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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下午刘锋坐在工作室的屋顶上,远眺着山里雾里的江湾人家,跟莎莎通了个电话。
莎莎说昨天带爸爸去逛超市了,在视讯上。一边逛一边教他,法语里苹果怎么说,面包怎么说。爸爸好聪明,教一遍就记住了。你说,他当年要是不做生意,去读书,会怎么样?
刘锋说那就是黎教授。
黎教授教什么的?莎莎问。
教做生意。刘锋说。
莎莎说爸爸的钟是不是比我的钟跑得快,我老是觉得,在视讯上看见的爸爸比在家里看见的老了一点。
刘锋说,那是爸爸太想莎莎了。莎莎也太想家了。
莎莎说该去练琴了。
她说她不敢去。教授第一堂课就讲了个鬼故事——琴房里有看不见的钢琴家。练琴的时候,偶尔会听见还有一个声部自己在响,会看见琴键自己在弹,不要停下来,也不要弹错一个音,要是惹看不见的钢琴家生气了,就出不去了。好可怕。
刘锋问莎莎,琴房是不是冷?
莎莎很惊讶,她说你怎么知道?
刘锋一直惦着“看不见的钢琴家”。
等滨江区的人手撤走,水经理和工人下班,工地上只剩他一个,工作室只剩旧沙发旁一盏小台灯,他拨电话,找到在巴黎玩了好几年街头艺术的大学同学,要他帮着物色一个放得下钢琴的“小地方”。
最好是独栋。琴房在二楼,画室在三楼。一楼留着,空一点,莎莎要是遇上志趣相投的伙伴,可以一起办艺术沙龙,开演奏会。
他想,莎莎应该有自己的艺术空间。离学校近一点,她要是喜欢,就住在那儿。
街头艺术家听得一惊一乍,他说上学那会,我们都以为你喜欢何教授,一辈子不会结婚的,这才几年,居然有了一个女儿?
刘锋说老板的女儿。
街头艺术家说我也想娶这样的老板。
刘锋说男的。
街头艺术家说你娶了个会生女儿的男老板,这么厉害。
过了三刻钟光景,那边打来了视讯电话。
车泊下来,镜头引着刘锋视线望了一圈,有年头的建筑群,高高低低的坡顶拱窗,大大小小的碎砖格,莎莎会喜欢么?
街头艺术家说,看着一般?好多学古典音乐的住在这儿。
清早练琴,本来各响各的,忽然有一把提琴拉一段什么,别的提琴就追着它,也拉那一段,后边加入的什么黑管长笛圆号都追着它。旋律是一样的,可是你在第三小节的时候,我还在第一小节——他两只手做了一个十指交叉的动作,这么茬着才好听,这叫……什么来着?
刘锋说,赋格?
