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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巨君还是个雏儿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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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夜,太后恐张放鬼魂作祟,命五帝祭司在未央宫外做法护持,为天子守夜。
五色幡下,祭司们周身挂满铃铛彩带,口中念念有词,脚步蹒跚地列阵转圈圈。香雾缭绕,几不见人,唯有纷乱的叮铃之声伴随着嗡嗡咒语,在暗夜里回响。
刘傲本不信鬼神,倒被这阵仗吓得心里犯毛,入夜后便遣走阉人,叫王莽留下伴寝。王莽精神极差,一整天迟迟钝钝,如在梦中,二话没说便领旨谢了。
吹灯前两人分头洗了,来到龙榻上并头躺下。刘傲有一搭没一搭同王莽闲话家常,问他可曾婚娶、家中情况。说着说着,便习惯性地翻身朝王莽身上一抱,一条腿搭在他身上。
忽然间,他感觉大腿底下有东西硌着,伸手一摸,立时惊叫起来:“我去!你这……这特么……”
王莽慌张跌下床去,跪在地上磕头请罪,不料天子竟不觉冒犯,却哈哈大笑:“嚯,好家伙!天赋‘异柄’啊,‘巨’君!”
王莽已臊得无处容身,刘傲却还调侃他:“巨君还是个雏儿吧?碰都碰不得。”王莽一听这话,更是面红耳赤,连行礼也顾不上,慌忙弓着身子直往外跑。
刘傲存心作弄他,故意冲他背影嚷道:“嘿,朕准你退下了吗?你往哪跑?给朕回来!”王莽竟抗旨不听,一路小跑逃出殿去。
约莫一刻钟后王莽才回到寝殿,神色已恢复如常。刘傲一看便知,他在外面自己解决过了,于是拍床笑道:“手洗了吗?洗干净再上来。”
王莽说洗了,又跪拜请罪再三,这才缩手缩脚爬上龙榻,却只敢直挺挺躺在榻沿,一动不敢动。
方才天子趴在他耳边说话,炽热的鼻息灌进他耳朵眼儿里;天子身上干净清冽的体香渐渐夺去他的感官,那气味不同于任何脂粉香膏,也并非花果食物的芬芳,却令他目眩神迷,心头悸动不已,以至于丑态毕露。
到此时他终于灵犀灌顶,想明白他为何竟被张放激怒、失手犯下大错。他听不得张放与天子如何恩爱、如何欢好,只因他也想……
一念既起,便觉乾坤变色。王莽心头天塌地陷,过往人生忽如纸堆沙砌,随风飘散而去。
其实,从张放在他手里停止挣扎的那一刻起,他便再不是从前的王莽了。那些他曾无比在乎、拼命争取和守护的东西,在那一瞬间轰然崩塌。
他杀了人,他因欲生妒、犯下杀生大罪,失去了迄今为止他所珍视与信仰的一切。
刘傲觉察到身边人姿势十分僵硬,只当他因刚才的失态而羞愧尴尬,便仍旧侧身搂住他腰,嘻嘻笑道:“这有什么?男人嘛,正常生理现象而已。别不好意思,朕又不笑话你。你不是还帮过朕吗?”
不提还好,一提这事,王莽又邪火中烧,只得背过身去,闷声道:“时候不早了,请陛下安歇。”
刘傲听出他语气不悦,不好再逗他,便也背过身去静静躺着。却睡不着,心里总有一种闯了大祸似的惴惴不安,又不知该向谁诉说。
幽冥中,殿外传来祭司低低吟唱咒语的诡异声音,张放一身白衣,口吐长舌悬在梁上的情景,终于还是不可避免地浮上心头。
不知为何,刘傲竟觉这画面似曾相识,仿佛他曾亲身经历过一般。可他怎么可能经历过呢?人只能死一次,更何况他根本没亲眼见到张放自挂,一切都是他自己脑补出来的。
是由于内疚吗?张放是被他所害吗?刘傲扪心自问,事情的起因的确是他“抛弃”张放,逼得张放为复宠出手下药,引起太后不满。
可他已在太后面前为张放争取到一条生路,太后也同意网开一面,罚其守陵而已,是张放自己连这点责任都不愿承担。
话虽如此,一个大活人,几天前还与他谈笑风生的熟人、“朋友”,一夜之间因他丢了性命,刘傲始终过意不去,久久难以释怀。
王莽不知何时已翻过身来,熟睡中忽然手脚一抽,将刘傲紧紧抱住。刘傲感到他的身体在微微颤抖,上下牙不住磕碰,发出咯咯的声响,不知是十分恐惧,还是在发狠用力。
抱就抱吧,害莽子哥背负这样的内疚,也是他的责任。因而刘傲轻叹一声,并不推开。
