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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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遥望
我,一个并不怎么认同“精神病”这一说辞的精神科大夫。
那些所谓的病人,除却天生的缺陷不说,大多数人都是因为受到了某些无法承受的外界因素而下意识的将自己关在了自己构架出的世界里,在那个世界只有他们希望出现的东西,那是一个很奇妙的世界,一个外人几乎无法涉足的世界。他们用这种方法保护自己,你可以说他们是在逃避,但就算如此我们也无权将带有针砭性质的词加诸于他们身上。
很奇怪的理论,是吗?我知道,我的这一论调在现实生活中没什么人会认同,甚至连我的导师,那个国内享有盛誉的精神科权威,也在看到我的那篇名为“精神病患者的世界观”的毕业论文后用及其婉转的语调告诉我不要把论文内容付诸于日后的生活。我知道他是为我好。
我原先在一家公立医院任职,医院的规模很大,精神科的医生却很少,病人更少。除了那些待的时间比我都长的留院病人之外,平时几乎没有新来就诊的。而我每天每天的工作也无非就是与那几个患者聊天。与精神病聊天?你一定会这么问对吧。你没有听错,我也没有说错。我就是与平常人看来根本无话可谈的精神病患者聊天。所不同的是,我习惯顺着他们的思路与他们说话,或许一开始会被他们前言不搭后语的话搞得找不着北,但时间长了,有时候却会得到意外的收获。
又是一个奇怪的举动加莫名其妙的论调,对吗?哪有人会没事和精神病人聊天,还会得到什么收获?!事实上,除了我自己乐在其中外,没人能理解,更别说赞同了。尤其是医院里那些虽然发音相似仅仅字序不同就待遇天差地别到几乎受万人敬仰的神经科医生,常常在背地里取笑我是个穿着白大褂,领错学位证书的精神科病人。
神经科,精神科,一个用手术刀治疗人身体上的病痛,一个用耐心治疗人心理上的郁结。你觉得哪个更重要?
平平淡淡的在这家大医院里待了9个月后,我平平静静的递上了辞职报告,然后干干脆脆地带着我几本厚厚的笔记离开了。
我现在在一家疗养院里工作。疗养院远离市中心,建在较为偏僻的半山腰上,空气很好,很适合疗养。院长是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头,总是维持着一张笑脸与人攀谈,感觉很温暖的那种。疗养院除了我和院长之外还有两位医生,其余的就全是护士和社工了。疗养院的规模并不大,主要的资金来源是靠一些财大气粗的企业家的投资以及名商贵妇每年的大笔捐款,可是还是常常入不敷出,后来我才知道,原来院长是个老好人,他常常减免病人的费用,有时甚至还自掏腰包为那些他从路上捡回来的无家可归的病人办理入院手续。因此在院长一次又一次的善心中疗养院的病人也日趋增长,大部分是精神病人,也有一些是纯粹疗养甚至安享晚年的都有,当然这部分都是有钱人。
虽然这儿的薪水跟大医院里无法相提并论;虽然每天我都要牺牲一个小时的睡眠时间提早出门;虽然每个月我的汽油钱是从前的一倍,但我却甘之如饴,因为在这儿可以做我想做的事,没有干涉,没有嘲讽。
相较于之前,我的工作并没有太大的不同,定时查房,和病人聊天,偶尔做些适当的疏导。清闲,清闲的绝对让市中心的白领们嫉妒。
山上湿气重,尤其在早上,山腰间环起薄薄的水气,雾霭飘摇仿若仙境,但是太阳一出来,那些薄雾便立刻无所遁形了,都说太阳底下没有谎言,没有的又岂止谎言。
捧着一叠病例,我像往常一样向院长室走去,经过回廊时,空气中弥散的泥土特有的味道夹杂着青草香肆无忌惮的扑鼻而来,不自觉地闭上眼睛深吸一口气,感觉清新由呼吸传达到身体的各个部分,睁开眼,习惯性地环看了一下回廊外的大草坪,然后我的视线就再也收不回来了。
