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两银子借个种》初青黛

2、夫君

　　拿了人参磨成粉末加入汤药里，江月姝端着盘子回了住处。

　　也就是谢怀安所在的院落。

　　何氏很是疼爱大儿子，安排的院落宽敞通透，前有花园后有湖，是谢府景观最好的院落，奈何凡是能见光的地方皆被何氏用黑罩布住，湖里的活物差不多死光，游廊两侧长出的花也是阴恻恻，暗紫色的四瓣花，花芯呈现白色，说是苗疆的国花，名叫幽冥草，晚上时会发出微弱的光，可照明。

　　就这样的养病环境，难怪谢怀安好不了，一天比一天病弱，就跟阳气被抽干，背靠阴曹地府大门一样。。

　　穿过游廊，来到一扇左右推拉的门前，江月姝脱了鞋入内，浓重的草药味混合着书香扑鼻而来。

　　此间院落没有东西厢房之分，只有一间主屋，内里直通用长短不一的竹帘隔了三间半，最里间用来睡觉，另外两间做成书房，谢怀安学问不差，收藏的孤本典籍数不胜数，若是没有患病，想来考科举是不难，说不定如今已是个官。

　　掀开里间的竹帘，床上空荡荡没人，绕过屏风，有一扇面朝院子的窗户，此刻窗户大开，凛冽的寒风灌进来，裹挟着些许细碎的雪花。江月姝冷不丁打了个喷嚏，鼻子更堵了。

　　窗前的男人坐在四轮椅上不为所动，他身形修长单薄，只穿了身白色中衣，长睫低垂看着手中的书，乌发如瀑布垂散在腰际，侧脸线条优越俊挺，久未见过阳光的皮肤冷白如纸，难掩病气。

　　江月姝犹豫了下，开口对他道：“别坐在窗户边吹风，一会头疼，又该烧起来。”

　　话音刚落，谢怀安就用手掩唇，一阵剧烈的咳嗽，额上青筋突显，咳出鲜血，痛苦不已。

　　江月姝慌忙递过茶盏，轻轻拍顺他后背。

　　“别碰我。”

　　谢怀安反手推开她，深邃的桃花眼里布满红血丝，满是抗拒厌弃之意。江月姝被推得身子歪到在一旁的搁架，不仅茶撒了一身，连带托盘上刚熬好的人参汤药也砸了一地，冒着热气。江月姝呆坐地上，有些缓不过神。

　　滚烫的汤药溅到手背，烧灼感让她缓过神，她眨了眨眼，努力将泪意憋回去，踉跄起身，先是拿了件毛氅披在他肩头，然后关上窗户，又倒了一杯热茶塞到他手里。

　　她一句气话没有，闷头清理地上的狼藉。虽梳着妇人发髻，眉眼间却还青涩，烛光照印她饱满脸颊，依稀可见细小透明的绒毛。谢怀安恍惚想起她比他小五岁，大好年华却要吊死在他这个一脚将要踏入鬼门关的人，此后一生都要为他守寡。

　　为的什么，不就为了钱。

　　谢怀安嘲弄地想着，她哥将她卖了两千纹银，如今不知道在哪快活，想来她的身世也算可怜。但又如何，若是得了机会她必然会转身逃，他可不相信她是心甘情愿伺候他。世间女子不都如此，心比石头硬，一旦没有利用价值转头就抛。

　　狗都比她们忠臣。

　　“委屈吗？”谢怀安高高在上低睨着蹲在地上的人，语气清冷淡漠。

　　江月姝手上动作顿了顿，没有说话。

　　委屈吗，当然委屈，说了他就会怜吗？并不会，在外人眼里他和她相敬如宾，恩爱有加。实则背地里他看她不过是条畜生，哪里生死同穴的妻子。

　　她想反抗，想把茶泼到他脸上发泄。

　　可她不能这么做，只能忍耐，他是主宰她性命的人，只有他一天比一天好，何氏才不会为难她，她的日子才会好过。如果他的病能好，也许何氏会还她一个良籍。

　　“厨房里还有半份汤药，我去端过来。”江月姝抹掉眼下的泪珠，脚步凌乱离开。

　　走到院子时遇见了谢怀安的书童平贵。平贵是个瘦小的少年，为人和气，无论对谁都笑吟吟的，见到江月姝连忙放下手中木箱，恭敬作揖问安。

　　江月姝看了眼地上的木箱，问道：“这是什么？”

　　平贵犹豫了下，回答道：“秦家六小姐五日后大婚，大少爷托我备礼送去秦府。”

　　“原来如此。”

　　怪不得谢怀安今日看着心情不佳，原来是心上人马上要嫁作他人妇。

　　江月姝从前就知道谢家和秦家本来有一桩婚事。

　　早年间秦府和谢府相邻挨着，谢思量和秦家老爷私交甚好，秦家男丁兴旺，秦家老爷一连得了五个儿子，年近五十才得一女儿秦笙云，全家人的心肝肉，千宠万宠着。那时谢家还是淮阳首富，谢怀安不过三岁，已有早慧迹象，秦家老爷想着与其让女儿将来嫁给一个不知底细的人，谢家这大小子倒是挺好，于是筹谋着早早把好坑占了，便提出和谢家结秦晋之好，两小儿就这样早早定下了娃娃亲。

