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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双梦记(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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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
黑暗在加隆脚下钢索般延伸。
他其实并不喜欢黑暗。他喜欢鲜亮的、色彩精纯饱满、迫不及待地带着烧灼感从一片惨淡当中跳出来的事物。这样的事物本应独一无二,而黑暗抹去了它们和庸常的差别。
但为了得到它们,他也不介意在黑暗中多跋涉几步。
就如同他与身上这件圣衣的结合——它确实让他倍感轻盈,将小宇宙增幅到此前难以想象的程度。神把它赐给撒加作为奖品,他半点也不妒忌。飞鸟会妒忌黄金的鸟笼吗?可倘若这笼子有利用价值,暂时借助一下又何妨呢?
现在他正扮演着笼子里的画眉鸟。穿上这甲胄,他便是撒加。
这个身份掩护他穿过一宫又一宫的黑暗。艾俄洛斯果然被撒加使了什么手段支开,余下那帮小鬼目光深信不疑,给他添了点预热似的兴致。
教皇厅灯火幽明。近在眼前了。
“请您留步。”侍从在长廊拦截道。
加隆看也不看他们。“我有要事禀告。”
“唯独今晚……碍难从命。教皇大人依循古例,直到明晨典礼前都在侧厅单独与女神相处,吩咐不得打扰。即使是您……”
“胆子挺大嘛。”加隆说。
带头阻拦他的侍从牙关骤然发颤,瞳仁周围布满血丝。每个人的神情都像被冰水冲刷一空,只剩迷离,替他打开两扇殿门后就齐齐跪伏下去,再不抬眼,任凭披风从眼前拂过。
他们不会记得他的。这儿从未有谁闯入。事实上,若不是要套问出教皇在哪,他甚至不会让这些碍事的家伙瞧见自己。长年以来他匿身暗处窥视争斗作乱是非,早已练就一门诀窍,几乎能完全抑制住气息与小宇宙不被察觉,哪怕光天化日身影也能在空气中隐遁,哪怕身着铠甲脚步也阒寂无声。潜入教皇厅,对他来说根本不费吹灰之力。
大厅内果然空空如也。他径直步向御座,取出座椅下的匣子,将黄金短剑收进前臂甲藏好。
这柄剑的目标就在一帘之隔。
加隆屏住呼吸,在侧间的帷幔前伫立了会儿,才伸手轻轻撩开半丝细缝。里面的人再谨小慎微,也只会以为是风的动静。
烛焰昏黄,摇曳如行将熄灭的星。穿黑色法袍的孤瘦老者侧身朝里坐着,正埋头阅读什么。
他走进去。
任何声息都凝固了。
“是你啊,撒加。”教皇说。
加隆一凛,数十种对策电光交错。转念间他果断选择了最正确的那个,当即跪下,膝甲叩出令对方心中笃然的铿鸣。
“……请恕我失礼。”
“他们到底拦不住你。”教皇合上书卷,“但你今天步子实在太安静。”他自嘲地笑笑,更像叹息,“大概我这双耳朵也年事已高吧。”
“明天典礼至关重要,属下担心打搅您冥想,”加隆暗自瞟了眼厅中最醒目处的摇篮——确切地说,那是座神龛。以他的视角窥不见里面,但显然婴儿尚在熟睡,“更怕惊扰到女神。”
毕竟是两百多年前的圣战元勋,若不能一击了结,会平白惹来不少麻烦。他在记忆中搜寻儿时被迫与撒加共同学习的礼仪和场面辞令,这一刻终于派上了用途,从对方的反应来看,过去倒也不算浪费生命。老人向他转过身,目光刹那撞击,加隆读取了面具背后流露的宽恤。他手指悄然合拢。
“不对。”
语声悠缓,然而毫无预兆。
“你不是撒加。”
加隆的指节僵了一下。
“容貌和声音多么相似……”他听见的却只是微讶,绝非错愕,“但你不是他。”
心中反倒敞亮起来。事已至此,索性可以把闷透了的这张皮揭去了。
“您知道我是谁?”
