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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晚来风急(1)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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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秋,如注的暴雨倾泻而下,风雨裹着寒意斜飞进屋,冷得榻上的魏瑶直打寒颤。
她拖着病体艰难地起身,要去把窗户关上,方走到窗边,蓦见窗下立着道人影。
天边滚起惊雷闪电,闪瞬即逝的光亮把来人的脸映得死白,像从棺材里爬出来的活死人。
魏瑶没被吓到,她的日子早已是无间地狱,如今没什么能够让她感到害怕。
她神色淡淡地拢了拢单薄的粗衣,疑惑地向来人喊了声:“娘娘?”不知什么风把这位兰贵妃吹来了。
她与兰贵妃素来不睦,换做往常,她是连多看兰贵妃一眼都不愿的。
但今日与往日不同,兰贵妃不是印象中的锦衣华服,她穿白衣戴白巾,长发仅用一支素簪挽起,像个服丧的。
魏瑶不由多看了她两眼。
这一看,发觉兰贵妃袖下有寒光闪过,竟是一把长剑。看样子来者不善。
魏瑶下意识想拿出那把随身携带了多年的匕首,一摸身上却是个空。这才反应过来,自从被囚禁在这方寸之间的那天起,她身边所有能取命的尖锐之物皆被收走。
她只得无动于衷地看着兰贵妃,抿着唇一言不发。也没想过躲,兰贵妃在宫里如日中天,不是她想躲就能躲的。
兰贵妃语出惊人:“岐国入侵,谢光鸣带军破城。陛下已经宾天。”
魏瑶惊讶一瞬,谢光鸣破城?
她认得谢光鸣,他乃岐国权臣,一心向佛、心地善良。魏瑶见他是在明州,他穿一身雪白的佛衣,坐在轮椅上,由人推着在夜晚的闹市上行走。
明州璀璨的烟火也映不出他眼底的温暖,他是个极冷淡不食烟火之人。
怎会破城杀生?岂不叛佛?
“我是来送你殉葬的?”
兰贵妃说话令魏瑶回神,她低低重复:“殉葬?”
“难道不该么?”兰贵妃动了动,那把长剑便越过窗子横在魏瑶的脖间:“你服侍的床主虽是太子,可明面上你还是陛下的后妃。”
魏瑶脸色一变,兰贵妃戳到了她这辈子唯二的痛处。
她本是帝王妃嫔,与兰贵妃斗得你死我活。一计失算,不仅被帝王赐给痴傻太子做玩物,还被囚禁于这四四方方的安定院里,过得连冷宫里的妃嫔都不如。
她成了阖宫笑话,哪有帝王妃伺候帝王儿的?简直有违纲常!后来她得知,这是兰贵妃的主意,帝王不顾头上一片大草原,只顾博佳人一笑,真就同意了。
魏瑶在兰贵妃面前狠狠栽了个跟头,你争我斗的日子因她的失败而暂休。她刚被囚禁时,有过恨也有过不甘,尤其是与痴傻太子同床共枕时,她更是想寻死的心都有。
但魏瑶忍住了,她反利用傻太子斗兰贵妃,十年来也有赢过的时候。直到兰贵妃害死高崖。
高崖是魏瑶一生的知己,他死后,她百般想讨回公道,可兰贵妃不知给陛下灌了什么迷魂汤,陛下将太子禁足,她连太子都见不到,更别提讨公道。
几乎是输得彻底,魏瑶至此一蹶不振,病痛缠身,不再侍寝,但太子解除禁足后,照旧来看她。不为睡觉那事儿,他说他虽然傻,但他会心疼,他心疼魏瑶。
魏瑶不是不感动,她独身在这宫里尔虞我诈、冷暖自知,早已疲惫不堪,何况太子是与她在床笫间缠绵的人,给她温暖呵护她,教她如何能无动于衷?
她头一次生出了想从头来过的想法。
她让太子向陛下求情,将她放出安定院,哪怕只做太子良娣,也比被幽禁在这儿好。
可兰贵妃提前得了消息,她将魏瑶最后一丝希望泯灭——她斗垮皇后,害死了太子。
太子死后,再不会有人来这儿看魏瑶,更不会有人帮她打水洗衣,为她做出新鲜的饭菜。
太子是她在这儿生存的唯一希望。
兰贵妃害他后,病重的魏瑶一个人无法扛下去。她放弃挣扎,待在这儿自生自灭。即便生病有孕也不曾往外递消息。她偶尔也会幻想,有一束不可能的光重新照进她的生活。
可她等来的是城破,是兰贵妃提剑而来。斗了这么多年,魏瑶很累,只是她想不明白,兰贵妃并不爱帝王,为何要与她斗这么久?
