪大眼睛看了好一会天花板,精装修的别墅连天花板也贴上了花纹美观的壁纸,吊灯感应到外界光线变化,微微亮起,总体处于一个并不刺眼又令人舒服的区间内。
就这么盯着天花板,他回想了三秒前一天晚上发生了什么,三秒之后,整个人就又默默缩回了被褥中。
被褥足够厚,足够沉,足够黑,会给他一种回到了自己洞穴中的安全感。
这样的安全感没享受几秒,他又僵住了。
所有的记忆在睡眠中已经自动分门别类,整理齐全,他记得昨天晚上自己晕过去了,那么是谁,将他送回房间,还给他盖上被子的呢?
萧景睡了四凶醉了,答案便只剩一个,然而这唯一的答案却令他如此不自在。
倒不是之前莫名纠缠着他的那个“配不配”的问题,而是……
哪个吻是什么意思?
他不敢想。
或许只是无意间的触碰……自己刚破壳,还只是一只小赤鱬时,也这么干过以示亲昵……山主或许是通过契约察觉到自己的心绪不对所以想安抚自己……
他找了一万个理由,终于稍稍镇定下来。
“醒了么?”
门开了,被褥外的声音传进来,显得有些闷。
“醒、醒了,咳。”一张嘴,声音有些沙哑,淡淡的血腥味似乎仍残留在口中。不过想到那是自己的血,他就又安下心来。
不是山主的血,是自己寄存在山主那里的血……不过自己为什么会将血和记忆寄存给山主?
胡乱想了一通,他感觉自己隐约觉察到了某种真相,只差凿通其中关节。
“既然醒了,那便起来吧,我给你准备了衣服,在你床边。”
叶清一愣了一下,然后炸成一个番茄。
他、他没穿衣服!
这也实属正常,他之前恢复原形,自然是不穿衣服的。之后被捞出来,穿的衣服也是灵气所化,聊以蔽体,一旦昏过去没了灵气维系,要不了多久就会消散。
山主定然知道……
山主定然不会在意这些小节……
山主从自己破壳时便看着自己,有什么是没见过的……
这下,即使找了一万条理由,叶清一也还是很想找栋楼跳一跳,找个洞埋一埋。
怎么会这样……
没脸见人,死了算了。
闷闷的声音隐含笑意,只是说出来的话有几分沉重:“穿好衣服下来吃早餐,局里通知开会,有事。”
虽然说是通知,他其实已经提前被知会过了,后半夜的紧急电话,若他只是个普通凡人,说不定都要被吓出心脏病。
而需要半夜紧急通知的消息,也实在是紧急又沉重,在新年这个当口显得尤为不详。
叶清一在一瞬间的愣神之后顾不上那些乱七八糟的思绪,立刻下床穿衣,将自己收拾干净。他太了解云浥川,若只是寻常开会,云浥川最多就是知会一声,不会再说什么别的。他一个人去了,知道开了个什么会也就算数,不是重要的事,连会议内容都不会多说一句,更不会要自己跟着一起去……
一定是有什么了不得的大事发生了。
或许,还与那位有关。
餐桌上冷清无声,萧景吃完早饭就被云浥川打发去修炼了,而四凶更是不知道跑到了哪里去花天酒地——特保局虽然接手不了这四尊大神,倒也没缺德到让云浥川单打独斗,而是给了他一张黑卡,算活动经费了。
云浥川也不客气,拿了黑卡转头给了四凶,让他们自己安排使用,只提了一点要求,玩可以,不要闹事。
四凶没一个脾气好的,然而人世间晃荡久了,一个两个都是老油条,平时混不吝的样子,到底什么能做什么不能做,心里都门清,根本不用多说什么。
叶清一也没什么胃口,随便舀了两勺海鲜粥速战速决。两人赶到时,整个会议室都都坐满了,叶清一定睛一看,整个南川——而不是安南一个市——有名有姓的修行者都来了。其中大部分还算部门员工,然而另一小部分的存在就比较微妙了,他们平时和部门来往不多,甚至关系谈不上和谐,一般都藏在不知道哪个深山老林独自修炼,很难联系,然而部门这次花了大力气,把这批人也挖了出来。紧急事件能有这般能量,把人在短时间内聚在一起,特保局号召力可见一斑。
但是……
