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尘世里假寐》黔未晚

2、第 2 章

　　午休刚过，办公桌上的电话便热闹地响了起来，年初六咬咬牙，打起精神一一应付。
　　自从市政府下了扩建新区的文件后，规划局城南分局再次成为炙手可热的香饽饽，一个多星期她桌上的两部电话此起彼伏，以至她下班后听见电话响都会下意识的挺直脊梁做备战状。电话多是来自房地产开发商的，内容大都想邀初六的顶头上司国土规划局城南分局局长阎国栋吃饭喝茶高尔夫或者打打麻将泡泡妞。早早接到上级指示，初六对此类邀请一一婉拒。作阎国栋的秘书已有五年，初六早已摸清这个上司的脾性，收红包，包二奶，假公济私的事他比作局长干得顺手多了，激活了初六心中腐败官僚的“光辉”形象，化抽象为具体，彻底饱满了书报杂志上单薄的政治蛀虫内涵。要说阎国栋洗心革面改当“人民的好公仆”初六想都不敢想，只是不知道里间的老狐狸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罢了。挂掉电话，初六若有所思的瞥了瞥阎国栋的办公室。
　　里间的阎国栋翻了翻手边的红头文件，嘴角勾笑，嘴边的笑纹愈加明显，年过半百的阎国栋保养得当，不知道的还以为他刚刚四十出头。
　　阎国栋打开红木办公桌最右下面的抽屉，从最里面摸出一个黑色的商务手机，几秒钟后接通电话：“时候差不多了，你们也抓紧些。”对方不知说了些什么，阎国栋一紧手里的电话压低声音道：“这不是我的问题，错过了时机可得你们自己担着。”说罢，按下挂机键，身体后倚完全陷入宽厚的椅背，阎国栋吐纳一口气，疲惫尽显，这一瞬方显老态。
　　接到内线电话，初六放下手头工作赶紧进了阎国栋的办公室。
　　看着步态沉稳的初六走进来，阎国栋不禁感叹，时光真是神奇的东西，眼前这个姿态得体的秘书已和五年前低眉顺耳的女孩判若两人，养兵千日用兵一时，也是试试这把刀的时候了。
　　初六静立于办公桌前等待上司指示，待阎国栋开口，她心头微微颤动，不是感动而是撼动。
　　“小年啊，在我这里也有五年了吧，看你成长至今天这样我很欣慰啊。”初六不否认这五年来梁国栋确实教会她很多这个社会的生存法则。
　　“这几年多亏了阎局栽培。”初六陪着老狐狸打太极。
　　阎国栋很满意初六不卑不亢的姿态：“呵呵，栽培？言重咯，只要你不嫌在我这埋没了你就好了。接下来可有得麻烦你了，小年可要准备好了。”
　　不是没有听出他的言外之意，却也不容她来辩驳，初六只好答道：“麻烦不敢当，阎局有事儿只管吩咐就好，能做的自然做好。”
　　短短三两分钟的对话在初六心里掀起波澜，换做五年前的她一定会被上司这番平易近人的对话感动，现在她却明白事情没有那么简单。
　　当初大学毕业在社会上闯荡两年的她经人介绍来到城南分局应征会计，正是由阎国栋主持面试。当时她还想局长面试一个小会计未免小题大做。百来号人应征，在阎国栋的示意下，人手发给一份账目，现场做账并没有问题，匆匆浏览账目以后，初六迟疑，是要照实做呢，还是做得漂亮一些？初六赌了一把，将这一把乱帐做得相当入眼。结果证明这个社会本本分分已经不是主题，投机取巧方能巅峰造极，所以她最后作了局长的秘书。
　　现在想来，阎国栋哪里是面试会计，而是在为自己日后寻一把上手的快枪，或者说替死鬼，年初六自我感觉还没有良好到认为阎国栋把她当做“自己人”。
　　阎国栋说得不错，如今的年初六自非往日可比，但她也只是一枚小得不能再小的卒子，事情未明朗，她绝不错拍领导的狐狸屁股，以免一不小心当了炮灰。
　　政府前年投资建设新区，多数开发商呈观望态，今年市政府和各大高校纷纷带头迁入新区，年前新区的房价蹭蹭上涨，地产商都嗅到了利益的味道，而今扩建新区的红头文件一下，新区扩建改造的地址正处城南旧城区，规划局城南分局自然闲不了，企业媒体都炸开了锅，阎国栋也不可能没有动作，只是时候未到而已。