空旷的草坪上,三三两两的人或坐或躺,而真正吸引我的却是不远处站着的一个略显纤瘦的身影,从我的角度只能看见他的侧脸,但仅只一个侧脸就很使我难忘了,他或许是我见过的最漂亮的男孩了,漂亮?是的,我只能用形容女孩子的词来形容他,可是却不会有格格不入的感觉。
他静静地站在那儿,静得像一幅没有生气的画,真的,他一动不动的站着,乌亮的黑发斜斜的散着,他抬着头,仰望着一望无际的天空。他的神情很专注,专注的让人以为那真的有什么,可事实上,除了蓝得有些过分的碧空外,什么也没有,连一片浮云也吝啬的不愿飘过。
看着他仰望天空的姿势,却忽然使我没由来地感到寂寞,一种流离失所的寂寞,淡淡的不知不觉的蔓延。我没有打扰他,只站在原地看着他,或许是这幅景致让我不忍打扰,他专注的看着天空,我专注的看着他,直到不久后一个护士领着他离开。我却依旧像个傻瓜似的望着他刚刚站着的地方,望着他望着的那片什么也没有的天空,直到脖子酸痛。
这,是我第一次见到他。
九月,一个多雨的季节。
不是那种倾盆大雨,也不是那种闷热的阴雨,而是带着凉意,像线一样将天地牵出交集的细雨,不会很大,但一下就能下很久的那种。情人应该会喜欢这种天气吧,女孩子可以理所当然地将娇小的身体躲进男友的怀里,男孩子也可以煞有其事的扬开大衣接纳另一份温暖,浪漫的将世界缩小成两个人。
收起雨伞,习惯性的甩了两下,看着原本干燥的地上立时洒出一片有点像眼泪的水滴。雨天让路面变得难走,所以我破天荒的迟到了,于是匆匆往回廊尽头的办公室冲去。飘忽的视线在捕捉到不远处草坪上的某个身影后再次忘了收回。
是他?!已经忘了当时是惊讶还是惊喜。
他站在细雨中,抬着头,望着雨的尽头,那片灰的有些压抑的天空,维持着让我觉得寂寞的姿势,一动不动。
我本不想打扰他,可他未带任何雨具的站在雨中,虽说雨并不大,但他孤单的身影却让我心疼。我是个医生,应该让病人得到最好的看护。我这么告诉自己,于是提着伞走进他的世界,撑起一片晴朗。
感受到头顶的雨伞,他缓缓的转过头看着我,这一下又让我着实的窒住了。一个男孩怎么会有如此精致的一张脸庞?精致?对,没错。就像一件艺术品一样精细雅致,虽然他的脸色有点苍白,脸上头发上都沾着一层细细的水珠,但却丝毫不减那浑然天成的魅力。我几乎有些嫉妒的看着他,直到胸口传来一阵阵的憋闷,才恍然意识到我竟然看着他忘记了呼吸。我有些懊恼,刚才的自己一定像个花痴到了极点。
注意到他依然用一种困惑的眼光看着我,于是轻咳几下,咳去那份不自在的尴尬。
“我只是不想让你感冒。”我指指伞外的细雨。
听到我的回答后,他又转而看向了天空。我有些失望,原以为他至少会和我说些什么,可是他没有。只是我不知道自己的失望是因为他没有开口还是他对我的无视。
“又有天使变成人类了。”
像是回应我的失落,他的声音毫无预警地在身边响起,清亮的嗓音中透着一丝轻不可闻的叹惜。
“啊?!”
很显然,我完全不明白他那句话是什么意思,也不明白他为什么会没由来得冒出这么一句。
他又不说话了,只是呆呆得看着天空,看着下个没完的细雨,像在沉思,像在回忆,像在叹惜。
“有个人告诉我,人类本来都是无泪的天使,因为在天堂里很快乐所以他们渐渐遗忘了哭泣,可是当他们爱上了一个人后便流下了眼泪,于是就变成了人类。因此每当他们流泪的时候天就下雨了。”
他娓娓的叙述着,可是我知道他只是在说给自己听。
很动听的说法。天使吗?如果天使都是他这个模样,我倒希望天天下雨。
“那看来对方更应该好好地珍惜与回应这份爱了,毕竟天使为了他而放弃了整座天堂。”
我有感而发的说着。他微微一震,再次转过头看着我,似乎有些讶异。
“你真得这么认为?”这一次,我很肯定他是在对我说话,因为我从他漆黑的瞳孔中看到了自己的倒影。
“怎么难道不是吗?”我笑了一下。
“可是,”他顿了一下,眼中却闪过一丝快得来不及捕捉的悲哀,“如果,天使流下泪后却赫然发现,爱上的那个人根本就是个天大的错误,怎么办?他已经回不了天堂了,也不可能像人鱼那样至少还可以化作泡沫,那他——应该怎么办?”