“我知道你,孩子。尽管你这样出现让我没什么准备。”
他果然有数。那又如何?多一个人能触摸到自己的存在,只不过命运多了个居高临下的编织者,死寂从未因此产生丝毫撼动。“知道”,嘴唇一张,轻如鸿毛的字眼,未免也太脆弱。
“那么您或许了解我的……处境。”加隆少有地斟酌着措辞,可无论用哪个词都会唤起不适,“我地位卑微,没资格获得圣衣,甚至不允许拥有身份。如果不是向哥哥借来这身装扮,根本无法接近对普通人有如禁地的十二宫区域,更何况穿越重重守备,像现在这样单独拜见您。而我斗胆冒犯……只为求见初临人世的女神一面。”
他太清楚该怎么说谎。盯住对方眼睛,语调平稳,呼吸流畅,胡诌里最好掺进三分真话。没人比他更深谙欺骗的艺术与乐趣。按理说欺骗一名上位者能使乐趣倍增,但不知为何,此刻的应变纯粹出于本能,被技巧调遣着,是枯燥的敷衍,不是游戏。他第一次对自己的谎言感到厌烦。
却还不得不继续。
“最低等的青铜圣斗士和一介杂兵都能参加典礼目睹女神真容,唯独我除外。我注定不能在光天化日之下抛头露面,只好唐突地恳求您破例给我这个机会。”不就是声情并茂吗?早已轻车熟路。“我同每个圣斗士一样,都想追随雅典娜,为大地上的爱与正义效力。请满足我这个渺小的心愿!”
烛火、帷幕乃至角落的阴影这一霎仿佛全凝神屏息,来倾听他。厅堂内静得出奇。只有他注视着的面具在一片哑寂当中震动。
加隆忽然意识到,那是教皇在笑。
“以你的才智,没必要撒这种连自己也骗不过的谎啊。”
老人抬袖拨了拨烛焰,光线豁然开朗了。“你眼底有股欲望。主宰的欲望。你要将每件事的主导权抓在自己手里,任何境遇下都要主动地去操控、去掌握,绝不会甘愿随波逐流,听凭支配。”他微笑出声,不含半点嘲讽,却是一根和蔼的刺,“如此高高在上的心,又何苦为难自己乔装成这副委曲姿态呢?”
冷汗猝不及防地滴落。加隆发觉自己的呼吸开始变得浊重。
他在目光绽射出悍厉之前及时低下头,像猛兽藏好利爪那样藏起眼神。他说服自己等待——等待那经验丰富然而老迈的猎人打消防备,走近猛兽一扑而就的范围。
“可是孩子,我必须再多说两句。头昂得太高,就无暇顾及脚下;只凝望前方,目无旁物,视界就会狭窄。这很危险。你的聪颖和胆识完全贯注到一个势在必行的目标上,但它是个漩涡,有可能带给你惊涛骇浪般的荣耀,也有可能……吞没你。”
所有的词语都像从静默上踏过。
太古怪了。过去十五年的静默似乎都比不上现在这么冗长,这么难以忍受。
“你要走一条刀尖上的路。”教皇说,“一条鲜血横流的路。假使你能醒过来,会发现它比死更痛苦的路。”
声音戛然歇止。这些话就如字面一般残酷,正在烧竭衰朽身躯里本已不多的活力。“不是预言,也谈不上训导,只是身为一把老骨头有义务告诉年轻人的罢了。”面具后再次响起那自嘲的笑,或者说叹息,“我希望它永远不会成为现实。”
加隆半个字也没有回答。
他纹丝不动,宛如岩石,只垂头看着地面。这个简单的姿态对教皇而言,或许带上了另一重意味。
“你同样是圣域的一份子,分内的要求不该拒绝。来吧。”老人撑着座椅扶手起身,“我领你见雅典娜。”
加隆紧随他站起来。
异次元张开了。
就在教皇转向摇篮的刹那,拳风破胸穿出。瘦削身子颓然一颤,撞上身后冰冷的双子座圣衣,不论这声闷响还是珠石璎珞四溅的清响,都连同短促的惊叫被包围着他们的异次元吞噬干净,就好像方才的静默还在延长,并且将无尽地延续下去。
这是绝无仅有的、令加隆畅快万分的静默。
“你看人可不够准哪,教皇。”他以胜利者的口吻贴着对方耳畔,还击道,“你眼光真有那么毒辣,竟会看不出我是来取你性命的吗?”