　　下班以后，年初六和肇梓然去四环开外的一家私房菜吃晚饭，肇梓然在来的路上告诉初六这间菜馆实行会员制，光顾的大多是市政官员和企业老板。初六知道，在宁川有好多隐在城市中的会员制餐厅，多是政客老板的常聚地，去吃饭的人大多都不是为了吃饭。
　　没想到在宁川这样高楼耸立钢筋水泥烟尘迷离缺乏绿化充斥着金钱欲望的城市还能找到这样一方人间净土,尽管是人造的，却也难能可贵。这间私房菜坐落在城郊一座红墙绿瓦的四合院里，从外面看就是一间普通的农家院落，郁郁的常青藤爬满外墙。内里的布置大有乾坤，相当有格调。曲径幽深，夏树密植，廊屿蜿蜒，小桥流水，从里面难得看不见城市的高楼。鹅卵石铺就的小道两边种着大朵的红色月季，在蓝紫的黄昏下散发惑人的幽香。
　　姿态优雅笑容完美的迎宾小姐引领初六他们一路深入，穿过一弧石雕的拱门便是一片开阔地，四面则是布置精致的雅间。
　　初六从未想过会再遇见陈文臣，八年前的那三天，久得就像等过了一生一样，就在她以为他永远不会出现的时候，他又玉树临风地站在她面前，旁边陪同着谷莉莉。这个在年初六生命里消失了八年的人，她竟一眼认出了来，显然陈文臣也认出了初六。肇梓然察觉出这两人之间的不一般，停下脚步。
　　倒是谷莉莉先开口：“宁川这么大，在这么个偏僻的旮旯竟也能遇见熟人，缘分这东西真是玄啦，肇总，年秘书你们说是不是？”
　　肇梓然笑着说：“那可不是？谷老板来吃饭？择日不如撞日，今天我做东，大家聚一聚如何？”
　　谷莉莉抚了抚身上水红色过膝连衣裙上根本不存在的褶皱，一双涂着深红色指甲油的双手细长嫩白，初六看着只觉得诡异非凡。谷莉莉笑得花枝乱颤，周围的月季都为之失色，“就是不知道会不会打扰肇总和年秘书的约会，那样我可成了罪人了？”谷莉莉凤眼一挑看向初六。
　　初六见话头转向自己，连忙收住心神：“怎么会打扰，人多些吃饭才热闹，胃口好，吃嘛嘛香。”这算是给谷莉莉一个安心了。
　　谷莉莉是阎国栋的情妇，年初六三年来没有少替阎国栋为谷莉莉选礼物跑腿，这两年更是被谷莉莉颐指气使惯了，见到她不自觉地把自己和女仆作比，难免气闷。今天下班以前，初六照阎国栋的吩咐打电话约谷莉莉，谷莉莉只说身体不适便推了阎国栋的邀约。初六没想到在这里和她打了照面。
　　肇梓然看着陈文臣问谷莉莉：“只是不知道谷老板的这位朋友是……”
　　谷莉莉热情地说：“忘了介绍了，这位是陈文臣陈总，文鑫投资发展有限公司的总经理。这位是运洲交通产业集团有限公司的肇总，这是阎局的秘书小年。”其实谷莉莉也只比年初六大了一岁，说气话来却老气横秋，有时候被她压榨狠了，初六忍不住在心里将她和妓院老鸨划等号。其实说她是妓院老鸨也不为过，谷莉莉是宁川一家小有名气的KTV老板，在初六看来，那也不过是一家装了电灯披上文明外衣的妓院，不过时代在发展，历史要变迁，天要下雨，娘要嫁人，哪里有需要，哪里就有市场，谷莉莉的KTV相较古代青楼的进步之处是经营女色的同时，同样出卖男色，也算是响应社会号召，在这个男女处处不平等的都市里率先达到男女平等。
　　大家一番寒暄，无非是些相互恭维的客套话。年初六和陈文臣都默契地装作是第一次见面。初六心想，岁月真是奇妙，当初上大学都得靠家里关系的绩差生如今竟成了“总”字辈的。陈文臣也不禁唏嘘，当年那个没有朋友处处独行的小女生居然能在政府部门做了秘书，也算是吃上了公粮的人了。
　　说话间大家落座点菜，这件叫作风格的私房菜菜价高得也独树一格，这几年初六也算是见惯了大世面，肇梓然和陈文臣让女士点菜时，她也没有客气，很是点了几样菜单上标着小火焰的招牌菜。见到陈文臣，这个人就像天外来客一样出现在毫无防备的她面前，初六觉得一切都是那么不真实，努力克制住自己不去看他，身心寄情于桌上的饭菜。
　　席间有谷莉莉左右逢源倒也不冷清，肇梓然说话的空当不忘给初六夹菜，初六确实饿了，也乐得多吃菜少说话。吃到八分饱的时候，初六管不住自己的眼睛，偷偷打量陈文臣。饱暖思□□，古人诚不欺我。八年时间，陈文臣已不是下巴上环圈肉，眼神张狂的大学生，岁月沉淀了他深黑的瞳仁，削尖了他的双颊，一双桃花眼非但没有破坏他一脸的成熟，反倒生出几分古典美男的气质。此时这双桃花眼正状似无意地扫了初六一下，眼神很具象，意义很抽象，只觉得有点意味深长，初六连忙低头吃菜，一口辣椒嚼得唇齿生津。
　　话题有意无意的转入新区扩建上，初六一听，知道自己没得清闲了，遂拿起纸巾擦了擦嘴，等着他们发话。
　　谷莉莉打发一旁倒酒的服务员出去后说道：“新区一期的高架桥和国道都建得漂亮啊，二期眼看就要来了，肇总又有得忙了吧？”
　　肇梓然不动声色：“一期路段还有些没收尾，我最近是忙得焦头烂额啊。”
　　肇梓然巧妙的回避了谷莉莉的问题，可是很显然谷莉莉并不打算就此作罢：“肇总是大忙人，整个宁川都知道，再说了，有小年给你通气，还不得比别人少费些劲。”
　　有肇梓然顶着，初六并不打算开口，只是不知道这女人在玩什么，要说“通气”，最能得到消息的就是她谷莉莉，她可是阎国栋的枕边人，略施美人计，就能把那老狐狸迷得七晕八素，那还不是要什么有什么，哪里还犯得着从初六这里下手。
　　肇梓然自然知道这其中干系，佯怒道：“这话可说不得，这不无端让我们初六犯错误吗。”
　　谷莉莉也不笨，听出话里的意思转头看向陈文臣，暗送秋波：“陈总看见没，要想在宁川投个一亩半亩的，还得学学肇总，找个‘内部人员’处对象是正经。”
　　这本不是什么好话，但谷莉莉说出来却三分俏皮七分撒娇，让人计较不起来。初六想要论“内部”她谷莉莉可比自己“内部”多了，真是耐人寻味。
　　陈文臣抿一口酒语意不详地说：“差一点。”然后更加耐人寻味的瞥了一眼初六和肇梓然，这一瞥竟让初六生出被捉奸的感觉。
　　什么差一点，是指和初六差一点？初六绝不会这样自我感觉良好，他们俩那时候都才二十郎当，现在时隔八年，要是说陈文臣对她年初六旧情难忘，她自己第一个就要笑掉大牙。
　　一顿饭真正吃饱的恐怕只有年初六，回程的车上，肇梓然抱怨：“忙了一个星期，天天吃外卖，想着找个僻静的地方好好祭祭五脏庙，谁知道半路又杀出那么个劳神的。”
　　年初六看他皱着眉头的样子不禁好笑：“去那样的地方还想有得清净，我看还比不得路边大排档，那里可没人认得肇总您。”
　　肇梓然趁着红灯，侧过身来轻轻咬了一下初六的嘴唇，说：“没良心的，带你好吃好喝嘴上还不饶人。今晚去你那吧，给我煮碗面。”窗外夜色撩人，极易蛊惑人心。