我愣住了,从未想过一个看上去顶多二十岁的男孩,思绪竟会细腻到这种地步。可真正让我哑口无言的却是他刚才的那番话。是呀,初听到这样的说法时都会被它表面的浪漫吸引,可是正如他说的,如果天使放弃了他的天堂后却流失在了人间,那他该怎么办?这是一道没有答案的问题,因为答案在那个天使身上,而那个天使也许早就遗落在人间的炼狱里了。
我们都没有再说话。细雨还在伞外纷飞的下着,他抬着头看着天空,我撑着伞陪着他,不时有水珠自他颊边滑落,而我无法分清那是雨水还是泪水。不知何时,雨里的浪漫被沉默冲洗得干干净净,干干净净了。
这,是我第二次见到他。
圣诞节在街上情侣们的千呼万唤中不紧不慢的来了。韩国的圣诞是会下雪的,不像中国的一些南方城市空有低温却不见最有象征性的白雪,也不像遥远的澳洲,只能眼巴巴的过一个夏天的圣诞。因此韩国的耶诞真得很有白色圣诞的温馨感觉。
疗养院里的气氛虽不像市中心那么热闹,但护士们还是煞有其事的在四周和各个病房里都挂起了彩带和彩球,院长更是童心未泯的让一位社工特地搬来一棵圣诞树,放在大厅的中央,这一举措又着实让大家乐了一番,于是在所有人的欢呼声中,院长决定今年要开个小型的圣诞晚会。因此这会儿几乎所有的护士和社工都在兴高采烈的准备着呢。
吃过午饭,趁着下午查房前的空挡,我又四处溜达开了。昔日青葱喜人的草坪如今已是白茫茫的一片,像一块硕大的白色地毯无限延伸在眼前,空气中弥漫着透心的沁凉。
一抬头,视线越过单调的白色后自然的落在前方的身影上。这一次,我已经不再惊讶了。略一沉吟后我举步走进满天的飞雪中,走进他的世界。
雪花不太安分的打着转落下,轻盈惹人怜。他站在其中,许是草坪太过空旷,许是白雪太过弥漫,使得他看上去似又更为纤瘦了,白色的雪映衬出他一如往昔的有些苍白的面容。
这一次他还是一如既往的看着天空,安静的,固执的,没有任何改变。
他并没有注意到我,或者他注意到了,只是舍不得移开看天的眼光。
一阵沉默过后,我选择打破。
“大家都在为晚会准备着呢。你不进去吗?”