讥笑落入了虚空,他知道教皇已无法听见。周围扭曲的秘境开始消散,重新回到帷幔、灯烛与阴影中间。神的代言人缓缓倒下,像棵被雷电拦腰伐断的枯木,加隆怀着检阅战利品的心情揭开他的面具。
不出所料,是张沟壑纵深的脸。
两个世纪前这张脸或许还光焰焕发,现在它只剩灰烬,然而一双绯红眼睛让人恍惚以为灰堆里仍藏有火星。加隆怔了怔,旋即才确定这不过是幻觉。教皇的生命之炬在那蓄势已久的一击下无比干脆地熄灭了。
那双眼睛却还活着。
它凝固着一种加隆永远不能理解、不能摹述也不知其源头的悲哀。死去的教皇正用这种眼神,悲哀地注视他。
加隆仿佛被烙伤了似地挺起身。他并没有像个虚伪的凶手或彬彬有礼的刺客一样替死者合拢眼帘,而是从尸首上径直跨过去。
多么安静。
静得连酣睡婴儿的鼻息都清晰可闻。
短剑攥在手中。只差一步了。跨过这一步,他便能走进自己的国度。深渊的国度,赤焰熊熊、众声喧嚣的国度——所有的牢笼都要打破,所有加诸于翅膀上的链条都要断裂,所有遮罩火种的阴翳、绞杀声带的绳结都要摧枯拉朽,令异端之物自由,令强力者再无阻碍地爆发出光辉与吼声。他就是为了召唤、主宰那样的国度降生于世的。撒加在考虑如何利用权力,如何巩固统治,如何靠御座和冠冕为他君临的世界做些事情,那家伙的心思总是现实而深远——就交给他去想吧。至于自己,精力全汇聚在眼前的瞬间,还有什么比亲手攫取这一瞬间更让人满足?
神龛正等待神的鲜血将它玷污。襁褓中的牲礼睁开眼,丁香色的细绒胎发绽出花苞的甘甜,向他笑。
加隆举起剑。
手臂突然被一股无形力量掣住。绝非什么良知,是某个难以忽略的事实横截在他与那小小的摇篮之间。
他对虫蚁和微尘向来是掉头不顾的。
但他刚刚处心积虑杀死了一名毫无抵抗之力的老人,现在正要杀死一个更加孱弱的婴儿。
这是对强者的侮辱。
加隆猛一定睛,在女婴稚嫩的脸上看见雅典娜巨像那张面孔。他露出魔物的笑容。短剑刺了下去。
(哪怕那个国度有没有臣民都无所谓)
(只要命运做我的臣民)
“——住手!”
利刃贯穿摇篮,整段剑身牢牢钉进底部石台,婴儿却已安稳躺在另一人臂弯。加隆抬头只见光华炫目,斜刺里冲出来那人同样全副武装,两件黄金圣衣彼此辉映,间不容发的对峙下竟形成诡异的共振。不对,这绝不可能——怎么会是他?
来人也认清了行凶者的相貌。
“撒加!”艾俄洛斯愕然,“怎么会是你?”