三更敲过,夜阑人静之时,公主府灵堂内,淳于长跪坐在火盆前,默默为张放守夜烧送。
张放“自戕而亡”,有违礼法,按律不得葬入皇家陵寝;敬武公主因此郁愤难平,触柱昏迷,至今未醒。
更有甚者,一夜之间,坊间便传出“实情”,说张放是因下药蛊惑天子、事发后畏罪自尽,故而生前常与他来往的那些京中纨绔纷纷割席避嫌,竟无一人前来吊唁。
灵堂中静得可怕,刘珏蜷在棺椁前的蒲团上,小鸡啄米似的点头,终于熬不住,一头歪倒在地昏睡过去。
公主府下人欲出声叫醒他,淳于长抬手示意不必,而后挥手命他们都下去歇了。
袅袅灰烟熏得淳于长双眼刺痛,视线模糊,朦胧中他记起最初与张放相识的岁月。
那年他十二三岁,姨娘王政君由美人升婕妤,族中叔伯兄弟闻讯纷纷入京投奔,淳于长兄弟三人也被爹娘送入长安谋求进取。
适逢敬武公主府招募公子侍从,与公子张放年龄相仿的淳于长,因身高体壮、相貌堂堂,在一群半大孩子中脱颖而出,来到张放身边作伴当。
彼时张放便性情乖张,处处恃美逞凶,日日惹是生非。若非淳于长从旁护卫周旋,早不知吃多少亏了。
为与人动手时占尽优势,淳于长每日五餐,狂吃狂练,十几岁便长成一座小山,从此只要他在身旁,张放便愈发横行无忌,无人敢惹。
思及此处,淳于长不禁莞尔,笑出两行酸泪。若非如此,他便不会被王家叔伯看上、送入军中历练,自然也不会有今日之发迹。
那日刘珏问他,究竟侯爷是他什么人,淳于长竟被问住,“这那”了半天也没答上来。
答案在他得知张放死讯的那一刻赫然浮现。张放曾是他的主子和靠山,重遇后又成了他的盟友、玩伴。这些年来,张放始终在他心里占据着一个难以名状的特殊位置,如今这个位置空出来,他心里兀地缺了一块,好像换谁来都放不进去,那个空洞再也填不满了。
火盆中烟灰积满,随风乱舞,刘珏呛咳着醒来,见淳于长直直瞅着他,赶忙爬起来整理仪容。
这一次淳于长竟不骂他,只淡淡说了句:“过几日我送他回富平县,你可同往?”
刘珏呆呆点头,瞧见淳于长脸上横着几道乌黑的烟灰,伸手指了半天,淳于长也没意会过来。他只好拎起自个儿衣襟,给淳于长擦脸。
淳于长起初应激一躲,意识到他的意图后,便哧地笑了,伸手在他脑袋上拍了两下道:“好狗儿,倒还会……”话未说完,两人便双双愣住,又赶忙错开彼此的目光。
此时灵堂外走来一个脸罩轻纱的不速之客。
“陛下命奴婢为侯爷烧送些个。”公孙澄除下帽纱,打怀里掏出几个金灿灿的纸元宝,跪在火前边烧边念叨,“陛下亲手赐金,送侯爷宽宽上路。侯爷福没享尽,来世再投个好人家。”
淳于长与刘珏交换一个狐疑的眼神,试探道:“有劳公公特意出宫一趟。怎不叫王大夫顺路来?”
公孙澄以铁钳拨弄盆中纸灰,漫不经心似的回道:“今夜王大夫又留宫侍寝,不知何时才得出宫哩。”
刘珏发出一声冷笑,淳于长狠狠斜他一眼,抬抬下巴示意他退下。却听公孙澄道:“哟,这位可是河间王府上小公子?”
淳于长未及否认,刘珏却一梗脖儿应了。
“可否劳动公子,取些笔墨来,借咱们使使?”公孙澄欠身向他行礼。
淳于长眉头紧锁,不知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可一时找不到理由推拒,便冲刘珏点点头。刘珏只得拱手退下,自去筹备文房。
公孙澄又以袖掩口,指着铜盆,装模作样呛咳道:“这大的烟尘,熏得人喘不上气。劳驾将军……倒倒?”
淳于长万没想到,这人竟没来由使唤他,略一思索,便和气答应下来,转身捧起火盆走出门去。
将人都支使开后,偌大的灵堂便只剩公孙澄一人。他来到棺椁前匆匆磕两个头,起身挽起衣袖,使出浑身力气,奋力去推棺盖。直推得牙根咬酸、脖颈上暴起青筋来,终于将棺盖推开一拃来宽。
“侯爷勿怪,奴婢得罪了,得罪了……”公孙澄抖抖索索念叨着,“奴婢是为替侯爷伸冤,愿侯爷安心上路……”然后伸手进去,将张放颈间系着的白绢布条拉下。
果然,张放喉头两侧,两块紫红的椭圆印记触目惊心,大小形状与人拇指指腹别无二致。
公孙澄不由自主屏住呼吸,半晌才回过神来。他以手轻抚自己胸口,终于喘匀了气。
正发愁如何再将这几十斤重的棺盖合上,一抬头,淳于长正无声无息地站在棺尾,两只虎眼冷冷盯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