他没有理我,没有回答我的问话。也许我的话被飞雪吹散了所以他没有听到,或者他听到了,只是舍不得开口。
一阵熟悉的沉默。
“你知道为什么会下雪吗?”和上次一样,他答非所问的开口,声音还是清亮的,清亮中还是透着一丝轻不可闻的叹惜。
“为什么……下雪?”他的问题似乎总能轻而易举的难住我。
“想下……就下了呗。”我有点底气不足。
“那个人告诉我,因为有天使从头顶上的天空飞过,他振动了翅膀,翅膀上的羽毛飘落,于是变成了人间的雪。”
天使的……羽毛?我伸出手接住飘然落下的雪花,想象着羽毛的形状,轻盈,圣洁,如此不染纤尘的白雪恐怕也真得只有天使才能拥有这般的羽翼了。
天使……在天空飞过吗?……我抬头,看着从银灰色天际洒下的落晶。
“那么此刻,我们头顶正有天使飞过啰?”想象着天使铺展羽翼凌空翱翔时的优雅与恢弘。
“……孤独的天使挥洒下大片大片的寂寞后,只余下羽毛剥落时尖锐的疼痛……”
一片雪花落地的时候,我听到他这么说道。悠扬的晶莹在他的身边落成了一地白色的寂寥,再也找不到来时的路。忧伤毫无顾忌铺天盖地袭来,空气,落雪和他的眼瞳,无一幸免。
这,是我第三次见到他。
第一次见到他是在郦蓝晶莹的晴空下,第二次是在飘着细雨的午后,第三次是在铺满落雪的耶诞,三种不一样的天气,三分不一样的震惊,相同的却是那份深刻的印象。我想换作谁在这样的三次见面后都会产生好奇的吧。
他不是我的病人,于是我特地去档案室翻出他的病历,可是从一叠病历中抽出贴有他照片的那份时,却又让我愣住了。病历表上除了姓名栏外皆是空白一片,空白的刺眼。至于姓名一栏,填与没填也没什么差别,因为“姓名”两字的后面只有一个大写的英文字母“K”,仅此而已。
我第一次看到这样的病历,不,这根本就算不上病历。什么都没有,是因为不能公开?还是真的一无所知?我对他又更感兴趣了。“K”,那是什么意思?一个代号?还是名字的开头字母?K…Kid?Knight?Kiss?K……
抱着想了解他的心态进了档案室,可是从档案室出来的我对他依然一无所知。后来从一位照顾他的护士那知道他是去年冬天进的疗养院,更重要的是他竟然是唯一一位由院长直接负责的病人,当然只是这些还不会使我太过惊讶。只是每当我和院长聊天有意无意提起他时,院长总会巧妙的将话题带开,似乎对于他,连院长也不愿多提。这对于总喜欢将疗养院里每个病人的故事挂在嘴边的院长来说显然不太寻常,也因此,让我觉得他似乎又更神秘了些。
疗养院一般都很安静,我说的安静是指,疗养院里大多数的病人在被人送到这里之后就很少会有人再来看他们了,这是可以理解的,如果让外人知道自己家里有个疗养的精神病人总是件不光彩的事。隐瞒是人类不用学习的天赋。
当然事事无绝对,就比如我刚才送走的那位母亲。她的儿子已经在这里呆了四年了,而且病情没有任何起色,可她依然每个月都来看她的儿子,哪怕她的儿子认不出她,哪怕她知道儿子康复的机会渺茫,可她还是来,只为了来看看,来看看她的儿子。
这就是世间最伟大的爱了吧?想象着刚才那位母亲看着自己儿子时的眼神,我不自觉地笑了起来。经过某间病房时偶然听到传来说话声,原来会来看望病人的不只那位母亲。只是……我看了看外面的夕阳又看了看表,已经过了探访时间了,几经斟酌后,我向那间门虚掩着的病房走去。
“你要走了吗?”清清亮亮的嗓音硬生生的僵住了我欲敲门的手。
是他?!原来这间是他的病房?!
“嗯,时间差不多了。”另一个男音,有些低沉,透着一股先声夺人的不可一世。
有人来看他?!我更好奇了,虽然知道自己这样未经允许的偷听极不礼貌,但这一次我把这些都扔在了一遍,只因为他,只因为对他的好奇,会害死人的好奇。
我看见他走到了窗边,然后他的身边走来另一个男人,我微微震动了一下,因为这个男人的出色。一头张扬闪耀的金发,棱角分明的五官,因为成熟而更增添了不可一世的气魄,我直觉得认为这个男人不简单,因为普通人是不会拥有如此摄人的气魄的,但我肯定不认识他,否则他的样貌和气势不会允许我忘记。
“如果太阳不落下去,你是不是就不会走了?”他的声音清亮,原本轻不可闻的叹惜此刻浓得化不开。
“可是太阳终究会落下去。”这个男人看着他,眼神中流露着毫不掩饰的爱怜和……和更深的悲伤?!