加隆眼角凌厉如锋。他抢在艾俄洛斯这半瞬愕然之际率先出手了,双腕交错,无声中乍起银河的狂啸。
(5)
柱子靠墙斜坍着,加隆推开它,抖下一身碎石。
他蹒跚两步,细流如线的血从圣衣缝隙里渗出来。自神话时代起就未战损过的黄金圣衣完好无缺,震伤的只有里面的躯体。艾俄洛斯到底拉开了他的弓,不过受创在先,还要腾出心力保护婴儿,理应致命的一箭多少打了点折扣。
散落的烛台引燃帷幕,加隆看得分明,射手座圣斗士正倒在半壁火光中,纵使还没断气也已经失去意识。艾俄洛斯被足以粉碎星辰的气流挟卷时果断合拢双翼,稳稳将那弱小生命包裹在内,自身承受了冲撞的全部力道。胜负已分,这家伙不再是障碍了。
加隆迈过废墟,走到对方跟前。“可惜,”他抬起手,冷笑中不无遗憾,“你本来有机会的。”
艾俄洛斯骤然张开眼睛。
直取要害的一拳让他用掌心挡住,如同撞上坚盾。加隆神色惊变。他恍觉长久以来都低估了这个人,无论实力还是顽强程度,时至此刻仍与自己完全匹敌。哪怕孤身为战,艾俄洛斯也像是一座万军众志拱卫的壁垒,只要他一息尚存,军阵就永不溃散,壁垒永不会被攻克——现在他的整支军队全力以赴,将战局扭转向加隆最想避免的结果。
拳掌相接,僵持不下,千日之战的态势。
加隆深吸了口气,艰难挣脱钳制。他相当清楚这时候陷入千日之战意味着什么。火焰和乱石堵住厅门,人声在浓烟外纷乱迫近,甚至还有几个颇为可观的小宇宙。“教皇大人!”侍从边咳嗽边喊,“您在里面吗?”
“来得正好,卡妙,”不知是谁的稚气声音,“这火交给你了。”
胸腔里撕裂般剧痛。加隆扫了一眼无力追击的艾俄洛斯和他怀抱的那尊神祇,掉头破窗而出。
火势鲜花着锦,而双鱼宫外,玫瑰满路,一片烈烈如焚。
血迹在石阶上断续蜿蜒。
这条贯穿十二宫的石阶太长,远比来时更长,加隆第一次发现它其实没有终点。他从双子宫一路向上走来,可那儿再也不是能回去的地方。
尽管击散了魔宫玫瑰,毒香仍趁隙侵入重伤之躯。他无法像往常那般从容隐藏气息了——就算可以,又怎样呢?感官逐渐迟钝,某个真相却愈发明晰。
艾俄洛斯那一刻是绝不该出现的。
牵制他的人若非失手——他不愿去想象剩余的那种可能,但它突兀又坦诚地自己跃了出来,就如拦住去路的这些剧毒花朵,以及耳边凛然语声。
“投降吧,撒加。”
追猎者说。
加隆停下脚步。疾奔已无意义。黑发少年站在道旁山崖俯视他,确切地说,那还只是个孩童,眉目冷隽,整个人酷似一截厚脊薄锋的窄长利剑。
“你是刚刚才接到命令,还是早就被安排好了?”加隆没有问派遣少年的是谁,答案不言自喻,穿戳翻搅他的脏腑。他只想大笑,然而最轻微的一丝动容都会牵扯到创口,□□的痛楚从未有哪个时刻如此难耐。“他居然……”简直可笑至极,“还给我投降的余地啊。”
“你毕竟深孚众望,束手就戮能死得体面一些。”少年跃下山崖,黄金圣衣被月色掠起寒芒。“至于别的,我无可奉告,因为我的任务内容只有三个字,”他挥掌,“处决你。”
剑光破天裂地。
即使没负伤,任何一名圣斗士都不会愚蠢到与无坚不摧的圣剑正面抗衡。加隆闪身躲避,速度和知觉的敏锐却远逊平常,几绺发丝迎刃而断,戾风紧接着在前额擦开血口。他双手倏地一合,劲气提聚,硬生生接下第二剑。
宇宙在他虚握的十指之间黯淡了一瞬。
庞大的耀变体惊现两人中央,银河群星的光辉碾碎如尘,为它吸噬,熔作风暴倾吐出来。修罗高高腾起,剑招凌空泼下,两股骇然巨力交撞的刹那,次元颠覆,天地倒转,万物都随着炙热气流分崩离析,要卷向世界彼端去。少年的身姿也像落叶似的被气流掀飞,空中一翻,稳住重心,却连退十几步才站牢脚跟。
加隆依旧立在原处。轰鸣消隐了。
血泉从他的上臂、前胸和领口遽然喷出,这短促的静寂染成了赤色。
他并没有倒下。
圣衣沉重得像具棺椁。他不知道是艾俄洛斯留下的箭伤还是魔宫玫瑰在侵蚀自己的力量,抑或是里面积了太多血的缘故。方才那一击拼尽所能,再多么不甘,也难以为继。
脚边,连通水瓶宫与摩羯宫的石阶被圣剑一劈两断,裂开宽阔的绝壑,黑不见底。它通向哪儿?加隆想。他猛地瞥见深渊下面万分之一的生机——假使能幸存,说不定可以直接逃离十二宫乃至圣域;若不能,他本来就是自深渊中诞生,不过回到那儿去罢了。
无关存亡的念头闪进脑海。他想起离开双子宫时,在道旁见到的那两条相互撕咬的蛇。
现在他终于隐约触及当时那股不适感的来源。
(两个孪生的魔物为什么要同类相残呢)
(它们活在世上本已如此孤独)
他凝视黑暗,梦中的火之通途仿佛又在足底延伸,迎接他向前跨去。
“打算畏罪自裁么,撒加?”