　　谢怀安和秦笙云青梅竹马一起长大，一同上私塾，一同游玩，从懵懂无知到青葱少年相伴十几年，已然是淮阳城的一段佳话。

　　原等着秦笙云年岁到了就成婚，不曾想谢怀安得了病，秦家转头就要退婚，谢秦两家也因此闹得不愉快，谢家自然不想退婚，秦家可从谢家这拿了不少好处，退了婚岂不是人财两空。

　　只可惜谢思量去世后，谢家日渐败落，在淮阳失去了话语权，谢秦两家的婚事就这么作罢。

　　奈何谢怀安还一心念着秦笙云，留着秦笙云的东西，日日想着秦笙云，相思成疾，最终成了恨。

　　后来秦府又为秦笙云觅得良婿，郡侯府家的小儿子，前程自然比谢家的病秧子好。

　　江月姝叹了口气，没多说什么，只让平贵把东西送进去，紧接着去了厨房，剩下的半壶汤药已经凉了，江月姝起炉子热了热，然后倒入碗中，想了想又装了一碟梅花酥糖，一同用食盒装好，折返院子。

　　风雪似乎更大了，遮挡光线的黑布被吹得快掀顶，细碎的雪花飘了进来。江月姝吸了吸鼻子，嗓子发痒咳了几声，半月过去，她的风寒不见好，想着明天大夫就要过来给谢怀安把脉，她得顺道和大夫要个治疗风寒的药方。

　　刚这么想，就见白胡子大夫提着药箱急匆匆跑来，半道上鞋子都跑掉了。

　　“柳大夫，你怎么突然来了？”江月姝惊讶，上前扶一把老人。

　　“你不知道吗，大少爷自裁了！”柳大夫气喘吁吁，袖子擦着额上的汗水，丢下一句话后马不停蹄进了院子。

　　江月姝傻眼了，谢怀安自裁了？！可、可她出来之前不是还好好的。

　　她顾不上多想，忙不迭跟了上去。

　　一入屋，血腥味自鼻间弥漫开，谢怀安坐的四轮椅歪歪斜斜倒在门槛边，地上一滩血红，滴滴答答蔓延至床榻。

　　帘帐内，谢怀安虚弱躺着，手垂在床边，手腕处一条血痕还在滴血，俊美的脸白得吓人，衬得两颗眼珠子极黑，如两颗吸石，一瞬间捕捉到江月姝战兢的目光，他扯唇朝她笑了笑，笑容意味不明。

　　一股惧意本能地从脚底窜上来，江月姝往后退了两步，想逃。

　　每次谢怀安对她这样笑时，她肯定遭殃。

　　果不其然那何氏一见到她便上前两步，拽住她的后领往床边甩。

　　“今天怀安若是有什么不测，我就扒了你皮！”何氏长着就是狐狸像，凶狠起来更是能惹小儿啼哭。

　　“娘，别怪姝儿，是我想不开才做了傻事。她若是想和离，就放了她吧。”

　　江月姝听这话有些不解，她什么时候说要和离了，懵懵地看向谢怀安。

　　谢怀安将没受伤的那只手牵住江月姝的手指，痴情且充满悲意道：“我心里早有你，姝儿你真的要离开我吗，我自是不舍的，可你若执意要走，我会放你走。”

　　“我没有……”

　　话音还没落下，江月姝被一巴掌掀倒。

　　何氏气的脸色阴沉，指着江月姝怒斥道：“不过是个贱奴竟敢让我儿为你搭上性命！我看你是日子过得太舒坦忘了自己的身份！”

　　“我没说要和离。”江月姝试图辩驳，狼狈地拉住谢怀安袖子，想让他解释，她不懂他为什么要捏造谎言，他明知她的日子难过，一旦何氏误会是她害他自裁，她恐怕性命都难保。

　　一旁柳大夫在替谢怀安包扎伤口，手忙脚乱的，他想不通有什么事不能等救了人再说吗，偏要在这当口。

　　“我知道你害怕母亲，没事的姝儿，你若真的想离开，我会让母亲将卖身契还给你。”谢怀安声音温柔极了，卻句句火上浇油，將她往深淵推。

　　“不，我没说要和离，我沒有要离开。”江月姝想起前几次何氏罚她关禁闭，內心升起恐惧。

　　只可惜何氏不听她解释，又一巴掌想要扇下来，江月姝躲过去，何氏扑了个，更为恼火，扬声叫来嬷嬷来拉人。

　　“给我拉下去关禁闭！”

　　那两个嬷嬷孔武有力，拖江月姝就跟小鸡仔一样，三两下就将人拉下去。

　　短暂的闹剧过去，柳大夫也包扎好了伤口，不多做逗留，开了药方后就退了下去。

　　何氏见谢怀安没有大碍，总算放下心来，掖了掖他的被角，和他承诺道：“别的都别想了，你放心，江氏这辈子都不可能离开你，娘和你保证。”

　　谢怀安笑得虚弱，轻声道：“那就谢谢娘了，姝儿很好，我很喜欢她。”

　　“喜欢就好，娘就盼着你能早点忘了秦家的事，你也该向前看了，是娘没用，守不住家产，才让那群无耻小人有了拜高踩低的机会。”何氏说着摸了摸眼泪，谢怀安笑容随着淡下，眼底是掩不住的厌烦。

　　待到何氏走后，平贵跪在床边，垂着脑袋，臊眉耸眼的。谢怀安冷眼扫了下他，语气森冷问道：“怎么，你同情江氏？”

　　平贵连连摇头，“没有，奴怎么敢。”

　　他手指拨弄着衣袍上的线头，犹豫再三后问道：“大少爷，您真的这么讨厌大少奶奶吗？”

　　谢怀安抿唇，没吭声，静静看着葳蕤的烛火，心想讨厌是要放在心上，她哪里值得他放在心上，不过是得了训狗的乐趣罢。

　　平贵得不到回答，无措地挠了挠后脑，转身将食盒提过来。

　　“大少爷，先把人参汤喝了吧。”

　　盖子打开，里面是半碗汤药和一叠梅花酥，梅花酥是谁做的不言而喻，只有江月姝知道他喜甜。

　　谢怀安垂下眼睫，沉默半晌，伸手拿了一块梅花酥。