“我以为你不回来。”
“是。我也以为。但是我的身体好象做出了最忠实的反应。”男人笑了一下,漾开无尽的悲伤。
这段对白让我有些吃惊,因为他们之间不言明却真实存在的悲伤还是别的什么,我不确定,真的不确定。只是隐隐约约我似乎猜到了他进疗养院的原因。
“好了,我真得要走了。”低沉的声音打断我的思绪。
男人拿起椅背上的外套穿上正要转身时,手臂却被另一只手拉住了。
他拉着他,不舍和留恋那么清晰的映在眼底,清晰地让人想故意忽视都不行,清晰地连我这个旁观者都忍不住心疼。
男人看着他没有说话,没有推开阻止他前行的手,看不到男人的脸,我只能猜测他在挣扎或是迟疑?
“可不可以——”清清亮亮的嗓音响起,打破了短暂的沉静,语气中多了份不确定,“走之前,可不可以——吻我?”
我呆住了,有些不敢置信的看着他们。他——?!他们——?!
男人走向他的身边,相互注视片刻,男人双手搭在他的肩膀上,吻住了他。
夕阳的余辉洒在他们周遭,晕染出一片冬日的温暖,也融化了我的不敢置信与呆愣。随着光线的变幻,他们的轮廓似乎也变得不再清晰了,唯一清晰可知的是,看着他们的拥吻我竟然觉得莫名的感动和一种如影随形的无奈,一种仿佛伴着感动而生的无奈。
没有或者说不忍打扰他们,我轻手轻脚的替他们关上了房门,离开时默默祈祷着今天的夕阳能够延续得长些再长些。
这,是我唯一一次见人来看他。
大部分的时间,他都很安静,安静的站在草坪上,安静的看着天空,安静的任由护士打理他的起居。有时候我甚至觉得他比这里的任何病人都正常,如果不是那次看到他发病,我想我真的会以为他是被人故意关在这的。
我记得那天下着好大的雪。午休过后我出了办公室正准备寻房,就看见一个护士急冲冲的从我面前跑过,接着又是一个,我好奇的拦住第三个询问她出了什么事,她只简单的丢下一句“1027号病房的病人发病了。”便也急急的跑开了。
1027号?我顿了一下,立刻二话不说的也冲了出去,只因为我忽然记起来1027正是他的病房号。
一拐弯就看见前方围了一些人,我有些慌乱的拨开人群,其实我也不知道自己究竟在慌什么,站在门边的我看清了房间里的景象。
一个医生和两个护士拼命的按着他,他却在不住的挣扎,他几近歇斯底里地叫喊着,我却在他不住晃动的黑发间看见了一双闪动着惊恐的眸子。
没有多余的时间让我奢侈的浪费在惊讶上,我立即询问身边的护士他究竟为什么会发病,因为没有特殊的因素这种病人是不会平白无故发病的。那位护士似乎也被他的样子吓到了,稍稍平息了一下后,她告诉我,“刚才午休的时候一个死了爸爸的7岁小病患突然跑过来拉住他叫他爸爸,然后他就一下子叫了起来。”
就因为这样?!不可否认这个理由让我有点措手不及。
“啊——”然而他的叫声,那是我再熟悉不过的叫声,那是只有发了疯的人才会有的叫声。
“不要……不要……”他用力想挣脱医生护士的桎梏。
“没有……没有爸爸……我没有爸爸!没有爸爸!没有!”
“放开……放开我!放开我!啊——啊——”
凄厉的叫喊声撼动着脆弱的灵魂,有些什么东西被撕裂了,却找不到任何伤口,任凭血流满地,任凭泪流满面。
“院长,院长呢?快去叫院长来啊!快去啊!”那个按着他的医生前额的头发都被渗出的细汗浸湿了。
从未想过,如此瘦弱的身体里竟然蕴含着这么大的力量,固执,却也脆弱不堪。
“院长去市中心开会了。”一位护士喊道。
“那——”医生顿了一下,他大幅度的挣扎让护士根本没办法注射镇静剂。“去,去拿拘禁服来!快去!”
