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利维坦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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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样，谁能在我面前站立得住呢？]
[谁先给我什么，使我偿还呢？]
[天下万物都是我的。]
少年徘徊在托尔斯港的海岸上，左手拎行李箱，右手攥着皱巴巴的船票。
离码头还有好一段距离，但他意识到，这张船票又派不上用场了。狂风大声呵斥船员和还抱有一丝出海希望的旅客，将所有的活物从登船梯前赶开。浪头一层层直立起来，甚至高过轮船的旗杆，不敢想象谁能冲破它的拦截。
自他有记忆以来，法罗群岛从未出现如此极端的天气，因此没想过会被滞留在故乡。这是假期的最后一天，他必须赶回学校，一堂课也不能落下；他今年十六岁，已经快要提前修完A-Level课程，准备申请伦敦附近的大学。
天空正如他心情，铁幕沉压，刮蹭着焦灼的火星。
少年吐了口气，将行李箱一扔，坐在上面。暴雨即将瓢泼倾下，他半点也没躲避的意思，只是像坚守阵地的士兵那样固执地等待。
海水矗立成一座城垒，肉眼难以丈量其高度。
他忽然发现那城垒上站着人。
远远望去，那人的身形很小，但投映天海间的影子——即便是这晦暗无光的时刻——仿佛有无穷大。他站在巨浪顶峰，离天穹最近的地方，手持一杆长-枪还是权杖模样的东西，雷电在他背后舒展继又攒集，令他的睥睨覆盖整个宇宙。
[它使深渊开滚如锅，使洋海如锅中的膏油。]
惊愕只从少年瞳孔里浮现一瞬间，立刻被愤怒取代了。
“喂！”他起身，朝那人大喊。
“是你搞的鬼吗？！”
风逼得他的声音连连后退，直至喉咙嘶哑，那人才终于察觉了他的存在。扫荡着大地的目光聚焦起来，扫过喊话者身躯，似乎单凭这一眼就将其置于风暴中心。
海浪向那人跪伏，延展出阶梯。他拾级而下，走到少年面前。
赤金般的色泽辉耀他全身。不适时宜又格外壮美的装束让他看上去像是从故事书的插图里走出来的。
[它以坚固的鳞甲为可夸，紧紧合闭，封得严密。]
“胆色不错嘛，小子。”
带着一种近乎褒奖的傲慢，他说。
少年克制着震颤。他很不喜欢对方这么称呼自己，却只能默然承受。这是个年轻男人，看样子二十出头，比自己大了几岁——可就是这几岁，横亘于他们中间，划下一道天堑。这小小的差别是两个世界的障壁：它的意义并非成年与未成年的距离，并非大人与孩子的距离。
是海洋与涓滴的距离。
“你就用那样的力量胡作非为？”他质问道。对方眼底那股傲慢将他的愤怒加深了一层，早已盖过恐惧。
“有趣。在自己的领地上鞭策奔马，难道要经过任何人首肯吗？”穿铠甲的男人张开手臂，“这是哪儿？法罗群岛，英国以北挪威以西。这片海域本就是我的疆土。我是北大西洋的主宰。确切地说，我操纵着七海的权柄……”他停顿片刻，微笑了，“而未来我还将统治所有大陆。”
他似乎根本没把少年放在眼里，所以说话直白又坦诚。
人对着一颗沙砾、一片草叶、一只蚂蚁这类渺小之物，是不需要乔装掩饰的。
[它眼睛好像早晨的光线。]
[它的心结实如石头。]
少年的视线移到对方手持的东西上。现在他看清楚了，这是柄三叉戟，锋刃如镜子般透亮。
“……你是神？”
他等待对方说“是”。这样就可以确定，仅仅是自己的一个梦罢了。梦里头惊涛骇浪瞬息万变，梦外头阳光和煦微风扑面。假期还未结束，还很充裕，从托尔斯港驶往伦敦的渡轮慢悠悠拉响汽笛。他的人生属于同学的艳羡和教师的嘉奖，属于书本、作业簿、课堂笔记、学习计划表、全A的成绩单和一张他期望的大学录取通知书，与怪力乱神绝无瓜葛。世界很明朗，而时间很长。
“不是。”
男人回答。
“暂时还不是。”他再次笑起来，补充道。“我是魔物，是亘古至今最纯粹的邪恶。我是神明最坚决的敌人，将会毫不犹豫地吞噬祂们，替代祂们。我是海中的巨龙，大地的裂缝。”
[它行的路随后发光，令人想深渊如同白发。]
[在地上没有像它造的那样无所惧怕。]
[凡高大的，它无不藐视。它在骄傲的水族上作王。]
“我是利维坦。”
这个词的意思是“裂缝”。
裂缝背后是什么？没人知道。
全世界的水最终都要流进那道缝中。它的饥渴永不休止，它的欲望永不餍足。
少年沉默了一小会儿。
“我所知的利维坦不是这样。”他开口说。
他浓密而天生就拧绞在一起的双眉拧得更紧了些。不符合年龄的严峻透出来。