加隆转头。
是另一个绝不该出现的人。
杂兵、教习、训练生以及各阶层的圣斗士从教皇厅方向围拢过来,穿漆黑法袍的修长身影经过他们,款步走到人群前方。他的金属面具被松明和冷月映照着,半侧微红,半侧透骨森凉。
(6)
加隆站住了。
石块从悬崖边沿簌簌滚落。他很干脆地掉过身,将那道裂隙抛在背后,面朝人群。
五感严重衰退,视线仅能锁定那一个身影,但并不妨碍他的目光有种坦荡的狠戾。只身置于怒涛狂浪间的小埃阿斯便是用这种目光藐视诸神的。
“恭喜,”他牵动嘴唇,眼睛没笑,“你终于得到了想要的东西。”
“我早怀疑你意图不轨,十有八九要趁新旧任正式交接前作乱,事先做了些防备。”教皇不理会他的话,“没想到还是低估了你。损失的不单是个忠心耿耿自愿担当我替身的侍卫,连艾俄洛斯那样杰出的圣斗士都……”
——艾俄洛斯死了?也对,局面混乱不堪,众人全被支开去追拿刺客,这时候向一名重伤者下手简直天衣无缝。“你早就算计好一口气铲除三个人:你的眼中钉,唯一知晓你底细的同谋,还有你自己。从此你就能长久地戴着那张面具,披着那身不属于你的皮囊,永绝后患。”加隆神色冷得像冰,“多周全啊!”
“你在胡言乱语什么?装疯脱不了罪。大家都在这里,有目共睹,只要当众承认你的血腥勾当,包括最重要的、你企图用这个谋弑女神的事实——”教皇袍袖里掷出一件硬物,落地铿锵,正是那柄黄金短剑,“我可以允许你自行了断,仍以双子座圣斗士的身份在慰灵地安葬。”
他语气很沉,“我也是顾念旧情的。”
加隆的肩膀剧烈抖动起来。“撒加,”声音足够清晰,足够传递给每一双耳朵,“你要杀死自己的亲弟弟吗?”
谁也没有对这声音作出反应。他的发问像张锈蚀的犁,插进一片荒芜田地。沉默是比干旱更大的灾难,他渴望的回声滴水无存,寸草不生,除了教皇轻飘飘的唏嘘。
“原来你是真的精神错乱了。我把继任的重担交给艾俄洛斯而不是你,正因为察觉你黑白交织的人格。善与恶的分岔竟将你逼到这般地步……死对犯下滔天罪孽的你来说,或许只是从煎熬中解脱而已。”
鬼话连篇。
加隆想。
他还要再反驳些什么,忽然发现什么也说不出来。沉默在四面八方耸立。他僵硬地环顾周围,面向影影幢幢的人群。他看见离教皇最近的阿布罗狄和迪斯马斯克。他看见另外一些更幼小的孩子,或许还包括教皇的门生——却看不清他们的表情。惊愕、惶惑、激愤、憎恶,都只投给他们所熟识的撒加,与加隆这个实体毫无关系。不论哪种表情,对他都无异于沉默。
捆缚了他十五年的死寂。
他是虚无的,不存在的。这就是他被准许站在这儿对质的原因。圣域从未有过一个叫加隆的活物,所谓弟弟仅是撒加发狂时构想出的幻影。唯一知道他真实无妄、血肉丰满的人,不久前已经死在他手上了。
他的声音抵达不了任何人耳边。
早在开口之前,它就已在舌尖枯萎死去。
脚下污红缓缓蔓延,猛然间,又一泼红雨倾落。加隆笑了。笑得越厉害,鲜血的喷薄就越是汹涌。他半点也不在乎。
全身大小伤口都随胸腔的急促抽缩而撕扯开来,加入到他的狂笑当中。奇怪的是他不再感到疼痛,痛苦像是被血流通过这些伤口冲走了一样。他的骨骼、肌腱、血管、神经全都在笑,如同人迹罕至的远古森林被地震叫醒,从每条深扎泥土的根须到每片树叶的脉络,无不迫切响应大地的舞蹈——唯独这震颤之舞能证明它并非化石,唯独这笑声能证明他还切切实实活着、呼吸着、存在着。