拘禁服?!感觉被这三个字刺了一下。
“不!等一下。”我突然阻止了正想要跑开的护士。拘禁服,我讨厌这种羞辱人的东西,那只会让发了疯的人更疯狂而已。
他们好像都不明白我想干什么,其实不明白的又岂止他们。我小心翼翼的走进房间,抬眼瞥见窗外的白雪。
“下雪了。你不是说过,下雪的时候就会有天使从头顶飞过吗?你看雪下的好大,一定有天使正在挥动翅膀吧。”
我试探性的开口,也不知道为什么,这些话就自然而然的脱口而出了。没想到他竟然一下子安静了下来,没有焦距的双瞳在看到窗外的落雪时闪动了一下。
“下雪了……”他的声音不再尖锐而是嘶喊过后的暗哑。
陡然失去了反抗力,原本按着他的医生和护士似乎都松了口气,只是他们不放心的并没有松手,而是警惕不确定得看着他。
“下雪了……”他反复呢喃着这三个字,有些涣散有些茫然,不复刚才的激烈。
我还是小心翼翼的走到他身边,轻轻示意按住他的医生和护士慢慢的松开手,确定他没有再发狂,我阻止了护士想给他注射镇静剂的举动。那位医生拭了拭前额的汗后和护士轻手轻脚的退出了房间。
直到他们把门关上,我才回过神看他,可是更令我措手不及的是,他竟然已经泪流满面了。他就这样看着窗外面无表情地流着泪,就好像……就好像那些眼泪不是自他眼睛里流出来的而是窗外的雪正好融化在他的脸上一样。
来不及多想,我下意识地抱住了他。有没有人说过,面无表情的流泪是最让人心痛的。
“下雪了,天使又在疼痛地落着羽毛了。”
当我感到手臂上的湿润时我听见他这么说。声音暗哑而寂寞却让我觉得似乎比天使掉落羽毛更疼痛。
“没事了。没事了。”我只能不断重复着这三个字说给他也说给自己听。这一刻才发现原来自己是如此无能,因为看到他哭我竟然完全不知道该怎么办,甚至……甚至我会想陪着他一起哭。
这,是我唯一一次看到他发病。
因为住在L.A的母亲的坚持,我不得不在过年前的一个星期就请假飞去陪她。临走的最后一个工作日我又在草坪上看到了他。他穿着厚厚的病服站在光秃秃的地上寂寞的看着天空。
不想看他寂寞,于是我走了过去与他并肩而站,也抬起头望向蓝得纯粹的天空,虽然我并不知道自己在看什么。
“你相信轮回吗?”一朵云飘过他的声音从身边传来,是我熟悉的清亮。
“轮回?”
“你相信有来世吗?”他的声音再次传来,依旧是我熟悉的清亮。
“来世?”我并没有告诉他我是个无神论者。
“如果有来世,我一定不要做人。”很轻但我依然听的清清楚楚。
“为什么?”我好奇地问道。
“世界上最亲密的两个人却注定不能在一起,做人太悲哀了。”他的声音像在叹惜更像在哭泣。但他的脸上没有泪,仅仅只是他的声音让我这么觉得,觉得在哭泣。
我回味着他的话,募然想起那天他和那个男人在夕阳下的拥吻——最亲密的人却注定不能在一起……
“那么——来世你就做个天使吧。”
他突然转过脸看着我,是惊讶我的话吧。
“做个无泪的天使。”我继续未完的话,“但是记得,要找到真正对的那个人时,才能流泪哦。”
他定定地看了我许久,然后自他嘴边缓缓的漾开了一个微笑,一个让我当时深信足以溶化冰雪的微笑。
窒闷的空气中我知道自己又一次忘记了呼吸。这个淡淡的微笑,甜美如幼童,透着只有未解世事的婴孩才有的纯真与精致,我怔怔看着这个明亮干净的笑容,忘记了说话,忘记了时间。
这,是我唯一一次见到他笑。
3个星期的假期还没完就接到了院长让我去德国参加一个学术方面的研讨会,这一待又是一个星期,于是当我再次踏上疗养院那片已经些微有点青迹的草坪时已经是一个多月后了。
休息过后的头几个天总是特别痛苦,一方面要应付由心情作祟而衍生出的一种所谓的假期综合症,一方面又要处理积压后的一大堆工作。人一忙就无暇再顾及其他,或者也没有时间允许去顾及了,日子也不知不觉但真实可以感知的过去了。