她望着雨幕下兰贵妃模糊不清的面容:“我不明白为什么这么多年,你一直视我如眼中钉。我一不受帝王宠爱,二不得皇后青睐,三没有高门出身。说难听些,与你相比我不过是朝生暮死的蜉蝣蝼蚁,你又何须忌惮我,将我置于这般田地?我有时能感觉到你恨我,不止是将我打到冷宫,你泯灭所有对我来说重要的东西,像是要把我推入某种地狱。从高崖到太子都是如此,你恨我,对吧?又为何恨我呢,我入宫之前与你从未谋面。死到临头,你总要我死得明白吧。”
兰贵妃不语,只是看魏瑶的眼神有种剜心剜肺的恨。她冷着脸手起刀落,魏瑶没有躲开,坦然地迎接,清瘦的面容带着丝解脱的淡然,仿佛她一直都在等待死亡。
一抹红色从魏瑶的脖间绽开,血花如冬日寒梅般在她身上绽放,一刀毙命,魏瑶直挺挺倒在地面。
窗边的兰贵妃丢下沾满她血的长剑,扫视囚禁了她十年的这间小屋一圈,眼里满是嫌恶。
兰贵妃冷声说:“在你眼里,你是在跟我斗得你死我活,但其实我不过在报复而已。我知道你是谁派入宫的,你为她卖命不顾生死,可你看看你没落的这些年,她可曾管过你?想死得明白?你想得倒挺美!我的确恨你,恨之入骨,每日每夜都想着怎么将你剜肉剔骨。感谢谢光鸣吧,若非是他,我绝无可能给你这个痛快。”
冷雨斜飞下屋檐,打在兰贵妃的脸上。她抬手狠狠一抹,恨恨地看魏瑶。
岁月搓磨,囚禁的日子早已让魏瑶面目全非,十年前她入宫时明媚漂亮,张扬自信,如今形容枯槁,脆弱得像一片落叶。
但没有人会心疼这样的她,唯一在意她的太子早在半年前就已经去世。
兰贵妃冷笑着收起视线,转身踏入雨夜。
她没注意,倒下的魏瑶紧紧捂住腹部,那儿有个足六月的胎。
太子死后,魏瑶才得知自己有孕。可她这样的身份和处境…
她放弃了自己,也放弃了孩子。
魏瑶从来没见过她娘,至于她爹,是个镖头。
魏瑶十岁那年,爹爹接到一单生意,运镖前往燕国。他离开前,把她带到姑母处,说等他回来就来接她。
可是爹爹一直没有再回来。
姑母一边抚养她,一边多方打探爹爹的消息。她得知当初运镖的路上,岐国的权臣谢光鸣也在。
她让魏瑶去勾引谢光鸣,也许能得到消息。
魏瑶败了,又被姑母送到后梁皇宫,说后梁帝有消息,要她去勾后梁帝。
结果她遇到了后梁帝的宠妃杨贵妃,落得这般田地。
魏瑶奉姑母的命进宫,可就如兰贵妃说的那样,她被囚禁的这些年里,姑母从未来过消息过问过自己。
魏瑶不知为什么。
她只是不断为姑母找借口,也许姑母出事了吧?毕竟生逢乱世,姑母又是个貌美之人。
可到底为何,魏瑶无法得知。
瓢泼大雨冲刷着路面,飞溅起无数水花。
兰贵妃浑身湿透,迈出安定院时,望见雨幕下一抹月白的身影。
她顿住脚,下意识想掩饰素衣上的血迹。可没来得及,谢光鸣发觉了。
他扶在轮椅两边的手握紧成拳:“你做了什么?”
他愤怒的质问被雨水冲刷得有些模糊,兰贵妃还是听清了,她望着他因愤怒而暴起的青筋:“她死了。我违背了跟你的约定,你想怎么处置我都随你。”
谢光鸣身子轻轻发着抖,他僵硬地望向无边雨夜,虚空的目光遍是荒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