对对。街头艺术家说,你家小姑娘肯定喜欢。
他走过一段缓坡,上了几级台阶,镜头上扬,跟刘锋说,独栋小楼给你找着了,不过老式建筑,地方可不大……
刘锋没去看那栋小楼,他挂了电话,熄了台灯。
工地上,哨子一样的风声里,传来轮胎轧过砂石的细碎响动。
他迎着暗,走到百叶窗边,倚着墙,从窗隙望出去。
车灯扫过来,冷照在窗上。
门口停了两台商务车。
逆着光,看不清下来的人数。
门响了,铁器相击打的声音。
刘锋想起,他挨着的不是墙,是集装箱内壁。他像乘着一辆破卡车,外头砸一声,身子就是一个跌宕。
有人往窗上泼水。一线一线,浑浊地沥下来。刘锋知道,泼的不止是窗,那也不是水,是柴油,要么,是酒。
他在计算,自己出去,还是等人进来。
窗外,一只包袱滚落在地上。
不是。是水经理,捆缚着手脚,从车里跌出来,蜷作一团。
他们先挟持了水经理,是他带他们来这儿的。
刘锋明白了,没必要挣扎。
大火着起来。
刘锋推开门,站在那儿,没有多走一步。
有人上来一步,一棍子把他抡在地上。
火光里,他隐约瞥见,车上有个人始终没走下来。
醒来是在一间屠宰仓库。
高高的仓顶吊着几只灯泡,一扇一扇猪肉挂着,红红白白,秋千似的荡来荡去。
刘锋和水经理也像待宰的动物,捆绑着委在地上,衣物半浸着血水,胶布封了半张脸,呼吸里都是生肉味。
隔了十步远,坐着一个人,站着一个人。
坐着的,岁数四十奔五十,衣着严整,是个老板。
站着的围了屠宰衣,一身血污,是个屠户。年长,说话口音浓重,听不太懂。
几个保镖正扯着水经理身上的绳子,把人拎起来。
水经理发不出什么声音,只在喉咙里呜呜咽咽,像要断气。
那个老板抬手示意了一下。
保镖撕掉水经理脸上的胶布,把他半个身子按在屠宰台上。
眼前排着一溜剁刀砍刀剔骨刀,刃上还泛着血沫。
水经理像搁浅的鱼一样倒了几口气,仰天哀号起来。
那声音穿行在半空里,一挂一挂剖净的猪肉听了,森森摇晃。
他在叫,阿刘。
刘锋抬起头,上半身挣了一下,有话要说的样子。
保镖撕掉了他脸上的胶布。
他说了一遍,喉咙干哑,不成句。
又重复了一遍。
我是黎志田秘书,你可以,冲我来。
这一遍他加了称呼,他说,宋总。
江山置业的老板,姓宋。他们在招标会上见过。
宋老板朝保镖抛了个眼色。
保镖薅着水经理离开了屠宰台。
水经理荒腔走板地喊,阿刘,没用的,我也说认识黎总,很熟很熟,他们不怕的。
几个保镖一边连拖带拽,一边上拳脚,碾得这团软柿子快化成泥了。
屠户走过来,蹲下,解开刘锋腕上的绳子,捏着他的右手打量。
在他眼里,这是一只上等人的手,五指修长,皮肤温润,血管淡青。
屠户站起来,往一侧让了让,两个保镖架着刘锋,走到屠宰台前,一边一个,把他死死困在那儿。
屠户把刘锋的右手牵到案板上,伸出生着茧的,粗大、灰暗的手和他比了比。
他张开五指,摆在案板上,看着刘锋,等着他像这样摆好。
心尖让恐惧揪得发疼。
刘锋已经知道,这不是绑票,不是刑讯,是单纯的泄恨,从古至今人对人的折磨中,最没救的一种。
屠户不是很满意,拈着每根手指,分作一样的间隔。
他挑了一把刀,掂了两掂,倏地狠插下来。
刘锋闭了一下眼睛,身子本能后撤。
刀尖铮一声,嵌在食指和中指间的案板里。
空隙不大,屠户刀法极好,刀刃没有挨着一点皮肉,但是薄薄的凉沁着骨头,从指骨、腕骨、小臂,一寸一寸缠绕着攀援上去。刘锋全身都凉了。
屠户转头看了看宋老板,两人相视笑了。
刀柄往上,轻轻一提,长长地举起。
刀尖,迅疾地暴烈地扎下去,扎下去,扎下去,在每两根手指之间的案板上钉出裂口。
刘锋的右手没什么知觉。刀太快了,来不及疼。他用力呼吸,喉头很僵,心肺挤着,没半分起伏的余地。