好不容易总算把手头上急于处理的事弄完了,偷得短暂悠闲的我拉开抽屉才记起我带回来的一件还没送出去的礼物。
这件工艺品是我在德国期间偶然在一个地摊上发现的。其实也没什么了不起的,就是一个很普通的玻璃球,玻璃球里有一栋小木屋,围着篱笆的那种,还有许多白色的小碎屑,用力摇晃玻璃球的时候里面的碎屑也会跟着飞散,就好像下雪一样。但让我觉得特别的是,小木屋的屋顶上,也就是玻璃球里这方小世界的天空中停着一个长着翅膀吹着喇叭的小天使。还记得当时一看到就突然想起了天使落下羽毛化作白雪的说法,于是便不假思索的买了下来。
原本是想送给他的,不知道为什么就是没有理由的觉得他会喜欢。只是这一忙就忘得一干二净了。
这个时候他应该在草坪上看天空吧。才这么想着我已拿着玻璃球出了办公室。
虽然过年了,气温还是低得吓人。冷风有些过分的肆无忌惮了,空旷的草坪上因为没有遮蔽物就显得更彻骨了。可能因为太冷了,护士就不让病人随便到户外了,所以草坪上一个人也没有包括他。只是那个时候的我可能太急于找到他而忘了就连下雪天他都在外面又何况现在呢。
把玩着玻璃球,想象着他收到这份礼物时的表情,应该还会给我一个足以让我忘记呼吸的笑容吧。于是我有些期待有些兴奋的推开了1027号的病房,可是,我还是没有见到他。整洁的床铺,整洁的好像从来没有人睡过一样。
扑了两次空,我皱了皱眉关上了房门。难道在我休假期间他换病房了?抱着这个疑问我拉住了正巧经过的护士。
“请问你知道1027号病房的那位病人去哪了吗?我在草坪上没见到他,还是他换病房了?”
我问完后发现这位护士用一种很奇怪的眼光看我,好像我问了个多奇怪的问题。
“我休假了一个月。”我补充道。
她了解的点了点头,然后她用一种很平静的口气告诉了我一件让我当时听后足足一分钟说不出话的事。
“他去世了。一个月前去世的。”
我只觉得大脑好像突然短路了,不夸张,真得有足足一分钟我一句话也说不出来,脑中一片空白,甚至好像都不知道自己在哪了。
“你……你说他去……你说他死了?这怎么可能?”这怎么可能?我不敢相信,我怎么相信?一个月前他还在屋外的草坪上和我说话,向我微笑,那个温暖的直到现在都让我发怔的微笑就这么不留痕迹的消散在空气里了?是,他是清瘦了些,脸色也比一般人苍白了些,但只这样他也不至于……他就这么不存在了?不存在这个我还呼吸着的空间了?
“他被送来这里后没多久,生理的各个机能就突然出现了萎缩,找不出原因也无法医治,能够撑到现在已经是奇迹了。”
我记得护士跟我说完这些后就走开了,而我却在原地直愣愣的站了好久好久,久得连时间都不知所措了。
生命的脆弱在时间的缝隙中一览无遗,时间却从不会为任何生命的嘎然而停息。活着的人只能在时间里继续活着,唯一不会改变的只有玻璃球里一下永远的雪。
“咚咚——院长,这是我的报告。”
习惯性的敲了两下门后推开了院长室,只是院长并不在。于是我把报告放在桌上后就准备离开,无意间却瞥见桌上的一本财经杂志。这倒让我吃了一惊,原来我们的院长还喜欢金融方面的东西。
我有些好玩的拿起杂志随意的翻弄了几下后便又无趣的将杂志仍回了桌上,可是杂志封面上的那个人却引起了我的兴趣,因为他竟然让我觉得眼熟,要知道我对金融方面的新闻原本就不感兴趣,更对这些比狐狸还精明的商人没有好感。
我再次拿起了杂志,应该承认这个人没有一般商人的市侩,反倒透着一股尊贵的夺人气势,像……像一个高高在上的王者。虽然嘴角挂着一抹浅笑,但还是让人觉得很有压迫感。看着这张脸,脑中渐渐浮上一个模糊的影像,这头张扬的金发,棱角分明的五官……不由倒抽一口冷气!他——他不就是——
“噢,你来了。”院长的声音突然从身后响起。
我不由自主地转过身,指着杂志,“院长,这个人,这个人是不是来看过我们疗养院1027号病房的那个病人?就是那个由您直接负责的病人?”