叶清一目光悄悄扫过一圈,同样发现此时有些应该出现的人没有出现,他们在这群人里算得上优秀,叶清一只与他们打过照面也能留下点印象,却不在与会者之列。
主持会议的是部门在南川地区的主管人,杨媛媛,而她背后一左一右站着两个人,一个是叶清一见过多次的陆静霞,另一个则是貌似中年的坤道,眉眼远不如陆静霞和蔼,身上气息与杨媛媛有相似之处。
他们两个一左一右好似两尊门神,杨媛媛镇不住的场子,被他们两人一力压下。所以会议室里虽然能听见碎碎低语,整体秩序却还算不错。
“云先生,早,您和叶老师的位置在这。”杨媛媛没空寒暄,与两人简单打了个招呼就落座,手里连张发言稿也没有。
“各位都是婵之的前辈,今天能来这里,婵之不胜感激。”上来先给人戴了高帽,杨媛媛寒声道,“各位在此,都是信得过的人,相信各位已经发现了,有些本来与各位只在伯仲之间的同道,并不在此列。”
原本只是琐碎的低语立刻大了起来,盖过杨媛媛的声音,她背后两尊门神缓缓扫视会议室,声音便小下去,能让杨媛媛继续。
“各位不论身处何地,都是消息灵通之辈,所以在来之前,各位也应该得了消息,华夏对扶桑正式进入高度警戒状态。”
华夏因为历史渊源,向来是不愿与别国产生什么纷争的,高度警戒是温和的说法,实际含义与“对扶桑宣战”几乎无异,差别只在于加强边境巡视与军备力量,并不会先发动攻击。而华夏自战后平定以来,承平日久,和平了几十年,扶桑是第一个获此“殊荣”的国家。
这已经是两国间最为严厉的外交状态了。
一个上了年纪的老道眼睛睁大,惊得几乎揪掉了胡子:“当真如此……?扶桑……又要与扶桑开战了么,可是那弹丸之地又不知好歹,觊觎我华夏国土?不为人子,当真不为人子!”
一些年轻的消息更灵通些,开始交头接耳:“海洋污染上次被拦截在外,上面据说处理完后就没什么动静,连这都忍了,这次又是因为什么?和我们又有什么关系?”
杨媛媛冷笑着抬了抬手,示意众人安静,解释道:“拦截,自是应有之义,可诸位莫要忘记,那污染本来就与我辈有关!扶桑术士不顾和约暗中出手,明面上只是排放污水,暗地里却遣人偷渡入我华夏国土,扶桑狼子野心!既为华夏子民,怎可袖手旁观?”
人群中不知是谁先发出了一声叹息,有人问她:“可你说的这些,如果能正大光明向外公布,上面早就公布发起谴责了,既然不说,便是没有十足证据,那我们又能如何?扶桑不守道义在先,我辈却不可紧随其后,做这小人。”
“前辈可知,吾等同道,为何不在此?”杨媛媛咬碎了牙恨声道,“在座各位都是能信得过的……而有些人,叛了华夏投了扶桑,为吾辈之耻!部门已经抓了一批确认叛变之人,余下则有待商榷考察。人证俱在,只是上面……各位也明白,不方便公布,还不到时候。”
此言一出,顿时议论纷纷,而一些早就得了消息的,神色都是黯然。自家门派出了卖国贼,怎么也算不上面上有光的事。
杨媛媛这番话算是真正掀起了轩然大波,修行者不是人人都关心天下苍生,但生于华夏长于华夏,修炼一应资源、功法都来自华夏,几乎所有人对华夏这片土地本身都有很深的情谊。加上如今这世道资源枯竭,散修极少,修行者便往往还有一层门派的束缚。双重束缚下,修行者们对门派与国家的认同度非常高,叛国叛门这种事几乎不可能存在,也绝不被容忍。
在场有许多都是老一辈的修行人,都是自家门派的长辈,他们被邀请至此,不论立场如何,都是被部门认可,响当当的角色。他们或许曾经与部门有龃龉,只是承了杨媛媛两位师长的面子才来,而现在都没了所有的不和都被暂时压下,他们很清楚,部门再蠢也干不出扯这种谎的蠢事——还是在众目睽睽之下,一口气拖了这么多门派下水。
而这次既是紧急情况,也是部门给他们敲警钟,门派出了如此不肖子弟却不知道,是各门派对自身监管不力!