“我果然没有看错你,撒加。”
这才是最致命的错误。
“你是亘古至今最纯粹的邪恶……”
邪恶注定就要相互吞噬。它天性如此。掠食同类的血髓喂养自己的魔鬼才真正称得上极恶之致——你亲手释放了它,走过黑暗中的火路带它降临世间,事到如今又何必惊诧?你当初正是被它的狰狞可怖吸引,怎会预见不到这必然的结局?
“还不低头认罪吗?”
“我有什么不敢认的?我杀了货真价实的教皇,绝非冒充;若不是横生变故,我一样要杀了雅典娜和艾俄洛斯。而现在——”加隆昂首直立,“我还要杀了你。”
死水般的人群哗然激起波澜,他终于收获了回声。多么久违的快意。
万分之一的生机就在身后,但再也无法让他掉头看一眼了。有种比求生欲更炽烈的欲望在前方召唤他。
“从我这里开始的,就由我来结束吧。”
那欲望何等真实。
与我的生命同样真实。
“让我来击碎你那虚伪的面具吧!”星辉聚集到紧攥的拳上,“我做过一次的事,当然也能做第二次!”
黄金圣斗士个个严阵以待,将教皇护卫在中央,加隆眼里他们早已形同乌有。这条路只通向一个终点。前方只剩那张硕大无朋的金属面孔,中间连着被烈火贯穿的、咫尺之遥的黑暗。火便是他的足迹、他的砖石和座驾。血管干涸,犹有火焰在内奔行咆哮,令这具身躯前所未有地充盈。
他跨了出去。
微笑如剑锋绽现。身体被千亿道光束撕裂时,他确信自己听见了面具的破碎声。
加隆猝然抬眼。
压在双睑上的景象猛地一晃。和任何一次苏醒都不同,以往他张开眼睛,周遭便通明敞亮,像点起了所有的灯;而这一瞬他醒来,意识刚变得清晰,身边这个世界就毫无防备地熄灭了。
他仰卧着,背后是坚硬的石地。床像只蹲踞的野兽,从静夜里探头,用影子覆盖他。
喘息片刻他才发觉自己没穿圣衣,还是平素那身亚麻薄衫,同长发一起紧贴肌肤,潮湿粘腻的并非血污,不过汗水。他仍躺在独自居住的小屋,侧耳仍是屋外树海萧飒。撒加来告知他女神降生的消息,向他述说梦想,才刚刚发生在上一个白天——却仿佛相隔两次圣战那么久长。
夜色将阿提卡半岛最南端的浪潮远远推送。万籁俱寂中,有人唤他的名。
“加隆!”那声音遥如潮汛,“加隆!……加隆!”
他起身推开门。声音没有消失。它近得出奇,俨然不是来自数公里外,也不是深渊谷底、黑暗尽头,而是响起在他的左锁骨中线往下三寸,第五条肋骨的间隙里。
胸膛起伏渐近平缓,最终吻合潮水的节奏,但声音的来源依旧在灼烧,是颗任凭月光冲洗也不会冷却的火种,一枚埋在灰烬下、为了等待爆发而凝缩的熔岩之核。
手腕上绷带松散,加隆解下它们,一圈一圈重新扎紧,牙齿咬着打了个牢固的结。他轻轻活动宛如重生的指关节,感受着近似砺石相抵的摩擦声。有这些就足够了。手指展开,然后再度合拢。火种的炙热为他掌心烙下深镌入骨的印记。
世界就握在他空无一物的手中。
(7)
你要走一条刀尖上的路。
你以为脚踏着火焰,其实是趟在尸山血海之间。
终有一天,要用你自己的鲜血来偿还的路。
“你说,下任教皇会是谁?”