“你读过霍布斯那本用它命名的论著么？利维坦并非魔物，而是人的造物。孤立的个体无法存续，便订立信约，把所有的力量集中托付给一个人格，授权给它，服从于它的判断，承认它的一切行为，让它协调运作起全体的意志为全体谋求福祉，于是造就了利维坦。”
他描述着与对方口中的利维坦截然不同的另一件东西。
这无关紧要。
“人们创造它，为了获得它的保护。它是理想国的化身，以主权为灵魂，以人民的安全为事业，以官员为关节，以奖惩为神经，以资产为实力，以知识为记忆，以公平为理智。和平使它健康，动乱使它得病。”
在他这个年纪，宇宙的运行完全遵循着心灵内部自洽的逻辑。在他这个年纪，可以怀疑任何想要怀疑的，也可以只相信自己想要相信的。他明白自己说着令对方惊讶、困惑（或许只有一刹那）又嗤之以鼻的内容。这都无关紧要。他原本就没打算与对方沟通。
他在用形而上的笼子捕捉利维坦。他用自己的知识体系摹画它、建筑它，在自己擅长的领域内解构它。唯独如此才能消解不可思议的飙风狂浪传递过来的威慑与骇恐，才能和面前男人眼底的傲慢对峙。
“它拥有绝对权力，也拥有绝对理性。它并不是为吞噬万物才诞生。”
他还想继续说更多，说到自然权利、社会契约和国家论，说到影响了作者的那些先哲，包括亚里士多德、笛卡尔、弗朗西斯·培根乃至马基雅维里；他的头脑很敏锐，长于思辨，说这些原本驾轻就熟。
他用自己的方式作战。
——但“利维坦”打断了他。
“哲学家都喜欢蹩脚的譬喻，”男人冷冷地说，“把没见过所以不相信其存在的形象任意分解、歪曲，来代言自己的理论，好像这样就能占有它似的。愚蠢之辈。”
“你这是反智主义。”
男人一怔，旋即大笑。连他长垂到髋骨的头发都跟着抖动。然而笑声里听不出像被取悦，更多的是种意兴阑珊的倦懒。
他捡起一块卵石，合拢手指，再张开的时候，从指间漏下远比沙砾还细的齑粉。
“在世界毁灭前，就按照你那种想法活下去吧。”
“什么……？”
少年只来得及问出半句。骤然盛烈起来的风裹挟那些粉末拂过脸颊，痛楚微浅却异常清晰，提醒着他一个事实。在这显而易见的事实面前，他以勉力维持的勇气为钢筋、以愤怒和不甘为砖块、以冷静和理性为水泥堆砌的城堡，像自称利维坦的男人手里那块石头一般被轻而易举地粉碎了。
男人挥了挥手，尘埃飘散，半点也没沾染他的甲胄。
“你所知的世界就是这么渺小、脆弱、微不足道的。”
他看见少年脸上的肌肉痉挛着，神情急剧变化，甚至还听见牙关和骨节正在咯吱作响。不过是弱者的屈辱罢了。他终于发现对这样一个坐井观天的固执家伙逞口舌之快简直无聊至极。先前是什么让自己产生了这小子“有趣”的错觉？
他转身离去。
雷电的车轮跟上他步伐。海面重新变得平坦了。光束将黑黢黢的天空一寸寸挪开。
“等等！”
少年在背后叫喊。
随海风刮来的声音粗砺但顽强，像带着盐的味道。“你知道利维坦的结局吧。”
他说的不再是哲学家们的利维坦，不再是人造的、抽象的、被曲解了的利维坦。不再是那个平凡而逼仄的世界里的利维坦。
是原始的利维坦。魔物利维坦。
那条巨龙。那道裂缝。
男人回过头。
“你既然以它自居，应该清楚它的结局。”少年说，“万事万物都有结局。”
不等对方答话，他接了下去。“当审判之日降临，它将和陆上、空中的怪兽一同在神的飨宴上被宰杀，作为圣洁者的餐饮。”
他站得笔直，凝视着利维坦，冷酷而无畏。细长锋利的眼睛深处蔓延开硫磺火湖。就仿佛这一刻，他是从地狱的圣座前走出，执行神的旨意，要去裁决世间罪恶的法官一样。
仅仅是须臾间的事。他所属的世界在呼唤他。少年拎起行李箱，向码头前陆陆续续又开始聚集的人群跑去，跑进书本、作业、成绩单和录取通知书那个世界的光线中。
男人独自留在海岸上。慢慢地，他笑出声来了。
最后他也没问少年叫什么名字，因为这毫无意义。再过若干年，神与神会藉由他的搬弄相互厮杀，持续数十个日夜的暴雨将彻底冲刷大地，这个少年多半会被洪水从世上抹去，运气稍好，也许能幸存，在他执掌的新国度里成为他的下民。两种结局对他来说没有区别。
他的欲望永不餍足。为自己铺展的幕布恢弘辽阔，视野里充斥着它的广度，无暇注目更深的未来。他甚至也没察觉，方才拂开灰尘时，到底还是有一粒钻进了鳞衣的缝隙。有个渺小脆弱微不足道的世界，通过那少年的眼神钉子似地闯进来，又猝然退出去。直到审判之日降临，他换上另一副铠甲，在地狱的黑色山谷中与某人再次相遇，彼此都与过去一刀两断，彼此称呼名字，彼此把对方视为生命中最强大的敌手——在那之前，它所造成的痕迹将一直留存着，像个不露声色的标记。
THE END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利维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