杨媛媛还算给他们面子,深吸口气道:“各位,这既是各家门派私事,也是我华夏的公事,具体名单散会后下发,届时部门会派人与各位一起处理,不必急于一时——说句可能各位前辈不爱听的话,已经确认叛变的,都在部门控制之下,而那些难以确认的,也都处于监控之中。这世道看上去虽然还算风平浪静,实则暗潮汹涌,大敌当前,还望各位前辈能谅解一二。”
不待她说完,果然已经有人冷哼一声,不过倒也自知理亏,便不说什么。
杨媛媛当真觉得心累无比,按了按额角继续道:“不过今日请各位前来倒不是只为了说明此事,除了被策反的各派叛逆之外,部门还收到消息,扶桑……或许不止扶桑,可能派术士潜入华夏。部门自然是抗击主力,但毕竟人手有限,并且部分成员是未经修炼的普通人,现在又正值多事之秋,实在分身乏术,还请驻扎在各地的前辈帮衬一二。”
说完,竟朝在场众人行了一礼,姿态放的极低。这下即使不大情愿的,话也被她堵住,不好再说出口了,于是这事就姑且算定了下来,之后怎么行事,就看各地情况,再因地制宜。
将人全都送走后的杨媛媛松了一口气,明明天气不热,额角冒着一层细密的汗珠。她叫住了正在考虑要不要离开的叶清一:“叶老师,留步留步,还好您和云先生没走。”
叶清一眨了眨眼:“我和……浥川无门无派,你之前那些话都是和门派大佬说的呀,跟我们有什么关系呢。而且我们两个,嗯,至少暂时,肯定会站在华夏立场上,你也好部门也好,都是清楚的吧?”
他实在不知道杨媛媛为了这么件事特意两人来的意图,门中有叛徒对门派来说很重要,对部门来说很重要,对华夏来说更重要,但对没有牵绊的上古妖族来说,什么也算不上。两国开战不开战,没被收编的妖族是否会参与,全凭喜好决定,部门调动不了他,杨媛媛不应该不明白这点。
“不不不,您……误会了。”杨媛媛苦笑,知道让他听了这么一通废话确实是自己做事不厚道,赔了笑说:“您上次将九号带回来,还发现了燃犀录,解决了徐家的问题,提供了一个邪教的线索,说明您很擅长处理部门日常的事务……”
“说重点。”叶清一不耐烦听她打这些官腔。
杨媛媛立刻加快语速:“日后应该不会再有文职交给您了,就在今天凌晨,南川边境巡查传来消息,齐梁市空乘县发生地震,地震原因可能是……上古青丘现世,九尾狐复苏。”
求人的话往往很难开口,但再难也要说出来:“一线探查已经折了几个,好不容易才将消息递出来,叶先生,暂时能腾出手的只有您了。”
青丘……九尾?
叶清一眯起了眼睛,杨媛媛还在絮絮叨叨:“能猜测原因和青丘九尾狐有关,还是因为您上次抓回来的那只六尾,本来在部门里一直还算安分守己,观察下来根本没什么异动,结果昨天晚上七点左右,忽然就从监控中消失了,看守者对此毫无印象,连灵气痕迹都消散得一干二净……本来不打算麻烦您的,但夫诸先生说,如果真是九尾现世,他不是对手,这才求到云先生那……”
找了一万个理由,生怕叶清一一口回绝。
叶清一蓦然想起昏沉时那几乎要将自己撕裂的痛苦,心中隐隐约约有个想法。
“我去。”
还在绞尽脑汁找理由的杨媛媛话说到一半呆了一下,然后立刻回神道:“去齐梁市的飞机已经准备好了,现在就可以起飞!您需要什么,我马上去准备,保证您落地物资也落地!”
叶清一摇了摇头,一只手被云浥川抓着,另一只手划开一条幽暗的空间缝隙:“不必了。”
晦暗不明的混沌吞没了两人的背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