傍山的石阶狭长陡峭,几名教皇侍从搬运祭祀用具拾级而下,分毫不敢怠慢。数日后的典礼将是圣域这些年来至为隆重的盛事,届时年迈的雅典娜代行者要当众公布新的后继。近侍们见那老人把两位最年长的黄金圣斗士召到教皇厅密谈,便纷纷猜测已定好人选,结果却秘而不宣,任谁都莫知究竟。
“发什么傻?这可不是连圣衣都没有的我们能谈论的。”同伴想了想,又主动接话下去,“……依我看,多半是双子座撒加大人吧。完美无瑕,对外面的民众不分长幼贵贱都那么和善,简直好像神降临尘世的化身……”
他冷不丁地惨叫,膝盖突遭空气中无形电流震击,整个人往前栽倒,滚下阶梯,祭器粉碎声和其他侍从的惊呼响在一处。
加隆坐在山道旁,背靠遗迹廊柱,那滑稽的滚落姿态勾起他半丝哂笑,但很快这点微温的兴味就凉透了。他抖抖灰站起来,影子百无聊赖,被阳光徒然拉长。
又回到过去日复一日的死寂当中,时间像座铁汁浇灌的墓,闷得叫人发狂。他厌烦了诸如此类的浅薄快慰,更可憎的是,现在他还离不开它们。
他在山崖与残垣间奔跑跳跃,寻觅下一个可供玩乐的猎物。
熟悉的身影撞进视野。正是撒加。不像执行巡察任务,似乎只随意找个僻静地方驻足散心。穿过旧广场的风撩拨他长发,给那青金石般色泽镀了层圣衣的锃亮。
“今天你闲得很嘛,”加隆说,“真稀罕。”
撒加回望一眼。“有事么?”他问。
言语带着拒人千里之外的温雅恬淡,前几天那个热衷于将梦想分享给自己兄弟的撒加,仿佛被多年以来隔绝他们的疏冷所抹杀。加隆对此完全不意外。他促狭地惦记起撒加心中的城国——乌云彻底笼罩了它。撒加此时的平静无可挑剔,而城墙上已隐现长长裂痕。
只有一个原因令他徘徊在此。加隆恍悟。侍从们不知道的答案昭然若揭。
魔鬼从深渊里凝视他。
喉咙霎时抽紧,他发现自己仍难以抵御这种欲望。踏上火路的欲望,打破禁锢的欲望,令天穹撼动、神明颤抖、受困之物自由的欲望,召唤、夺取和主宰的欲望。这欲望早已根植他骨血中,哪怕时光倒转千遍,重演千遍,他也无法遏制它,无法忍受自己不能把它变成现实。
说出来吧。梦境里那些话。现在就说出来。
世界的裂缝近在眼前,再也没有更好的机会了。
让火焰再燃烧一次。让熔岩通过这道裂缝再喷薄一次。这次我断不会重蹈覆辙。
撒加不可能那么彻底地脱胎换骨,纵使直面内心他也要被良知所累,在善与恶的夹隙中挣扎流连。我和他不同。
我比过去任何一刻都清醒。我比过去任何一刻都更了解撒加。我有足够的力量掌控一切。
那个梦的结局不可能成真。
我不会让它成真。
老人余烬般的眼睛望过来,双唇张阖,他听不见。天地间所有声息都黯淡了。所有喧嚣都退到旁边屏住呼吸,等待着。亘古至今的死寂都是为了等待他开口的一刹那而存在的。
“加隆,”对面的人重复道,“你要说什么?”
远方,斯尼昂岬的海潮隐隐鼓动,被呼唤的名字像海水注满石室那样充填胸腔。
我的声音是无限大的。
“你不是梦想……要成为教皇吗?”
THE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