“噢,你说他啊,他是我们疗养院很重要的捐款人之一啊。”
我细心的注意到院长的脸色变了变。
“院长,您知道我说的不是这个。那位病人让我觉得很特别,老实说看着他就会让我觉得莫名的心疼,所以……我只是很单纯的想要知道一些他的事,不是以医生的身份。当然,如果您不愿说的话……”
院长背对我走到窗前好半晌没有说话,正当我考虑着是否要离开时,我听见院长轻轻叹了口气。然后他对我说道:
“他是他爸爸。”
“什……什么?对不起,您刚才说什么?”我以为自己听错了,“您说他是他……他的爸……爸爸?!”
我不敢置信的再次看向杂志,这怎么可能?爸爸?!——
“他有这么老吗?他们怎么看也不像……父子。”就连说出父子这两个字都让我别扭。没错,这个男人的确透着一股成熟的睿智,但我猜他最多也不过三十岁上下罢了,怎么会有一个看上去二十岁左右的儿子?!这……这未免也太荒唐了吧!
正当我试图找出十几条理由否认时,院长的声音再次传来:
“不敢相信或者说不能相信是吗?但那的确是真的。他们是流着相同血液的父子。”院长转过身笑了一下,涩涩的,
“拉斯维加斯,那年他十二岁,和一个妓女。第二天他飞去了地球的另一端。没有人知道那个妓女十个月后生下了一个男婴。”
院长用一种很平静的语调叙述着,他的口气忽然让我想起那天那个告诉我他去世的消息的护士,他们的语气竟然惊人的相似,那么平静,那么淡然。
十……二岁……我已经不想去形容自己的心情了,也找不到词去形容了。募然,那天夕阳中的拥吻再次浮现在脑际。他们不是父子吗?!可他们——难道——?!
“世上最亲密的两个人却注定不能在一起。”我终于明白了他的意思,最亲密……的确,他们是世界上最亲密的两个人,只是……
“他们认识的时候根本什么都不知道,然后……原本就不被世俗所接受的感情到最后却可悲的发现爱上的这个男人竟然是给予他生命的那个人……所以……”
院长的语气充满嘲讽,充满凉了心的嘲讽,可我知道他嘲讽的不是他们。
“所以他进了疗养院,所以他在听到‘爸爸’这个词时会发疯。而那个男人因为已经拥有了稳定的地位所以不能被人抓住任何一点的把柄,所以他的病历表一片空白,甚至连名字都没有。”我替院长说完了他未完的话,这不是一道很难的推理题,却是一道让人不忍的题。
院长再次走回窗前,背对着我,“今天的太阳有点刺眼呢……”
我把杂志放回了桌上,封面上的那个男人依然张扬,依然带着一丝若无的笑容,只是这张笑容背后是不是隐藏着另一番不为人知的痛呢?
这,是我最后一次提起他。
疗养院的工作还是有点清闲,我还是那个喜欢和病人聊天的医生,一切都没有改变,只是我那张原本除了医学用书和病历报告外再无其他的办公桌上多了一只用力一摇就会下雪的玻璃球;只是偶尔经过一见门牌号为1027的病房时会不自觉地放慢脚步;只是下雨的时候我会猜想着是不是又有天使变成了人类,下雪的时候会想要找到那个飞过头顶掉着羽毛的天使;只是我似乎也养成了一个习惯,一个喜欢站在草坪上寂寞的遥望着天空的习惯。
后来有一天,院长突然找到我递给我一只白色的信笺,说是在他去世的前几天特地托院长转交给我的。
接过信笺的我是真得有点受宠若惊。白色,很干净的颜色,让我想到他的笑容,干净而透明的笑容。
打开信笺,里面是一张折叠工整的水蓝色信纸,我几乎是有些虔诚的小心翼翼的展开信纸。
同样干净的水蓝色中只有一行娟秀工整的字迹:
来世,我要做个没有眼泪的天使。
……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