　　肇梓然去年初六家自然不会只是吃碗面那么简单，初六29，肇梓然31岁，都市大龄未婚男女凑到一块儿做一些夫妻之事也算情有可原。
　　在床上肇梓然没有平日的斯文和那些个弯弯绕绕，却是最直接地沉沦在欲望里，常常让初六招架不了。强烈的快感过后，肇梓然伏在初六胸口微微喘气，欲望依旧埋在她身体里。初六一只手臂搭在肇梓然的背上，感受他背部线条急促地起伏。初六今天有些心不在焉，床弟之事也有些半推半就。
　　“你和陈文臣认识？”肇梓然发问，声音微哑，残留着欲望的气息，低沉而性感。
　　“嗯，他是我大学男朋友，大三出了国，没了联系。”初六没有打算隐瞒。
　　肇梓然没有应声，翻身躺下，不一会儿便呼吸均匀。初六给他搭好被子，躺下却迟迟无法入睡，索性起身下床点了支烟，站在阳台有一口没一口的吸着。
　　月影稀疏，夜色正好，似乎是回忆往事的好时辰，年初六没想要矫情得借酒伤情，事实上她也没有什么情可以伤的，只是思绪不由自主的回到那几年最单纯也是最煎熬最难堪的日子。

作者有话说

　　应该有错别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