这一次,刀悬着,迟迟没落。
屠户看了看刘锋,像是让他选一边——大拇指,还是小拇指。
没有多等,屠户扬手一抛,反手接住刀把,横握,冲着人来了。
那把刀刺进了刘锋的颈窝。
像一道疾风穿身而过,把他撂倒。
血缓缓洇开,和地面一样凉,还漾出了生肉味。
宋老板为屠户的表演鼓了鼓掌。
刘锋干呕起来。
远处,利器划过地面的声音。
宋老板、屠户还有那伙保镖的目光同时朝那个方向投去。
有人踏进仓库,手上戴着皮手套,拎着一柄……高尔夫球杆。杆头拖行在身后,不疾不徐往这边走。
他走过屠宰台的时候,左手一把罩在屠户脸上。
干瘦的老头,眼睛鼻子嘴全压进他手里。
那只手推着那张脸,人没停下,步子迈得又快又大。
屠户身子后仰,脚步倒跄。
逼到墙根了,那个人把那颗头往墙上一摔,砰的一声,屠户歪在了墙下。
右手稍微找回一点温度,刘锋从污水冷汗和血搅成的泥泞里撑起身子,看见黎先生坐在仅有的那把椅子上,手里拄着球杆,杆头有血。
地上,宋老板蜷着,屠户歪着。保镖还站着,可是,不敢动。
黎先生说你让莎莎一个人飞去法国了。
刘锋觉得困,身上各种疼都叫不醒的困,他在江湾就没睡过一个整觉。
黎先生非要这时候跟他算这笔最麻烦的账。
刘锋说莎莎是大人了。
黎先生说莎莎晚上要抱着布娃娃才睡得着,过了十八岁就是大人了?
刘锋喘了口气,他说我一把年纪,整天守在莎莎身边,同学都不和她来往了。
球杆在地上一咄,黎先生说你不守着,让个来路不明的小子去守着。
躲不了了。
刘锋回答,林卫,家里上溯三代都是文教单位普通职工,亲戚无人从商从政,交友干净……
这就是你允许他和莎莎耍朋友的条件?男人没一个好东西。
又来。老父亲每认识一个莎莎的小男友都要骂这句。连他也一起骂进去。
刘锋很困,不是很有耐心,他说莎莎耍朋友从来不问条件,也用不着我们允许。
黎先生很生气,他说鬼扯,你自己还不是找了个大老板?
刘锋很少这样,话没在心里过一遍就说出来了。
他说,那你不是也找了个来路不明的小子?
说错话。有人要倒霉了。
黎志田起身,球杆撂在地上,铛的一声。
宋老板委顿的身躯一抖。
黎志田俯身,擒住宋老板的衣襟,把人扯近一点。
他说听听,一个秘书,这么跟我说话。要不要教训?
宋老板两眼紧闭着。
黎志田自问自答,要得。
他把人丢在地上,拾起球杆,双脚开立,双手握杆上摆,腰腹外转,肩臂内转,一个标准的击球预备姿势。
杆头一挥而下,重击在宋老板头上,闷雷动地的一响。
水经理匍匐在地上,好容易攒回一点力气,冲着这一幕,眼睁睁痛叫起来。
仓库外半人高的荒草里,停了一台进口车。
黎志田一个人来得匆忙,车里能当家伙使的,只有一根高尔夫球杆。
后来,又停了警车、救护车。
宋老板头上裹着厚厚的绷带,让两名公安半搀半押出来,后头跟着屠户、保镖,个个都上了铐。
宋老板和黎志田打了个照面,人拧在地上不肯迈步,他说江湖事江湖毕。把公安扯进来,黎志田,你不得好死。
黎志田说法治社会,有困难找公安。洼洼里的泥鳅,江湖上没你,惦记个逑。
刘锋在救护车里坐着,伤口包扎过,肩上披着黎先生的大衣。
新来的学警,把自己保温杯里的水倒在矿泉水瓶里,送来给他暖手。
手心都是冷汗,还在抖,一只水瓶都握不稳。
黎先生走过来,接过那只水瓶,放在一边。
他摘下皮手套,把手伸到刘锋面前。
刘锋迟疑了一下,把手交给了他。
黎先生的手并不比他的暖和。
但是它握着它,让他知道手指还在,还好。
他还不至于两手空空,没有什么可以放在他手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